可程潜一直昏迷不醒,受伤是一方面,在忘忧谷中三四天,他带着水坑,肯定也是一直没敢合眼。
严争鸣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刚开始,他望眼欲穿地等着程潜醒过来,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忘忧谷里究竟出了什么事,可是越往后,他心里就越害怕。
他一闭眼就想起程潜满身血污、深深地看着他,告诉他师父死了的情景,这让他夜不能寐。
在极度的焦灼中,严争鸣心里自然而然地生出了一个念头,他想:“我干脆撂挑子回家,当少爷去算了。”
这念头刚一冒出头来,就占据了他的全部思绪。
是啊,反正他家里有的是钱,荣华富贵的过完凡人一生几十年也够了,修什么仙,练什么道?
至于师弟们,他大可以一起带回家去,愿意继续习武的就习武,愿意读书的就送去考功名,不也就是家里多几双筷子的事么?
当掌门——别开玩笑了,他这辈子唯一会干的行当就是当少爷!
严争鸣心想,自己连个基础的符咒都刻不好,入门的剑法都练得稀松二五眼,不说那些个大能,青龙岛上随便一个端茶送水的道童都比他修为高,让他当掌门,能掌出个什么玩意来?
严争鸣这么想着,当即站了起来,将伺候他的一个道童叫了进来:“赭石,赭石!”
道童赭石一路小跑着到他近前:“少爷。”
“拿纸笔来,我要给家里送封信。”严争鸣飞快地吩咐道,“收拾咱们的行李,把船准备好,等小潜一醒过来,我立刻去向岛主辞行。”
赭石一呆:“少爷,我们这是要回扶摇山?”
严争鸣:“回什么扶摇山?回家!”
赭石吃了一惊:“少爷,那门派……”
严争鸣一摆手:“没有什么扶摇派了,门派散了,明白吗?快去,就这几天了。”
赭石凄凄惶惶地跑了。
程潜醒过来,已经是两天以后了,他刚一动,一只手就搭在了他的额头上,一股熟悉的兰花香涌上来,那味道不知为什么黯淡了不少,程潜轻轻地张了张嘴,无声地叫道:“师兄。”
嗓子太哑了,他没说出声来。
严争鸣把他扶起来,一言不发地端了一碗水给他。
程潜一口气喝完,才有些恍惚地开口问道:“小师妹呢?”
严争鸣道:“在小月儿那,有丫头们看着。”
程潜迷迷糊糊地掐了掐眉心,又问道:“掌门印……对,还有掌门印,我交给你了吗?”
严争鸣从颈子上掏出一根线绳,底下系着那枚小小的掌门印。
程潜迷茫又紧绷的神色终于微微松动了些,脸上显出了几分疲态。
扶摇派每天鸡飞狗跳,大的不知道让着小的,小的也不知道尊敬兄长,他们俩拌嘴吵架的事好像还是昨天,而今面面相对,却竟似恍如隔世。
严争鸣叹了口气,轻声问道:“你饿不饿?”
程潜摇摇头,他靠在床头发了一会呆,这才在一室静谧中开口道:“我,师妹还有师父,之所以到了那里,是因为那天我们画错的符。”
严争鸣没有打断他,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听他从头到尾说了来龙去脉。
程潜没什么力气,话说得断断续续,足足用了一炷香的时间才交代清楚,严争鸣听完,却久久地没有言语。
烛花跳了一下,火光竟有些灼眼,严争鸣回过神来,用尽了全力才直起腰,一时间他只觉得脖子上的掌门印重逾千斤,快要把他的脖子压弯了。
他站起来,轻轻地将一只手放在了程潜头上,用他这辈子最温柔的语气说道:“我让人给你端碗粥吧,吃一点,然后上药。”
程潜顺从地点点头。
严争鸣转身往外走去,心里对自己说:“好了,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也醒了,明天早晨就能回家了。”
回家多好,衣来张手,饭来张口,不必早起练剑,也不必夜里练功……
就在严争鸣心事重重地走到门口的时候,程潜忽然开口道:“等等大师兄,我的书没丢吧?你能让人把那几本剑谱给我拿来吗?”
严争鸣已经触到门扉的手陡然一顿,他直挺挺地背对着程潜站在那,整个人好像被冻住了。
“怎么?”程潜一愣,“丢了吗?”
严争鸣背对着他,哑声问道:“起都起不来了,看什么剑谱?”
“师祖说我们续上了扶摇派的血脉,”程潜道,“就算起不来,血脉也没断——再说师父也说了,让我今后好好练剑。”
严争鸣呆立许久,突然蓦地转身,两步走回来,一把将靠坐在床头的程潜揽进怀里。
掌门印卡在他的锁骨上,硌得人生疼,他想:“去他娘的门派散了,我是扶摇派掌门,老子还没死呢!”
他抱得太紧,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全身都紧绷得隐隐颤抖。有那么一会,程潜还以为他哭了。
然而他等了许久,没有等到预想中的眼泪,只等来了大师兄在他耳边说的一句话。
“没事,”严争鸣道,“没事的小潜,有师兄在呢。”
第33章
李筠怀里抱着一堆破破烂烂的书册;被程潜门口的门槛结结实实地绊了一下,险些连着他怀里的破烂一起飞出去,但他还没来得及出声;已经有人替他发出了一声惨绝人寰的鬼叫——屋里;程潜正拿着针,挨个挑严争鸣手上的血泡。
程潜对付血泡的手段很利索,一针捅进去、一挑一捏,三下五除二,绝不拖泥带水;将他娇弱的掌门师兄蹂/躏得痛不欲生:“给我轻点!程潜你是扛大包的出身吗!啊——”
程潜漠然道:“不;我可能是个杀猪的。”
“你这个不孝不悌的东西……哎哟!”严争鸣险些从椅子上蹦起来,“什么鸟剑,我再也不练了!”
李筠忙将被自己撞开的门关严实,以防扶摇派最后一点颜面也扫了大街。
严少爷……不,严掌门,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被木剑磨出血泡,着实吃到了苦头,死去活来地将爹娘三姑二大爷叫了个遍,丝毫也不在意在年幼的师弟面前丢面子。
韩渊贴着墙角惶恐地看着他,那神色似乎对本门剑法产生了什么阴影。
“我从青龙岛上弄到了这个,”李筠将他翻出来的那堆破烂摊在桌子上,努力忽略了掌门惨烈的哼唧,解释道,“这是青龙岛上的岛志,记载了历年各大仙门中发生的一些大事,其中有一些提到了我们。”
韩渊伸长了脖子,问道:“还有我们?怎么说的?”
“最早的记载是青龙岛建成的时候,说扶摇一长老携两名弟子,代掌门来朝贺。”李筠道,“一串名单中第一个提到的,似乎很是荣耀……”
严争鸣“嘶嘶”地抽着凉气,半死不活地摆手打断他道:“祖上的风光就不用说了,说说什么时候败的家吧。”
李筠埋头一阵翻腾:“我记得是……哦,扶摇派第六代掌门人,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在某次仙市结束之后,突然宣布门派要精简,每人只能收俩个徒弟。后来他的继任自己亲手推翻了这个规矩,一口气收了十八个弟子,为了掌门之位掐成了一团,差点死光,好像从此似乎就开始一代不如一代了。”
“还有这事?”严争鸣从脖子里掏出掌门印,问道,“你们谁要争?赶紧拿去,我不在这受罪了,我要收拾行李回家。”
没人理他。
李筠趴在故纸堆上,接着翻找道:“我估计就是从那一次开始,门规里开始规定弟子间不得内斗,后来……后来好像是门派里出了好多魔修,光位列北冥的就有两个……”
程潜:“三个。”
李筠叹了口气:“嗯,算吧——走岔路的倒是好说,这上面记载了本门有一位前辈笃信星象之术,认为功法剑法都是雕虫小技,一生不教弟子别的,在他那一代,扶摇木剑都险些失传,还有一位前辈热爱游历,据说他执掌门派的时候,他的关门弟子一辈子只见过他一面……但真正让扶摇派隐没于世人眼前的是师祖,这里倒没写师祖怎样,只说他常年闭关,跟谁也不来往,每次仙市都派弟子,也就是师父和……那个谁过来。”
李筠说到这,抬起头来道:“唉,真不说这些,其实当年扶摇派还是十大名门之首呢。”
严争鸣都服了:“我算是听出来了,咱们派源远流长,多年来盛产邪魔外道与各种怪胎,还名门——我看能苟延残喘至今,还不定是哪个死不瞑目的祖师爷保佑呢。”
韩渊直眉楞眼地问道:“那怎么办?收拾行李各回各家?”
程潜和李筠一同抬头瞪他,
韩渊委屈地叫道:“又不是我提的,是大师兄说的!”
“刚才青龙岛主召我去见他,邀请我们在岛上逗留一段时间,”严争鸣靠在一张桌子上,慢吞吞地宣布道,“他说仙市过后岛上大能要开讲经堂,他已经给我们留了位置。”
李筠有点坐立不安地问道:“一段时间是多长?我们不回扶摇山了么?”
“说不准,”严争鸣颇为尖刻地道,“那唐真人看起来在外面要了二三十年的饭,他们也说她只是出去游历了一段时间。”
李筠不由自主地啃着指甲说道:“但我听人说岛主不问世事很多年了,为什么会突然出面留下我们?”
严争鸣道:“不知道,据说他以前和师父有交情。”
这么多年,严争鸣一直养在深山人未识,临出发之前师父对他说的一干耳提面命,还全都被他当成了耳旁风,此时贸然到了青龙岛,他基本上什么都不懂,又不敢多嘴多问,时常要想东想西,一段时间下来简直是心力交瘁。
“铜钱,”严争鸣抬脚踢了程潜一下,“把你那破刻刀放下,抬头,说句话。”
程潜被他打断,手中真气一泄,符废了。
他十分节约地换了一把普通的刀,将上面的刻痕刮掉,平平淡淡地道:“说什么?”
自从他带着水坑从忘忧谷里逃出来,程潜眼里就仿佛没了别的事,一天到晚除了练剑就是练功,无论什么时候来找他,他手中都必然捏着木剑和刻刀中的其中一个。
因为这个,严争鸣几次三番阻止未果,差点和他吵起来,可惜他一概没当回事。
严争鸣这才感受到了师父当年对着他们几个的无可奈何。
程潜将木屑收拾干净,不慌不忙地道:“我们有什么值得让人惦记的?掌门师兄的美色么?你们少自作多情一点吧。”
这一句硬邦邦冷冰冰的话将他的师兄弟几个人都说得灰头土脸,卓有成效的终结了这次短暂的会议,李筠和严争鸣无奈地对视了一眼,一时都不知道该拿这三师弟怎么办。
毕竟,他们谁也没有亲眼看见师父魂飞魄散。
严争鸣冲李筠使了个眼色,李筠会意,领着韩渊走了。
严争鸣独自留在了程潜屋里,随手抽出一本关于扶摇派最近的记载,默默地在旁边看了起来,俩人谁也没搭理谁,直到天黑,雪青带着食盒走进来,诧异地看了一眼仍不肯走的严争鸣:“少……掌门。”
“让他们把我的东西送过来,”严争鸣无视程潜那一脸“你怎么还没滚蛋”的表情,泰然自若地吩咐道,“我这几天就住这里。”
程潜漫不经心的表情开始破裂。
严争鸣也不看他,径自对雪青道:“我怕他想不开出点什么事,在这看他几天。”
程潜看起来还没吃就已经饱了,半晌方才憋出一句:“师兄多虑了,我想得挺开的。”
“这个我说了算。”严争鸣简短地驳回了他的话,同时站起来活动了一番手脚,在程潜大难临头的目光下,做好了大折腾他一场的准备。
他俨然已经有了当掌门的秘籍——练剑的时候就闹腾着要撂挑子收拾行李,作威作福的时候才想起掌门印。
“顺便叫几个人过来,”严争鸣道,“把地扫一扫,地上都是头发看不见么——还有我的香炉搬进来,叫小月儿调香。”
程潜还没来得及出一声,严争鸣已经完成了鸠占鹊巢的全过程,然后按着程潜的后脑勺将他拎了起来,扔在饭桌旁边,强令道:“准备吃饭。”
程潜默默地伸手摸筷子,还没碰到,就被严争鸣一巴掌打掉。
“净手。”严争鸣皱着眉道。
道童没出去,程潜不便在他们面前直接发作刚当上掌门的大师兄,只好瞪了对方片刻,恶狠狠地在水盆里将自己的手蘸了一下,顺手去摸一边的茶碗。
……又被严争鸣一巴掌拍掉。
严争鸣:“一口饭没吃先喝茶,你这都是什么臭毛病?”
程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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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预感这一天不能善了。
“先凉后热,哪有冷热菜交替吃的?”
“饭没用完,谁让你们上糕点的?”
“什么?你吃饭喝汤用一个碗?”
“什么玩意,这茄子竟然没削皮!没削皮的茄子是给人吃的?”
程潜终于忍无可忍,“啪”一下撂下了筷子,站起来就走。
严争鸣莫名其妙道:“你干嘛去?”
“我想不开了,食不下咽,”程潜道,“去后院练剑。”
程潜练剑是早晚各自雷打不动地两个时辰,风雨无阻,绝不偷工减料。
不过这天他突然觉得两个时辰不大够,想在外面练一宿。
等他筋疲力尽,实在迫不得已要回去的时候,发现自己屋里已经被大师兄祸害成了一个盘丝洞。
而端坐盘丝洞中的大妖邪还不让他进门:“洗洗去,你打算一身汗就直接躺下睡吗?”
程潜的表情告诉严争鸣,他好像就是那么想的,而且也经常这样干,于是严少爷二话不说,转身将雪青叫了进来:“给我换床单!”
等雪青一走,程潜就冲他吼道:“你就不能回你自己那去吗?”
严争鸣道:“不行,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鬼样子,这几天我得看着你——你天天都练剑练到这么晚吗?”
程潜脑门上一根青筋暴跳,忽略了他的问题:“我才不跟你睡!”
“你以为我愿意跟你睡吗?”严争鸣怒道,“切菜板都比你的床软!”
程潜转身就走:“好,我去厨房睡切菜板,掌门师兄自便。”
严争鸣冲门外不知所措的道童们咆哮道:“给我拿下他!”
程潜对待别人——哪怕是扶摇山上带来的道童,都是有点疏远的彬彬有礼态度,当然不可能跟一干莫名被伤及池鱼的道童大动干戈,只好任严争鸣得逞。
从温柔乡带来的锦被呛得程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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