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茗绶一句话说完,白素素也刚好踏入亭中。对安茗绶的无礼,白素素已经领教过了,此时也无意与他争执,向着亭内五人一礼,道:“在下白素。因事来得晚了,还望各位见谅。”
对方几人中有人息事宁人地出头说道:“既是有事,也就算了。”
白素素向那人微微一笑,又侧身向亭内几人介绍了自己身后的陈青、邱灵和许仙三人。
亭中已经先到的几人也有还礼的,也有轻蔑不屑的。安茗绶将嘴一撇,道:“既然到了,就限韵起题吧。”说完走到亭中央的石桌旁,执起早已备好的笔,沾了墨,正要落笔书写,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向白素素问道:“白学子可有表字?”
白素素一怔,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一身白衣,答道:“绫纯。”
安茗绶将白素素通身上下审视几番,又重重哼了一声,才在纸上写下“绫纯”二字,又将自己和身边几名同伴的表字写了。举头和身边几人假意谦让一番,仍由他给各人限了韵,以《临江仙》曲牌格律做词,内容不限。
安茗绶提笔写完之后,又向白素素道:“焚香计时,一株香的时限内谁人做出,谁人便来案上自取纸张写下。”话毕便不再理人,抬手点燃石桌上的计时香,转头对着西湖观景作词去了。
白素素掸眼四顾,只见亭内五人或低头长思,或手扶亭柱看向湖中,或凑在一起低声絮语。
许仙见白素素一脸若无其事,不由上前一步,低声问道:“白公子可有腹稿?”
白素素看了看许仙的一脸焦急之色,微微点了点头,略一思索,又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许仙摸不着头脑,只好闭口不言。
白素素前世所学专业为汉语言文学,因专业关系,也因个人爱好,算是读过不少古典诗词。所有词曲典籍之中,她最喜欢的是清代词人纳兰性德所著的《饮水词》,其中一首《临江仙》更是堪称经典:
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
最是繁丝摇落后,转教人忆春山。湔裙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白素素走到无人亭内站立的一侧,望向湖岸。
南方冬季寒冷,比北方更甚。天降雨雪时,更是寒冷彻骨。虽然雪在南方落地即融,没有“积雪”一说,但此地植物在冬季所遭受的风寒之苦也不输北方。这一首《临江仙…寒柳》放在此地也算得上应景。更兼词中又有情之所至,且哀婉至极的含蓄情感,也和此时“哀而不伤,隐而不发”的婉约派词风颇为相合。
白素素轻叹,她更喜欢的是纳兰词中那种痛彻心肺的凄美绝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白素素不由轻声低诵,“当时只道是寻常。”
“时限已到。”
白素素回首,见安茗绶正站在亭中,一脸看好戏的表情盯着自己:“白学子,时限已到,你至此仍未落笔,可是学识不足,写不出来?”
白素素道:“在下昨日未曾申明,在下从不擅长攻词。安公子长才,在下甘拜下风。”话毕一笑。
那安茗绶呆了一呆,继而冷笑道:“既是做不出来,就要认罚。”
白素素又一笑,道:“词曲本一家。既然是‘词会’总应有曲相伴,在下自幼学得一手吹笛的技艺,愿在此献丑,给众位增些雅兴。”话毕从邱灵递上的长盒之中取出白玉横笛,就站在亭边,凭风而立,吹奏起来。
笛声悠扬,众人无声。
一首长曲吹完,那安茗绶突然哑了声,皱着眉呆呆地看着白素素,不知在想些什么。白素素向众人颔首,道:“献丑了。”说完,收起玉笛,身施一礼便要带陈、邱、许三人离开。
安茗绶见白素素举步要走,方才回过神来,向她疑道:“你……”却终是说不出整句。白素素一笑,又向他点了点头,便携着三人头也不回的离岛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明日开始,安茗绶番外三篇。
☆、安茗绶番外(一)
三月十一,清明已过,词社的人都已腾出了空闲,我与他们约好明日在西湖湖中亭再开词会。以清明为题,作词赋曲。
天刚过午,我在书房中正拿着一本前人词集阅读,门外有人来报,说是赵公子家派了小童前来传话,我让他把人带到门外。
那小童在门外站定,恭敬道:“安公子,我家赵公子说明日词会不能来了,想请改日。”
我皱眉:“你公子家中有事?”
小童答道:“昨日我家老太爷沾了些凉,身体有恙,请的大夫说这一两日都不能好。我家公子要在老太爷床前侍疾,想请回假。”
我压着气,说了声:“知道了。”便把那小童打发了出去。
赵铭印家的老太爷已经七十有二,身体不甚强健不说,偏偏还有个好吃冰饮的习惯。他家境算不上好,家里只有个小的不能再小的冰窖。但只要春日稍热,他家老太爷便要吃这些凉物,因此而吃坏肚子也不是第一次了。
赵公子不来,还有其他三人能来赴约,开一次词会人数也算是够了。
我拿起词集继续阅读。
看了两页,又有人来报,说贾公子家派了人来传话。我敛眉,仍让把人带到门外。
贾家家丁在门外道:“安公子,我家公子派我来向您道个歉,我家老爷家中表亲从乡下来串门子,老爷说让贾公子作陪,明日这词会恐怕来不了了。”
我挑眉。贾开岁今年已二十有一,仍未娶妻。其父亲在临安城开了个小药堂,家境也算过得去,只是家里穷亲戚一长串,年年来打秋风不够,还总惦记着跟他家做亲。其父倒也乐见其成,唯其母不愿,两头相犟之下,他这亲事也就一拖再拖了下来,这回来串门子的表亲八成又是来相亲探口风的。
我将书一扔,懒道:“你来得正巧,本公子正要派人去通知各家公子明日词会暂缓。你来了,倒省得我让人再跑一趟。你就回去回了你家公子吧。”
贾家家丁去了。
我叫来书童,让他按刚才的话去跟各家公子说一声,小书童呆呆地问:“那小的跟众位公子说哪日再开词会?”
我瞪他一眼,道:“定好了日子,本公子自会知会他们。快去!”
小书童诺诺地去了。
三月十二,早起天气尚晴。我到父母房内立过规矩,正撤身要走,父亲叫住我,问道:“茗绶,你最近在读什么书?”
我顺口答:“在读《汤液本草》。”
父亲挑眉:“如此倒好,你就将《汤液本草》上卷第一篇背给我听听。”
我只是昨日在书房内恰好看到大哥在找《汤液本草》,我自己连碰都没去碰过一下,如何知道那上卷第一篇写的是什么东西。
父亲见我答不上来,皱眉道:“你真的看过了么?”
母亲在一旁打圆场:“许是看过,又忘了。”转向我,“你记得哪篇,随便背上来一篇就是。”
父亲见我仍是不语,怒道:“昨日我一早就叫你大哥找《汤液本草》来交给我,今日你就说你看过,你到底看的是什么书?!”
刚刚大哥在一旁给我使眼色,我只当他是想讨好父亲,不许我说话,所以没有理会。想不到昨日那本书竟是父亲让他去找的。我低头不语,父亲训斥了一会,门外便有人来请,说药商行会的刘掌事请父亲去行会里议事,父亲怒瞪了我几眼,拂袖而去。
母亲将父亲送至二门,回过身来跟我说道:“绶儿,你爹也是为你好。我们是医药世家,就是不精医术,也总要懂些药理方剂,不然就算做个不理事务的甩手掌柜,不也要让那底下偷奸耍滑蒙的活计蒙了去?”
我低头道:“儿子知道了。”
母亲又说了两句,便放了我出来。我刚刚走出父母的小院,大哥就追了出来,在我身后叫我停下。我不耐烦听他罗嗦,只当没听见,加快脚步往门外逃去。谁知他竟一把揪住我的胳膊,将我拎得转了个身。
我向他怒道:“你做什么?!”
大哥见我发怒,松了手,劝道:“茗绶,为兄知道你刚才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可母亲所言极是,你既无心走仕途,便要对药行事务上上心。为兄自知愚笨,这一世是难开药学这一窍了。咱们家里,小妹是女子不提,唯有你是最聪明的,学什么都快。以后这荣安堂就要靠你掌事立门户了。”
我冷笑:“自古家业传长不传幼,小弟再如何努力,将来也不过给大哥做个掌柜罢了,到时候好处自然都是大哥的。”
大哥气得脸色涨红,浑身发抖。
我向后退了一步,虽然大哥个头不及我高,可力气却比我大上不少。
我继续冷笑道:“安茗畴,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我心里随便猜猜也能猜出七八分。你就不要在我跟前装什么敦厚良善了。你想当药堂店主、行会掌事,那是你的事,休想让我给你出半分力!”我说完既走,他没有再追上来。
我趁着拐出大门之际回头扫了他一眼,只见他仍原地矗立,呆呆地看着我的背影。
我在家吃了父亲训斥,心情烦躁。今日原有的词会也开不成了,我在街上漫无目的的乱走,不知不觉仍来到西湖岸边。
我叫了一条客船,让船家划到湖心亭。刚到亭中天色便暗了下来,不一会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亭中原本有几个游客,此时也纷纷散去,亭中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望向湖面,此时烟雨蒙蒙,湖上的船只也少了许多,不知一会离岛回家还能不能叫到客船……
啐,回去做什么。
回去不是挨父亲训斥,就是听大哥说教,有什么意思。
我看着湖面不知发了多久的呆,忽然湖上传来婉转悠扬的笛声——湖上画舫多是夜间载客游玩,此刻哪里来的丝竹之声?
我环视四周,只见一尾搭着雨棚的小船正在距湖心亭不远的地方游曳。
雨中游湖,倒是个懂几分风雅的。
那小船越划越近,笛声也越来越清晰,我凝目向船上望去。
那草棚船的两侧各开了一扇赏景小窗,窗上的竹帘已被卷起,窗内影影绰绰似乎有衣袖拂动。
船更近了,窗内现出几道人影,一名白衣女子正背对小窗举笛吹奏。一曲终了,那女子转头与身边人说了几句什么,一张皓月般的侧脸顿时出现在我的视线之中。那女子微微颔首,向身旁的人轻声低语,尔后温和一笑。
我心中不由一跳。
这一笑,飘飖若流风之回雪,晈灼若太阳升朝霞。①
语终,她复又转过头去,仍背对小窗,执起白玉横笛吹奏。
这一曲不复委婉,却是清丽绵长,仿佛还有几分北地的旷然凛冽之风。
我目视小船渐行渐远,呆呆然回不过神来。
这一日,我在湖心亭待到过午,直到湖上不再有笛声才回家。
晚间,父亲将我叫到他房中,要我和大哥参加下个月的“清和药会”。
我不语。
父亲皱眉:“我看你自幼聪明,送你去进了学,你考了个秀才便不肯再上进,我也不曾说你什么。可你竟连本家药学也不肯用功,成天和一群狐朋狗友厮混,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仍是不语。
父亲怒道:“自明日起,你白天和你大哥在店内跟伙计认药、炮制药材。晚间到我这里来背药方典籍。下个月的‘清和药会’为父亲自带着你们去!”
我就知道,我说也罢,不说也罢,父亲总是能按照他的意志安排我的一切,我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分别?
父亲见我仍然垂手恭立,向我喝道:“还不快滚!”
接下来的一个月,父亲天天将我押在店里,他若是出门办事,便让大哥和店里的伙计看着我。
词会是开不成了,湖心亭我也没时间再去。
那日在湖心亭听到的笛声却日日在我心头回荡。那不是画舫游廊所常奏的曲赋——不,那些乐伎绝奏不出那种苍茫遥远之感——更不像蛮夷曲调——那样洁雅清冷却笑容温煦的女子,绝非夷狄女子可比。
她究竟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①出自《洛神赋》:髣髴(fǎng fú)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lù)波。
☆、安茗绶番外(二)
四月十五,清和药会。
父兄一大清早就押着我到了会场。
入场之后,父亲让大哥在候场的草棚内看着我,之后便转身离开跟药商行会的掌事们打招呼寒暄去了。
上月那一日,我搡了大哥两句,他过后仍没事人似的,待我如常。
我就瞧不上他这绵软懦弱的性子,父亲还夸他“敦厚”。他是面上敦厚,谁知他肚子里在转什么小九九。
“茗绶。刚刚出门前母亲给我塞了些糕点,你尚未用早饭,就先垫一垫吧。”大哥将一个油纸包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几色家常点心。
我昨日被父亲拘住抽考药典,睡得晚了,早起只胡乱梳洗了一番就被面前这位拖出门来,此刻他倒装上了体贴。
我瞪他两眼,他装作没看见,转过头吩咐跟来的伙计去找茶水。
我看了看母亲做的糕点,又看看他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才不跟自己过不去。
吃过点心,考试也将开锣,父亲匆匆赶回棚内,将我们二人叫起来训话。无非是要用心、要竭力等等。我和大哥站着听完,便进了内场去候着。
“品评”环。发到我手里的是一块未经炮制过的白蔹根。我提笔几下写好案卷,招呼过伙计,装了袋,写上药堂名号和我的姓名,便让伙计呈了上去。
父亲正在棚内等候,他见到我先吃一惊,继而问道:“你答完了?”
我恭敬答是。
父亲盯住我看了一会,皱眉道:“答得如何?”
我如实答了,又将自己所答内容大致讲了一遍。
父亲眯起双眼,将我审视一番,忽然怒道:“入场前我是怎么跟你说的!?答题不求快,但求静心稳妥。慢些没关系,但决不可潦草!从医之人,最忌敷衍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