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
“第二点,狄支的王暴毙在夜袭之中,我必须找一个目标,让他承担弑杀王上的名头。今夜许多人亲眼看到易昭闯入大帐,他实在是一个最好的人选——”
“只怕还不止如此吧。按照涉大人的计划,弑杀王上的敌将易昭最后被涉大人亲手射杀,为王上报仇雪恨,消息传出去,想必会身受狄支万众爱戴吧…… 好个一石三鸟之计。”
头顶上方的声音有些嘲讽的笑了。“涉孤,你实在是个厉害人物。难怪上代的王不惜代价把你逐出狄支国境。”
“这个话题就扯远了啊。”涉孤若无其事的笑了笑,说,“看莫帅防备的姿势,难道还是坚持不杀他么?”
“怎么,涉大人是坚持杀之而后快,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了么?”
“呵呵,哪里哪里,此事你我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如果莫帅坚持不杀,在下自然也没什么好说的。但是……如果他不死,今夜弑王的那个人岂不是就找不到了?”
“无防,就说是我莫炎杀的好了。”
马鞭在半空中挥响,座下的战马轻嘶一声,开始小步的奔跑,脚力逐渐加快,四蹄如飞腾般狂奔。
隐隐约约听到涉孤在身后叹了声,“日后希望你不要后悔……” 风声从身边呼啸而过,后面的再也听不到了。
马背上颠簸的太厉害,我痛得哼了一声,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醒了?”莫炎的声音从前方飘过来,“抓紧我的衣甲,趴在我背上。”
依言抓紧了衣甲伏在背后,我侧过头凝视远方。
已经远离狄支大营了。草原尽头的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
“天快亮了。”我低声说着。“这一夜总算过去了。”
“是啊。”前方随口应着,反问道,“现在感觉怎么样?”
“还好。”我说。
“什么时候醒的?”
我不答;只是慢慢收起了手中的匕首; 重新插回靴子口。
莫炎回头望了几眼;“是了。你的手一直紧紧抓着匕首,分明醒了很久了。我们说的你听见了多少?”
“该听的不该听的都听见了。” 我回答。
“唔;听起来似乎对我很不利。”
“……你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
前面的人大笑起来,贴在他的背上,可以明显感觉到笑声引起的胸腔震动。
他勒缓了马速。
“还能流利的顶撞主帅; 看来你背后的箭伤不至于致命吧。刚才涉孤费了大力气都没能杀了你,如果最后昭将军是在马背上颠簸而死,本帅回去可不好交代。”
我瞥了眼后方跟随的几十骑亲兵。相隔的距离虽然不长,但风势足以让隔绝谈话被听到的可能性。
“为什么救我?” 我问。
“嗯?”他漫不经心的应了声。
“你和涉孤暗地达成了协议,你定计让狄支损失了几乎所有的战马,也就相当于毁去了名动天下的轻骑兵团。然后涉孤把大营的路线图给我,你发动重装甲骑兵袭营的同时,让我去刺杀狄支的王,弄得天下大乱,然后涉孤才能趁机弑王夺权,最后推在我的身上。”
我语气平静的陈述着,“最后只要杀了我,这一切都再没有人知道。但如果我不死,不仅涉孤弑主夺位,你暗中勾结敌邦,无论那种泄漏出去都是有百害无一利的事。你应该也知道。”
………………………就是因为知道了他们的秘密。涉孤才不愿放过我。
莫炎笑了。“你这是为我担心么?”
“我不过是……”一口气说的太多,受伤的后背连带着肺部都火烧火燎的痛。我喘了口气,把话顶回去,“我不过是为自己担心罢了。”
“你不必担心什么,只要在我身边,涉孤自然不能把你怎么样。”
“嗯……”伤处现在又开始痛得厉害了,我的脑袋开始有些昏昏沉沉,听到了这句话,却一时没领会其中的意思;只是随口应了声。
马速减缓了不少,马背的颠簸变成催眠的韵律,我不知不觉的靠上前面宽阔的背部,昏昏欲睡。
不知道过了多久,感觉五月的阳光温暖的包裹全身,失去的热度一点点的恢复,我从半梦半醒间突然惊醒,
“莫炎,你那句话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里居然带着笑意,“总算睡醒了?”
“不要打岔!”
我忍着气说,“还记得我们的约定么?当日半夜时分,我们在剑门关城头约定,只要我助你这场战役得胜,你就答应我一个要求。如今对方主帅身亡,这战算是胜了吧?”
“唔,应该算是罢。”
“那就好。”我立刻说,“那么请莫帅想办法除去我的军籍,让我离开兀兰国境。”
“你的要求原来是这个啊~~~”莫炎若有所思了半天,最后却抛回来这样一句。
话说的不清不楚,我暗自皱眉。“就是说莫帅答应了?”
“这个嘛;虽然我记得和你的约定,并且也听到了你的要求了,不过……”莫炎回头盯着我看了几眼,嘴角向上一勾,若无其事的说,“这个不算。”
“……你!”万万没想到他居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我气得发昏。
“小心,别掉下去了。”他的手扶过来,把我歪向马背一边的身子扶正。
我几次深呼吸,“你……你身为三军统率,怎么可以食言而肥!如果传出去,你——”
莫炎轻咳了一声,“易昭,如果你当真要追究的话,当日我们约定的时候,你可没有说你的要求是什么,是不是?”
“那又怎么样?”我气得脸色发青。“当时没有说,现在提出要求就不算了?这是什么道理!”
“那只能说本帅理解错误了。”莫炎轻咳了一声,轻描淡写的说,“本帅以为昭将军的要求是另外一件事,前日已经派人去临川办了。因为当时只答应了昭将军一个要求,所以今天昭将军提出的第二个要求当然不能算了——”
我再次深吸气,“不管你自作主张办的是什么事,都请收回。再说一次,末将想要的是除去军籍,离开兀……”
他的脸色一正,打断我的话,“难道昭将军不想早日收殓令表兄的遗骨么?”
我愣了愣,说了一半的话语再也说不下去。
我也知道,依兀兰律令,罪犯凌迟的囚犯,一律曝尸荒野。
难道,他所说的派人去临川办事,就是这件事么……
思及那个人,心里突然一痛。我那骄傲而清冷的篱真表兄啊……
咬了咬牙,我决绝的抬头,“死者已矣,日后我自会前往祭奠。篱真表兄在天有灵,定然是宁愿曝尸荒野,也不愿兀兰人碰触一下。”
莫炎半晌不语,过了许久,叹了声,“你们表兄弟……都是一样倔强的人。”
话锋一转,他语气强硬的拒绝,“无论怎样,令表兄的尸骨我已经让人去收敛了,没有再刨出来的道理。何况在我们兀兰的风俗,尸骨一日不入土,魂魄一日不得安宁,这件事就当我替你办了。至于你……”又沉默了一下,他说,“我就是不放。”
一抖缰绳,战马飞奔而出。
清晨的薄雾笼罩在苍茫的草原上,身后是万千马蹄的奔腾之声。
梜着胜利的气势,三丈高的青鹫帅旗在大风中猎猎展开,金线织就的苍鹫昂首向空,直欲飞腾入天。
剑门关就在前方。
隐隐约约可以看见无数的士兵守卒在城头登高眺望,剑门关上青色的旗帜迎风飘扬。
莫炎勒住了马,对旁边的亲兵点了点头。
小伍驰马几步到了关下,大声唤道,“我军凯旋,开关!”
我闭着眼,身子还是昏昏沉沉。失血过多变得像糨糊般的大脑里混乱的想着,他不放我,他竟然违诺不放我,这下应该怎么应对……
就在这时,座下的战马突然长嘶人立而起,猝不及防之下,差点被颠下马来。
发生什么了?已经到了关下,不可能被伏击罢?
我心头警觉,勉强睁眼望去——
一支羽箭带着尖锐的风声射在马蹄前方三尺处,深深的扎入土中。
就在这时,胯下战马突然长嘶人立而起,猝不及防之下,差点被颠下来。
发生什么了?已经到了关下,不可能被伏击罢?
我心头警觉,勉强睁眼望去——
一支羽箭带着尖锐的风声射在马蹄前方三尺处,深深的扎入土中。
==========================================
第三十三章
==========================================
锐利的羽箭带着风声从剑门关飞下,带着警告的含义,三棱的箭尾在眼前摇晃不休。
视线在箭尾上逡巡几圈,我的心里一沉,抬头望向城头。
看这只箭的样式……分明是兀兰军的箭!
莫炎,难道你不在关内的时候……
朝阳从草原的边际缓慢升起,晨晖映照在城头的诸位将领们身上,风镇羽站在中央的身影轮廓越发显得深刻起来。
站在二十丈的城墙下方,我抬头上眺,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风镇羽的表情。
冷静的表情。甚至和城下对视的瞬间,也不曾改变分毫。
断后的两百多名骑兵赶了上来。刚刚经历深夜鏖战的战士们的眼中透出了茫然困惑的神色。
莫炎纵马向前进了两步,仰望着近在咫尺的巍峨边关,声音沉下,
“风镇羽,这是怎么回事!”
站在城头的风镇羽不答,只是拍了拍手,身旁的一排士兵们立刻抽箭搭弓,沿着几十丈长的城垛头包围成半弧状,支支利箭瞄准城下。
一切准备停当,风镇羽这才悠悠的开口道,
“莫帅,请不要再擅自往前,否则的后果……末将已经事先提醒过了。”
仰望的姿势牵动了后背的伤处,很痛。
我喘了口气,低下头,听着风镇羽镇定如常的声音一字字的窜入耳中。
透过前方的肩头,我看见莫炎攥住缰绳的手猛然收紧,好像要勒进肉里似的紧紧揪着。坐骑离火也似乎感受到周围不同寻常的气氛,在原地左右踏着小小的步,喷着不安的气息。
短短一句话的时间,世界却是天翻地覆。
察觉到现在身处的局面,太过于讽刺的巧合,我几乎想要笑了。
半夜领兵劫营,却撞上了弑君篡位的好事,自家的主帅和敌方首领原来是合谋,里应外合打了个有史以来最莫名其妙的胜仗,率军凯旋回来,却又碰上兵变!
——还有比这更戏剧性的局面么?
我慢慢的伸手擎弓,还没有碰到挂在马鞍下的箭壶,弯腰的动作就牵动了伤口,身体痛得一阵痉挛。
伤口的血始终没能完全止住,越来越昏沉的身体和无比清明的神智格格不入,仿佛完全分裂开似的。我低头看着鲜血从衣甲渗出来,沿着离火的鬃毛滴滴答答的落下。
不,不是普通的兵士哗变。
风镇羽的声音平静的不寻常,周围将士的反应也不寻常。
如果真的阵前兵变,万千军众茫然无主,必定哗然大噪,又为什么会军纪凛然的守在城墙上?为什么就连莫炎一手提拔出来的十几位亲信将领也都神色僵硬的出现在城头?为什么连身为左军最高统帅的震林将军展云,也会对风镇羽惟命是从!
仅仅一夜的时间,抓住莫炎唯一不在城内的时机,兵不血刃的拿下剑门关的指挥权。整个事件不知在暗中已策划了多久。
一个声音在内心里说,出大变故了。
抬头打量着城墙上晃动着的人影,莫炎眯起了眼睛。
“风将军,你不觉得欠本帅一个解释么?”
隔着数十丈互相对视着,风镇羽的目光沉静。
“不错,今日之事,确实需要给莫帅一个解释。——符大人,请过来吧。”
周围的兵士们向两边让去,拥出身后一名穿戴官服的中年男子。
莫炎轻咦了一声,“这不是上次的敕令使符政大人么?想不到这么久了,符大人居然还逗留在剑门关?”
符政面沉如水,“承蒙莫帅关心,符某得风将军庇护,侥幸留得命在,得以见证今日。”
“见证什么?今日各位将军违背军法,踞门不开,公然谋害主帅的行径?”莫炎笑了笑,“符大人既然在,大约少不了帮凶这个名号了。”
符政脸色一板,喝道,“请大司马慎言!”
莫炎冷笑一声,语气倏然不客气起来,“符政,你还没资格教训我!”
符政气的脸色青白,手指着城下的莫炎,嘴唇翕动个不停,却一时怒极说不出话来。
莫炎不再看他,转而迎上风镇羽的视线,“风将军,我平素带你不薄,今日你却叛我。”
风镇羽往前跨进一步,遥遥对着城下拱手,道,
“莫帅恕罪,今日之变……并非风某刻意为之,而是不得不为。”
莫炎冷冷的一哂。
只听杂乱的马蹄声响,身后有骑兵纵马跟上来,十几个愤怒的声音同时对着城头喝道,“不知廉耻!”“忘恩负义的小人!”“风镇羽阴谋夺权,你们都瞎了眼么!”……
城头的几十名大小将领们脸上露出尴尬难堪之色,却无人应声。
风镇羽的脸上平静异常,等城下骂声稍弱,这才又拱了拱手,继续道,
“末将在帐下五年,莫帅的种种恩义,末将一直铭记在心。只不过末将是兀兰的将领,食的是兀兰的俸禄,效忠的是兀兰皇廷,今日为了陛下……”他顿了一下,“也只有得罪莫帅了!符大人,宣旨罢!”
符政神色冰冷,从衣袖中拿出一卷皇室火漆封印的羊皮卷纸,唰的展开。
刚硬的声音在清晨的风中飘散——
“奉皇帝陛下敕令,护国大司马莫炎行止骄矜,罔顾国纪,屡次抗令,孰不可忍。兹剥夺其一切官爵,逐出边境,永不录用。
元帅一职由协风将军风镇羽暂领,敕令使符政任监军。
军中有抗令者,斩。”
鸦雀无声。身边的将士们惊呆了。只有沉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一声落地的闷响,羊皮卷纸从城头扔下来,符政冷冷的道,“莫炎,敕令在此,给你看个清楚罢。”
沉默片刻,身后的李延万夫长纵马过去,将地上的敕令捡起来,交给莫炎。
泛黄的羊皮卷纸被再次缓慢的打开了。
果然是与宣读字句一般无二的内容。国玺印章冷酷的矗立在文字的下方,印出大块触目惊心的血红。
莫炎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他忽然低声问道,“易昭,我们是哪天从临川出兵的?”
我闭了闭眼睛,回答,“四月一日。”
当日的记忆是如此的鲜明,无论如何,我这辈子也忘不了的日子。
“四月一日啊……”
耳边听到莫炎喃喃的念着,我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