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收回目光,跑到父亲身边,牵了他的手,仰头道:“虎子不饿,不吃糖饼。娘做的菜团子好吃,虎子和爹回家吃菜团子。”他懂事的主动牵着父亲的手向外走。
陈旭日嘴唇动了动,终是没有出声,看看陈伯和李黑子吃的差不多了,唤来小二,让给包了些肉饼、一些烙饼,切了些酱牛肉,分成两个包,分别包好。
结过帐,登上停在路边的马车,沿着大路去了。
却不知,他们刚离开,又一桌客人从棚子里出来。
其中一位上了年纪,人看上去十分之矍铄的老人家,往他们离开的方向盯着看,旁边带着孩子的壮年人不解的问:“于老,有什么不对吗?”
另一个牵马过来的汉子笑道:“于老可是觉得那孩子伶俐?也是,跟咱们小芸年纪仿佛,说话做事一派大人样,若是有机缘,好好培养,日后倒像个有出息的。”
壮年人身边的孩子显见的不服气,撇嘴道:“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被称做于老的老人家摇了摇头,面上却似有些不解,自言自语道:“那孩子倒是有些——面善。”后面两个字压的极低,然后,他再摇了摇头,回头道:“走吧,咱们抓紧点时间,别误了正事!”又压低声音,叮嘱道:“这会儿已经到了直隶地界,大伙儿说话都仔细些……”
马车到底比步行要快,行不多久,陈旭日已经看到那对送菜的爷子俩。
这会儿编篓空了,做父亲就把儿子装进篓里背着走。小男孩子双手揽着父亲的脖子,在父亲耳边说着话,童稚的声音,给了被生活压弯了腰的男人不少安慰——距离近了,陈旭日可以看到男人跟儿子说话时,脸上柔和许多的神情。
陈旭日让马车靠边暂停,在陈伯不解的追问下,匆匆拿个肉饼跳下车:“小弟弟,你叫虎子吧?哪,哥哥请虎子吃饼。”
男人放下背篓,把儿子抱出来,疑惑道:“这位小哥——”
小男孩仰头叫道:“爹,这个哥哥虎子认识,刚刚坐在饭馆里吃饭的哥哥。”
陈旭日不由分说把肉饼塞过去,“这位大哥,大晌午的,别饿着孩子。”
男人迟疑片刻,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摸摸儿子的脑袋,“吃吧。”
小男孩脸上漾起大大的笑脸,“谢谢大哥哥!”他坚持让父亲先咬上一口,才捧着肉饼,狠狠咬了一口,在嘴里边嚼了好一会儿才舍得咽下去。接着小口小口的咬了将将一半,就停了嘴,小心拿在手里:“虎子吃饱啦,剩下的给姐姐留着。肉饼真好吃,娘和姐姐一定喜欢!”
“虎子真是个懂事的孩子!”
陈旭日握握他的小手,回头示意陈伯拿了一个纸包出来,不容人拒绝的放到背篓里,“哥哥请虎子吃饼,哪能不让虎子吃饱呀?好啦,回家和家人一起吃吧。”
跟父子俩道别后,李黑子一边赶车,一边赞道:“小爷心可真善!”
陈旭日长出口气,给陈伯解释道:“我只是觉得那孩子挺可爱的,想请他吃点东西。”
可是,像这样的人家,天底下海了去了,要都这么做,万贯家财不够施舍的……
第一卷 眼花缭乱的世界……第二卷 禁宫水深 第二十八章 天机(一)
错过宿头了!
眼瞅着夕阳染红了天边的云彩,红彤彤一片火烧云,间或变做半紫半黄、葡萄灰、梨黄等诸多色彩,形状亦多有变化,瞧着十分漂亮。
与这漂亮的天色相对应的,是陈旭日愈发急迫的心情。
这天错眼间就要黑了,可他们一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却耽搁在了路上。
李黑子自责道:“俺错了,头前不该贪路,就该在那个村子歇了。”
陈旭日钻出车厢,坐到前面,“不怪大叔,是我看着时辰还早,一时多嘴,催着多赶会儿路。”
他极目远眺,希望能看到人烟,半晌后,不得不失望的放弃,“大叔,出门在外的,晚上错过宿头,露宿于野外,这事您碰到过不少回吧?”
“那倒是。像咱下午一样,你说半拉下午就落店吧,它早了点,你要是不提前住店呢,又容易给耽搁到半道上。一般遇到这情况,有的客人要摸黑继续往前赶,直到找到有人烟的地方,有的人就在路旁找处小树林,往里走走,将就着对付一宿,第二天早起再上路。”
“李黑子,依你看,咱是继续赶路好,还是找个地方留一宿好呢?”陈伯拿不定主意。车里边倒是有一床被子,自家少爷身量小,车里的空间也尽够他睡的。只是,这整天里坐马车,颠簸起伏的挺累人,一天下来免不了腰酸背痛,就指望着晚上能有一张床,可以舒舒服服躺下来歇息,在外面可是休息不好。
李黑子觉得选择哪个都行,各有优劣。这一路上还算平静,晚上气温也还可以,在野外对付一晚上没什么不好。继续赶路,一个是夜路不好走,而且也说不好什么时候才能寻到宿头。
就拿眼睛去看陈旭日。陈旭日正要说话,忽然皱了眉头,凝神侧耳倾听,风中隐隐约约传来悠扬的钟鼓声。
暮鼓晨钟,“这附近应该有寺庙,咱们寻间寺庙借助一晚吧。”
李黑子也听到这声音。三个人仔细分辨声音传来的准确方向,结合周围的环境打量,最后一致认定,声音来自左前方那座覆盖了浓密绿色的山头,大约隔了一里不超过两里远。
果然,马车前行了一里多远,路左边有一条岔路,蜿蜒向上延伸。路面不算宽,勉强也够他们这辆马车驶进去。
此时天色慢慢黑下来,路两旁尽是高高矮矮的树木,视野十分受限,不过路始终都有,盘旋着往上,却不需要担心走错了。
又走了不知多久——陈旭日已经分不清了,好像过了很长时间,又好像时间并不长。四周除了昵喃的虫语,和偶尔的鸟鸣声,也就是他们马车驶过的声音。清清冷冷的,好像他们不小心闯进一个隔绝于尘世之外的世界,好像这世界上,一切人与事都变的无限远,远的只剩下他们这一辆车和三个人。
终于,马停下了。
月亮挂在树梢,月光照耀下,马停步于石砌的台阶前。
陈旭日心里一阵欢喜,他们运气不错,没有白跑一趟冤枉路。
他在李黑子的帮助下跳下马车,伸胳膊伸腿,略做几个简单的伸展动作,活动一下坐车坐僵了的手脚。
前方影影绰绰有一栋屋宇,从他们这个方向望过去,可以看到其中几点飘摇的烛火。
陈伯也跳下马车,走到他身边,语气里能听得出明显的欢喜道:“就是这儿了,前面就是一座寺庙,出家人与人为善,一定肯答应咱们借宿。”
“李大叔,你且在这里稍候,顾着马车跟东西,我和陈伯去前面跟主人商量借宿的事。”
数级石阶上,是条石子路,石子路尽头,又是数级石阶。走的近了,还能听到僧侣诵读佛经的声音,空气中飘浮着一股佛家特有的气味,烛火佛香,能澄净人心使人忘忧的特殊气味。
扣门,出来的是一位小沙弥,双手合十,行过佛礼,听他们道明来意,遂把他二人引进一间檀房里坐下。
没多大工夫,一位中年僧人走进来,小沙弥跟在身后。陈旭日学着小沙弥的样子,双手合十,点头行礼道:“小子姓陈,和爷爷打北京出来,欲往南边去,走到附近错过宿头,希望能借贵寺暂住一夜,望师傅行个方便。”
小沙弥看着十一二岁的样子,身上浑不见一丝少年的飞扬跳脱,一种只可意会的佛意,仿佛从骨子里浸润出来,显见得深受佛法熏陶已不是一年半载之功。
看见陈旭日学着自己的样子行礼,连行礼时的站姿都摆了个一模一样的姿势,却是眼神挑了挑,把手放下,稍露出一丝合乎年纪的稚气。
中年僧人穿一袭宽大的僧衣,看不出身形的胖瘦,个子却是偏矮的,目测也就一米六七六八,至多不超过一米七。面上颇见慈和,左手竖于胸前宣过佛号,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既到寺里,便是有缘人。两位施主且请宽心住下,寺里还腾得出一两间卧房。”
陈旭日谢过,说明寺外还有一人及马车,中年僧人答应一并予以照料,“圆机,你领这两位施主往西厢房安顿,再去厨下整治些斋饭。”
那位小沙弥名字即叫做圆机,听得吩咐,低头应了,圆而黑亮的眼睛弯了弯,领他们到了厢房,“施主稍候,斋饭待会儿就好。”
还没变声的嗓音,仍是清清爽爽的童音,却是生就了一副好嗓子。陈旭日暗想:这样的声音若是唱歌,一定特别好听。
“等等,”圆机转身要走,陈旭日一把拉住他,“你这是要去厨房么?”待他点头,立即笑道:“我和你一起去。”
“不、不用——”
拒绝的话还没说完,即被人截了去,“要得,都这时候了,还麻烦你给我们忙活,我们哪好意思干坐在房里光等着吃?我给你搭把手……我跟你说,我也会做饭呢,最不济,也能帮你烧火不是……”
圆机幼时失孤,打记事起就被出家人收养在身边,长这么大,鲜少接触和自己般大般的同龄人。初时不免有些拘谨,却是没多大工夫,两个人就熟络起来。
圆机告诉他,今天算是赶巧了,他平日并不在寺中修持,“我小的时候,住在离这里很远的南边,师祖喜欢在深山洞中坐禅念佛,带的干粮吃完了,就用树薯、野果充饥,山中多猴虎,不但和师祖相处融洽,过了些日子,还有猿猴献果、猛虎皈依的事发生,别人叫他‘伏虎师’……每年都有许多老师傅,千里迢迢从五台山、峨眉等很多地方来拜会师祖,师祖不喜欢见人。我们几年前才搬到北方,师祖和我平时不住这里……师祖经常入定,每次入定最少也要好几天,不食不动,我想吃饭,就得自己学着动手……”
斋饭送上后,他消失了一会儿,再出现时,陈旭日等人已经用罢饭。他把新结交的小朋友叫到门外,“均衡,跟我来,我师祖要见你。”
第一卷 眼花缭乱的世界……第二卷 禁宫水深 第二十九章 天机(二)
不知是主人不欲多事铺张,还是限于地形,这栋庙宇占地不算大。
陈旭日跟着圆机往后面去,行不多远,越过一道侧门,进去一间燃着烛火的房间。
屋里摆设与其说是简单,不如说是简陋,灯下有一老僧垂目静坐。
虽已年老,却无龙钟之态。他静静坐在那儿,这般简陋的屋子,亦凭空生出几许脱俗的空尘味道。
圆机回身关上门,自觉到老僧身后站好。
老僧睁眼看过来,那眼神毫无峰芒,不止不锐利,且无探究、打量之意,陈旭日此时感觉,就像被山间自然流出的山泉水缓缓润过全身。
“你来了!”老僧点头,微微一笑。
“是,陈旭日参见大法师!”
“这里没有大法师,我只是个无名的老和尚。今夜偶有所感,想和你说说禅。”
“我?”陈旭日一怔,摇头道:“我不懂禅。”
“无妨,只是随意说些闲语。”老僧略顿了顿,目光凝在他脸上,半晌后,道:“老纳略懂相面之术,看小施主的面相,将来贵不可言。”
陈旭日听的先是一喜,跟着摇头道:“大师说笑了。大师虽是出家人,不在红尘中行走,也当知道,如今是旗人的天下,我一个汉人孩子,祖上没有余荫,别说无意于仕途,就算真想出仕,哪里当得贵不可言的说法?上头压着多少座不能逾越的大山哪。”
“机缘一事,一半天给,一半自专。小施主得天独厚,自当有所成就。”
得天独厚?陈旭日心里跳了几跳。
鬼神之事,少年时他是决计不信的,曾与同伴自夸是十足真金的唯物主义者,到后来经历的事多了,始知大千世界,迷题万千,实在有太多不能用科学解释的玄疑莫测。
陈旭日见过练气功的人,用一条细软绳,伸进鼻子里,竟能提起二十九斤重的一桶水。而小时候听老人们说,过去有那么一些真正的佛门高人,能看透人的前世今生,法力深不可测。
难道这位老和尚,竟能看到已身来处玄奇?
不由想起圆机跟他提过,这老人深山潜修,竟能使得猿猴献果、猛虎皈依,当非常人。嘴里加了几分小心道:“大师夸奖了,小子只是普通人,家世平平无奇,自己也没有出将入相的抱负,将来只求足衣饱饭,一生平安,所以……”
老僧只是微笑,笑容如清风明月,双目明明不藏锋,却又使人感到他能够看穿表相,穿透时空阻隔,看透冥冥中发生在未来的某些事。
“人是不能抗拒命运的,该发生的事,一定会发生。既然如此,小施主当积极面对,不管是过去,还是将来,都要这么做。”
陈旭日想了想,问道:“大师,世人处事,如果要积极面对,就不会有人选择出家了吧?”
“不然,有人入世,有人出世,冥冥中皆有所定。出家在家,都是顺应天命。佛看众生,众生都是修行人,不过是修持不同。”
陈旭日觉得自己好像听懂了,又好像只懂了皮毛,细细一想,反是一头雾水。
“禅非关色相,非关话头,不在讲说,不在弄神,只求入定,能定就有禅。禅心出于静心,心静才使心定,有所悟。世上学禅人多从念佛打基础,这确是一条路,却不是只有这一条路,这条路也不是人人都合适行走。”
“大师的意思是,我也可以有禅心,也可以修行,为来世积福,只是不需要像大师一样,遁入佛门,学念阿弥陀佛?”
老僧微一点头,“佛、菩萨都是苦修的,有的修几生,有的修几多劫,各各愿力不同。如阿弥陀佛有四十八愿,药师佛有十二大愿……修行人应该效法佛、菩萨,每人至少发一个愿,永持勿失。如此不问在家出家,都可成佛。”
“哦?”陈旭日低头想了半晌,仍旧摇头:“倘若不问出家在家,都可成佛,西方佛国不是佛满为患?”
圆机在旁边皱紧眉头。他觉得祖师讲的明白,自己这位新结识的伙伴,却是在饰词狡辩了。
老僧低喧一声佛号,“现在的人多不想吃苦,也不相信佛、菩萨为佛法而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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