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随云宠溺的笑:“只要你高兴,怎样都好。”
慕清妍还是病了。
雪势在她那句“不下了”之后慢慢转小,终于在那一日晚间停了。
而慕清妍一病就是七天,起初只是发热,烧了三天,人都开始说胡话,好容易烧退了又开始咳嗽,一声声似都要把肺咳了出来,到得最后咳出来的清痰里都有隐隐的血丝。
段随云眉目间的忧愁也越来越重,焦灼之下,嘴角边都起了细细的火泡。每日衣不解带在旁边照顾,人也明显消瘦而憔悴了。
“咳咳咳,”慕清妍咳着,因为气息不顺脸色涨得通红,“师兄,你去歇一歇!咳咳咳,我这病一时半会儿好不了,莫再……咳咳咳,把你也熬病了!”
段随云担忧地看着她,眼神里有些懊悔:“你这个样子我怎么放心!我已经让莱儿快马去请大夫了,五十里外有一位专治伤寒的大夫,吃过他的药,你就没事了!我只恨我自己当初为什么不肯学医!”
“咳咳咳!”慕清妍剧烈咳着,又吐出一口痰,说是痰,其实鲜红的全是血,吐出之后身子失重般向后一倒,晕了过去。
段随云一声低呼,脸色大变,颤抖着的手指慢慢搭上她的脉搏,手下的脉搏细弱的几乎摸不到,他脸上的血色霎那间消退得干干净净。伸手探向腰间的荷包。
“主上!”暗处发出一声短促而又焦急的阻止。
段随云的手定在了那里,眼神里波涛明灭,爱怜、痛苦、忧心、挣扎、矛盾……半晌,他的手颓然滑下,慢慢将额头抵上慕清妍的额,沉沉的道:“若是莱儿请来的大夫不够高明,我便……”便怎样,他没说,但愿事情永不会超出预料。
莱儿整整走了一天,才将那位大夫请了来。
大夫细细诊过脉,开了药方,一面摇头一面道:“老夫也只是尽力一试,这位姑娘咳了太久,伤了肺,只怕好了也会落下隐疾……”
“你说什么?”段随云一向温润的容颜上第一次露出怒色,“你若治不好她,我便……”
“主子!”莱儿扑上去奋力扒开段随云扼在那老大夫喉间的手,“主子息怒!”
老大夫咳了半晌才喘过一口气来,再看向段随云时,脸上余悸犹存。莱儿好一顿安抚才令他心神安定下来。
段随云颓然坐下,双手紧紧攥起,指节苍白,骨骼隐隐作响。
“主子……”莱儿送那老大夫去开完药方,走了回来,“您……”
段随云眼里腾起一片雾气,闭上眼睛,极度压抑而痛苦地道:“她受的苦太多……我怎么能忍心!”
莱儿望了一眼床榻上昏睡中的慕清妍,咬咬唇,极度隐忍:“主子,当初我们选了这样一条路,就该坚定不移的走下去。大小姐固然难得,但是,焉知日后您不会遇上比大小姐更优秀的好女子?”
“住口!”段随云竖眉怒喝,“大胆!”
莱儿身子颤了一颤,多少年没见过主上露出过这般神色了?他素来是温和平静的。只有遇到了她……莱儿抬头又看了一眼衾褥中瘦的几乎骨肉支离的慕清妍,只有遇到她,直到遇到她,主子便没了先前的隐忍淡定,假如她死了……
莱儿眼眸中狠厉之色一闪。
“你做什么!”段随云却已经伸指抵在她胸口大穴上,眼色阴沉,“你若敢对她不利,休怪我不念你十几年相随之情!”
“是……”莱儿低下头,身子一缩又一躬,一步一步,退了出去。
段随云一直守在慕清妍床边,眼色明灭,几次将手伸向荷包。
然而当晚慕清妍吃过老大夫的药之后咳嗽慢慢转轻了,又吃了三日,渐渐止了咳,只是身子虚弱还需要静养。
慕清妍在床榻上躺了好几日,只觉得浑身骨头都要散了,咳嗽一止便挣扎着要下床。
段随云对她无所不应,先给她疏松筋骨,然后亲自抱着她坐到四轮小车上推着她在房中转了转。想了想又道:“你每日在房里闷着也不好,多穿一些,我推你到廊下转一转。”
慕清妍一声欢呼,便如孩童见了蜜糖一般。
段随云揉了揉她的发顶,有些宠溺有些无奈地轻叹:“你啊……”拿来轻软的紫貂裘给她裹好,又在她怀中塞了一个手炉,拢好风帽,左右端详了端详,觉得大概不会冒了风,这才推着她出了房间,临行命莱儿开窗透气。
慕清妍低声咕哝道:“我裹得一个大粽子似的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段随云含笑俯首,眼神爱怜而缠绵:“这些日子我都快急死了,若你病情再无好转,我……如今裹得多一些算什么?”
慕清妍仰脸转首看他,房间里光线暗淡还不明显,原来这几日他也消瘦得厉害,如玉的脸颊因为憔悴笼了一层淡淡的黄气,清澈而明朗的眸子布满了血丝,眼下大大的黑圈,原本光洁圆润的下巴也也出现了明显的棱角且冒着青青的胡茬,整个人神色十分倦怠。
不由得起了愧疚之心,垂下头摆弄着自己的衣角,娇怯怯地道:“师兄,都是我不好,拖累了你……”
“说什么呢?”段随云转到她面前,半俯身,又拢了拢她的领口,伸手摸了摸她的两颊,觉得有些凉,便小心翼翼捧在掌心,用自己的手的温度来捂热,“到如今,你对我还如此生分么?”
慕清妍只觉得贴在自己颊边的手柔软温和,原本冰冷的脸也因这掌心的温暖腾起难以抑制的热度,垂下眼睫,细细的咬了咬唇:“我……”
“好了,什么也别说了,”段随云揉了揉她的脸,“安心养病为是。我知道病中的人是比较容易多愁善感的。我们是未婚夫妻,不需要如此客套,此后我还要照顾你一生一世,你若日日对我如此,我只会觉得,你心中是不愿意嫁给我的……”
“不!”慕清妍伸手捂住了他的嘴,急切摇头:“不是的,我只是,我只是……”
段随云一笑:“我懂。”直起身来,推着慕清妍在回廊中慢慢走了一圈。
轩窗半开,风卷着窗棂上的雪扑进来带来丝丝沁凉,连空气都是沁入骨髓的凉与鲜。
慕清妍看了一眼已经请扫过雪地客栈院落,又望了望远处布满车辙印和行人脚印的驿路,微微叹息:“病了这几日连雪景也不曾好好看过……”
段随云眼中明光一闪,却笑道:“走吧,回去吧,出来透透气便是了,你身子到底还没有复原,若是再受了寒,可怎么好?”也不容慕清妍反驳,便已推着她往回走。
慕清妍懒懒靠在车椅背上,叹了口气:“这样的景色,看了也不如不看,还不如回去窝着。”
段随云含笑摇头,却是不语。
慕清妍午睡醒来百无聊赖地翻着枕边一本杂书,这是段随云去书铺买来给她解闷的,不过是一本山水杂记,里面的插图粗糙得很,看了令人犯困。
忽然段随云笑着推门进来,手中捧着一碗姜汤,柔声道:“睡醒了?起来熟悉吧,喝完姜汤,我带你去赏梅。”
慕清妍疑惑地睁大了眼睛:“刚刚进腊月哪里来的梅花?天气这样冷,梅花也不能开吧?”
段随云神秘一笑,并不解释,只是催着她赶紧起床梳洗。
莱儿芹儿上前服侍,段随云便避入了屏风之后。
慕清妍看了看芹儿,有些奇怪:“芹儿,你这几日去了哪里?怎么不常看到你呢?”
芹儿脸色微微一僵,笑道:“奴婢怕大小姐吃不惯这客栈中的食物,所以这几日常常在厨下伺候,那些下人怎么能知道大小姐的口味?”
慕清妍点了点头:“嗯,你倒是细心。”
芹儿嘿嘿笑了几声,换来莱儿深深看了一眼。
穿衣梳洗毕,段随云从屏风后转出来,敦促着慕清妍把姜汤喝完,照旧给她层层严密包裹了,才令莱儿芹儿推开后窗。
“啊!”慕清妍瞪大了眼睛,眼里满是惊艳与难以置信。
楚王的逃妃;龙游;卷二 冰泉冷涩;第三十二章 来如春梦几多时;
窗外那干涸的河床边一排歪七扭八的老树上此刻满是艳红的梅花,在嶙峋的枯褐色树干上美丽绽放,映着满目皑皑白雪,分外夺人眼目。午后的阳光洒过来,给这美不胜收的绝妙景色镀了一层淡金,看上去更加不似凡间景色。
慕清妍慢慢转头看段随云,清凌凌的眸子里已经漫上薄薄一层泪光。
段随云含笑拍了拍她的肩:“你是想现在过去看,还是等到晚上?”
慕清妍眨了眨眼,不明所以。
“现在若是去赏梅,斜晖脉脉,红梅娇艳,自然是不错的,”段随云含笑指点,“但若到了晚上,还会有与这眼前不同的一番热闹,这倒不能与你说了,说了便没有惊喜了。”
慕清妍又去看那雪地,一片平整干净的白茫茫,没有半个脚印,那么这十几树红梅是怎么做出来的?她记得之前看到的几棵树似乎是柳树。“我两者都想看!”
“好!”段随云笑得明朗,将慕清妍抱在怀中,腾身而起,足尖在窗台上一点,如一只迅捷的鹰隼飞快向那一丛红梅掠去,半空中还不忘回首替她拢紧领口,对她温柔一笑。
慕清妍伸手捞取身边掠过的风,兴奋地娇笑。
不过眨眼间,他们便已到了红梅旁,段随云神奇的从身边去了一个厚厚的棉垫垫在树杈上,将慕清妍安顿着坐下,自己也在她身侧坐了,掌中青玉箫滴溜溜一转,指点着周围的红梅:“如何?”
慕清妍伸手摘下一朵红梅,托在掌心,只见那是用浆过的红色锦缎裁剪出来的,因为浆过,没有半点毛边,花心是小小的黄色的琉璃珠,在洁白的掌心一托,比真的梅花还要鲜活。转首对着段随云一笑,你这样用心不过是为了给我这几日苍白平淡的日子添一抹亮色,这般用心叫人如何不动容?
段随云将青玉箫竖在唇边,呜呜咽咽吹了起来,箫声本来低沉,但是因为青玉箫质地硬脆倒多了几分清越,箫声在空旷的原野飘荡,偶尔有几片雪从枝头飘落,荡悠悠落花一般轻盈妩媚。
一只青羽黄冠的小鸟振翅飞来,鲜红的小嘴儿里衔着一朵雪白的梅花,轻轻巧巧落在慕清妍掌心。
慕清妍越发惊喜,伸手轻柔的在小鸟头上摸过。
小鸟将白梅放下,又振翅而去。
白梅落在掌心微微的凉,仔细一看,却是一朵白玉雕琢的梅花,雕琢手法精奇,连花瓣上细细的脉络都纤毫毕现。
段随云一曲已毕,手掌一翻,掌心出现一支梅花簪,梅花造型的红宝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含笑将梅花簪插在慕清妍鬓发中,细细端详,轻轻赞叹。
慕清妍含羞低眉,眼波轻轻一转,风情无限。
段随云伸手揽在她腰间,在红梅间纵横跳跃,青衫紫貂的男女在白雪红梅间渡越,宛若神仙中人。引来客栈中人一片啧啧称奇。
在红梅间穿行片刻,惊落雪花无数,段随云半空轻轻一个转折,向慕清妍房间后窗射去,足尖在窗台上轻轻一勾,已经轻巧而平稳的将慕清妍放在了四轮小车上,反手一拍,窗户合拢。
慕清妍眼波迷离,满脸陶醉,想着:晚上不知又会是怎样的惊喜呢?
天色便在她的期待中渐渐暗了下来,因为心急,连晚饭都不曾好好吃。
段随云口风很紧,绝不透露一个字,任凭慕清妍软磨硬泡,他只是含笑不答。
好容易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段随云却只拉着慕清妍喝茶,还和她讨论烹茶技艺。
慕清妍急得几次打翻了茶盏。
见她如此,段随云眼中的宠溺越发深沉,她抛却所有人世烦恼,拥有平凡女子该有的欢喜期待,拥有平凡女子该有的嬉笑怒骂,对她而言也许才是最好的吧?而他,也希望看到一个这样的她,不会再如从前那般时时刻刻感受到心被碾压的痛。
月升。
一轮快要圆满的月渐渐从东方升起,淡淡的轻柔的白色的光如同一层薄薄的纱笼罩天地万物。
推开窗,那几树红梅在月光中比之白日更增了几分神秘妖娆。
“咻!”一道火光冲天而起,到了半空爆出一簇绚烂的烟花。
紧跟着各色烟花爆起,或在高空或在平地,错落有致,五彩缤纷,刹那间点宁静而单调的夜空。连那轮月也似染上了琉璃般的光彩。
过去十七年的岁月中,从未有过这般的热闹与美丽。
慕清妍闭上眼,两道细细的水流从浓密纤长的睫毛下缓缓淌下。
一方柔软的手帕拭去了那些水渍,段随云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慕清妍对他露出一个带泪的笑容:“我是太高兴了!即便过年我也没有得到过这样的热闹。”
段随云眉心微微一动:“嗯?”
慕清妍也有些疑惑,揉了揉太阳穴,喃喃道:“我只是觉得这样的景象,红梅、烟花,只有在这里才显得更加珍贵。可是我以前到底有没有见过烟花呢?或许有吧,但从未有过这般鲜明的记忆。”
段随云眼中的疑虑慢慢掩去,含笑道:“你是师父师母的掌上明珠,烟花虽好,却也有一定的危险,他们不让你亲自燃放也是为你好。”背过手去悄悄对莱儿打了个手势。
莱儿悄无声息的退出,对外面守候的人低声吩咐了句什么。
慕清妍神色一霁,露出明艳的笑容:“是。我知道,我都懂得。唉,出来这么久,还真有点想他们呢。”
“待我们从冰泉山回来,就可以一家团聚了。到时我还要带你回我家,拜见我的父母双亲,我也已多年不曾见过他们了。”段随云提到自己的父母,脸上微带怅惘,眼神却很淡,如烟似雾的一层,遮蔽了眼底的神色。
慕清妍羞涩垂头,低声应道:“这是自然。”
腊月十五,慕清妍身体基本复原,虽然还是瘦,但这也已非短短时日便能补回来的了,所以一行人再次启程赶奔冰泉山。
段随云的队伍并不十分庞大却极为考究,四辆马车,一辆坐着慕清妍和段随云,一辆空着,晚上段随云会过去睡,毕竟尚未成婚,到底还是要避嫌的,其余两辆装的都是各种被褥衣物食材等琐碎物事。随扈的侍卫仆从三十人,除了莱儿芹儿之外,其余二十八人全部是精壮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