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犹记得那少女似笑非笑的神情,她说:“你便是放心将自己的命交给我,我又怎敢承担?倘若一时失手,被人发现我这院子里有个死人,还是个年轻男子,你不是也拉我做了垫背?”
他便说:“所以你才要尽力治好我。”
少女眼眸灵动,含笑道:“只是,我这院子也不由我做主……”
看着那点慧黠的笑意,他才明白,原来这少女也在算计自己,于是答应替她解决麻烦。
于是那几日,少女身边的丫鬟都莫名其妙泻肚子,她身边没了服侍的人,便把院子里粗使的丫头唤了进来,当然,他便李代桃僵成了粗使的丫头。
少女连夜又去了一趟家中书楼,翻找医书,找到了对应的药方,和一套针灸之法。回来之后便兴冲冲拿他试手,因为忌讳着男女之防,是隔着衣服施针的,那一夜将他的身子几乎扎成了筛子……他这才知道,少女虽然对施针之法和各个穴位倒背如流,根本就不知道真正的人体穴位都在哪里!
到最后,那少女很干脆替他拔掉了衣服,道:“病不避医!”然后病人指点着大夫慢慢下针。
一直折腾到后半夜,才总算施针完毕,他吐出几口黑血,脱离了生命危险。
第二日,忠心下属便循着暗记找了来,他把药方给了下属,下属自去抓药,配成丸药再送过来。
少女和他的交流并不多,只有治病时才多看他几眼,甚至连他的身份来历都不问。她不问,他自然也不好问,只知道少女名叫朱清妍,课业很重,每日在闺房的时间,除了晚上休息,便只有一个时辰。
下属却已经贴心的将这家朱家的讯息详细整理了送来,他这才知道这个少女为何这般孤单而课业繁重。
冬日伤口愈合缓慢,到了年底他的外伤还没有痊愈,年关将近,朱府里里外外都已布置得喜气洋洋,少女的神情却显出几分落寞,他自然之道原因,除夕夜,家宴回来,少女郁郁寡欢,他变戏法似的送出了一个九连环。虽然少女神色仍旧是淡淡的,但眼底也已有了淡淡的欢喜。
他的毒,本来可以更好治愈,但他拒绝了下属的提议,回到那个冰冷的皇宫,面对所有人的虚情假意,有什么趣儿?倒不如留在这个外表冷清的少女身边的好。两个彼此寂寞孤冷的人相互取暖也是乐事一件。
转过年来,少女十三岁,豆蔻年华,娇嫩的如同二月梢头一抹新芽。他的心也不知从何时起,如同新芽般起了萌动。
少女的医术只是纸上谈兵,大约最好的实践便是由他开始的。他不急,她也沉稳,好在,又经过了将近一年,他的毒终于全部拔出,养伤期间叛臣也被他不动声色除掉,那图纸他看过了,不过是一堆废纸,对着这样一堆废纸,他只能笑,便是为了这样一堆废纸,险些要了一国太子的性命!
只是那笑,几分孤凉,几分心寒,几分自嘲。
少女偶尔会作诗,往往一蹴而就,他远远瞟过一眼,字迹秀美风格清新,写完之后少女并不多看,唰唰几下撕得粉碎,丢进字纸篓里;偶尔也会作画,每次都是一气呵成,画完之后看也不看便让丫鬟烧了;偶尔也会弹琴,琴声叮咚,颇见功力,却从未完整的弹过一首曲子;还会做些女红,多半都是她自己的随身衣物,素雅清新,但在贵家千金之中毫无出挑之处。
她那些姐姐偶尔也会过来找茬儿,她或者漠然以对,或者淡笑打发。他问过为何不反击,少女只淡淡一句:何必自贬身份?后来还是他看不过去,对那几个骄傲轻狂的娇小姐小惩大诫。
这样,便过了一年。
虽然又经过了一年的相处,少女对他还是一如当日初见,并无特别亲近,但是他流露出要走的意思时,还是看出了她眼底的寂寞,这般的日子终究不是这少女想要的,只可惜她身不由己。又得知少女自从八岁以后便不曾踏出府门半步,于是他便在除夕夜带着她去了号称红梅天下第一的阳阿公主府。
那一夜红梅簇簇,花影缤纷,却不抵她眼底浅浅笑影更能迷人眼。
他在心底暗暗决定,要在少女及笄之后便来求亲!
赫连扶苏一边回忆往事一边喝茶,一口气出岔,呛咳起来。
思绪暂时收回,得来一抹苦笑!
他这时有些恨自己的性子太过拖沓!若是早些叫人去求亲,清清也不至于遭受后来的这诸般苦楚!
他回国了,心却留在了天庆宋国公府的偏僻小院。他留下了一个自己的属下,替他暗中保护,只是碍于男女之防,和朱府的诸多耳目,那下属并不能太接近慕清妍。偶尔见一次,立刻画出肖像,派人通过秘密渠道送回南蒙。
而他,经过了庆都之行,也已清楚明白了南蒙时局,接纳了童太后的意见,整饬自己的亲卫,接掌童太后手中掌握的各种力量,他要强大起来,只有足够强大才不会受到诸般掣肘,才会有力量自保,能够自保了才有余力保护别人!
眼看他的太子地位一日日巩固,手中实力越来越强,却猛可地听到了一个惊天霹雳般的消息:慕清妍被当做礼物送给了楚王欧竞天!
他来不及多想,立刻赶赴天庆。
到底还是晚了……
非但没能救出慕清妍还自己失陷在欧竞天手中,欧竞天……面对欧竞天他只觉得自己的实力太过渺小……
那日,眼睁睁看着慕清妍把带毒的簪子刺进小腹,他的心也要碎了……
后来的日日夜夜,他时时刻刻在煎心中挣扎。她的苦楚,他感同身受,不,甚至比她还要痛!
“清清……”赫连扶苏,痛苦的一声低唤。
“赫连,”帐帘一挑,慕清妍的身影俏生生出现在帐篷门口,“我找你有事。”
赫连扶苏一喜,难道这便是两人的心有灵犀?急忙站起来,匆促之间撞翻了身边的矮几,几上摆着的茶壶茶碗噼里啪啦掉落一地。
“清清……”
看着赫连扶苏手忙脚乱,脸上却容光焕发,慕清妍皱了皱眉,在门边止住步子,淡淡的道:“我只是跟你商量一下,我该以怎样的身份进入南蒙,既不会令你尴尬,又可以顺利节用你的势力,自然,我会由以答报的。”
这般清冷有距离的话听来,何异于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赫连扶苏脸上的笑容僵住,飞扬到一半的眉毛诡异的垂了下来。
苦涩的道:“我已经想好了,只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不,”慕清妍目光明澈而坚定,“说我是你的幕僚吧。”
“或者,”赫连扶苏迟疑道,“这两种身份叠加在一起,如何?”他还在想着慕清妍许嫁的事,虽然他知道多半又是镜花水月,但有个念想,就该为之努力,不是么?
慕清妍略一点头:“也好。”
赫连扶苏还想说什么,慕清妍已经脚步坚定地走远了。他垂首看着自己眼前的一片狼藉,苦苦的感觉从心底蔓延开来。
明明是他们相识在先,明明是他对她敬若天人,怎的,竟生生错过?
是他不够好,还是欧竞天的好他没有看到?
该怎么做才能将她的心争取过来?
在并不遥远的某处,段随云低头看着跪伏在脚下的下属,一脸漠然:“再说一遍。”
那下属眼中还残留着惊恐的巨大阴影,全身的衣衫都已被汗水湿透,眼角还有不自觉流出的眼泪:“主上!属下们按照计划去劫人,带的全部是精锐,三千人全都上过战场杀过敌见过血,都不怕死,可是,可是……我们还没有接近他们的营地,便已经受到了袭击,我们甚至没看到是什么人伏击了我们,身边的同伴便已经惨死,他们死的无声无息,全部被击中内脏……那伤口还在不断扩大……”他的瞳孔越来愈大,倒映着当日暗夜里的惨象。
他的话没能说完,便觉得脖子一凉,便彻底结束了对那日凄惨遭遇的回忆。
翠袖拍了拍手,轻轻一笑:“公子,我早说过,那个女人最是冷酷无情,你之前……”
“她是要告诉我,”段随云眼神幽远,面容冷漠,“要和我不死不休么?”
“公子难道对她还不死心?”翠袖皱眉道,“她便那么只得公子惦念?还是说,得不到的,总归是最好的?那么,当日公子为何不趁她在手中占有她?你一旦尝过她的滋味,便会知道也和那三等妓女没甚分别……”
“啪!”翠袖一句话没说完,已经挨了重重一个耳光,脸上立刻肿起了五指山。
她眼中怒色一闪,但最终还是垂下头来,不再说话。
段随云冷冷的道:“以后你再这般诋毁她,得到的便不是一个耳光了。”
翠袖垂下衣袖,今天她穿的是一套雨过天青色的衣裙,雨过天青色短襦,配同色长裙,腰间束着亮黄色丝绦,与段随云站在一起也有几分登对,她低眉看了看自己的装束,觉得自己这样真是够贱的,慕清妍之所以尽受男人追捧就是因为姿态摆的高吧?一边这样想着,一边低声道:“知道了。”心中难免起了一层薄薄的悲哀,久居人下,从骨子里她都认为自己低人一等了!
“好,既然她去南蒙,我们也去南蒙,我倒要看看她如何对我不死不休!”段随云眼睛望着南方,下了决定。
“什么?”翠袖实在忍不住,“公子,你这样做有意义吗?难道你这么多年辛苦筹谋为的只是一个女人,还是一个把你当作生死仇人的女人?你的雄心壮志到哪儿去了?天底下的女人都死绝了吗?为什么你只看到一个慕清妍?他是这样,你也是这样?为什么!”
段随云淡淡看着她:“我做事不需要向你解释。”
“那么,我要你一句话,”翠袖扯住了段随云的衣袖,同色衣袖叠在一起,令她想起那些缠绵旖旎的梦,声音也不由得放得柔缓了些,眉目间带了些希冀,“你,把我,当做什么?”
旁边伺候的人都后退几步,以示:你们说什么我们都听不见。
段随云慢慢把自己的衣袖从她手中抽走,轻轻一掸,衣袖飞起有若乘风,说不尽的姿态风流。
翠袖看得都痴了,更多了几分期待。
“女人。”段随云缓缓道。
翠袖脸庞一亮,眼眸中异彩流动,微微露出些羞涩之意,柔声道:“我就知道,公子不是那等薄情之人。”
段随云瞟她一眼,眼神讥诮:“我身边从来都不止一个女人,”他慢慢补充,“但是,走进这里的,”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只有一个。不是你,你知道的。”他举步走开淡淡的道,“我从来都不拒绝女人,我是个正常的男人,不是那等为了得到心爱女子便要自己夜夜苦忍的卫道士!”
翠袖的目光一寸寸冷了下去,双手蜷起,指缝间血迹殷然。
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慕清妍,你等着!”
马蹄南去。
赫连扶苏已经听从慕清妍的建议,把长长的队伍打散了,各自改装,分散前行。
这已是第十二日,南蒙国界已经遥遥在望。轩辕澈也在十天前告辞离去。
慕清妍已经不再拒绝霜姿雪致的陪伴,只是还是不大说话,一天之中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修炼功力。
霜姿雪致担心的看着慕清妍,她闭目盘膝,不知道在练习什么内功,但是脸色一如既往的憔悴,人还在以可见的速度消瘦,她们简直都担心,到不了九十日,王妃便会瘦死了。
马车摇摇晃晃,慕清妍却依旧坐得笔直。
突然,马车的摇晃,停了下来,霜姿探出身去,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等她缩回身子,赫连扶苏已经走了过来,关切的向马车内张望,问道:“清清今日如何?昨晚送过来的晚饭她几乎都没动,我叫人煲了汤,现在送过来可好?”
霜姿微微皱眉,用自己的身子遮住他的视线,毫不客气地道:“赫连太子,这里面的到现在为止,还是我们王妃,请您不要败坏他人清誉!”
受了冲撞的赫连扶苏也并不生气,笑了笑道:“好,我改口。你家主子身子很弱,需要补养,否则我担心……”
霜姿翻了翻白眼,把手一伸:“汤呢?”
赫连扶苏从身后侍从手中接过食盒,又向马车里张望,试图见慕清妍一面,说两句话,这一路上,他几乎找不到机会和慕清妍见面说话,这两个丫头防自己就像防贼。
“这样的事怎好劳烦太子?”霜姿丝毫不认为自己居高临下的姿态对赫连太子有何不敬,不客气地抢过食盒,塞回马车,马车里自有雪致接着,她自己仍旧牢牢堵在马车门口,阻隔着赫连扶苏的视线。
“霜姿,让开。”车厢内,慕清妍忽然开口。
霜姿怔了一怔,终究不敢违拗,不情愿的移开了身子。
赫连扶苏一脸惊喜,微微仰头等着慕清妍从马车中出来。
然而,慕清妍并没有出来,只是让雪致将车帘打起,车厢内光线暗淡,她的面容隐在阴影里,也多了几分冷漠。
“赫连,你瘦了很多,这样下去怎么行?”
赫连扶苏眼睛一亮,脸上微微露出兴奋的潮红。
“这样对你风评不好。”慕清妍静静将自己的话补充完整,“你这次出来的借口是什么?回去以后怎么和朝臣交代,都想好了么?”
“这……”赫连扶苏的眼神暗了下去,“我会处理好的,你不必忧心。”
“我约了我父母在前面会面,”慕清妍自顾说下去,“他们知道我跟你去南蒙,自然是要见我一面的。我顺便拜托他们带了些东西给你,这样一来,你回国之后,不管说什么都会更加有说服力。想趁此机会打压你的人,所有筹谋都会落空。”
赫连扶苏兴致缺缺垂下头去,慕清妍肯这样替他打算,不肯欠他一分一毫,也便是表明了要和他保持距离。
“赫连,你首先是一国太子,其次,才是我慕清妍的朋友。”慕清妍说完最后一句话,命雪致将帘子放下,再不开口。
赫连扶苏在车厢外静默良久,默默转身离去,背影孤单而寂寞。
霜姿盛了一碗汤递给慕清妍,劝道:“王妃,您多少用些汤,你这阵子瘦得厉害,若是王爷回来看到您这样,少不得还是我和雪致受罚,您只当心疼我们了好不好?”
慕清妍既不接汤也不说话,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