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竞天点了点头,探指敲了敲手中的账册:“我相信随风必能将百翎阁握于掌中。你传回去消息,让随风多留意查探一下天晟教与鬼蜮之间的关联。”
阿智答应了,又问:“天晟教与鬼蜮虽然近期活动多有冲撞,但他们一个行事光明坦荡,一个阴私诡诈,只怕不会有什么关联吧?”但不可否认,凡鬼蜮猖獗之处,必有天晟教出面阻挠之,的确惹人猜度。
“现在说什么都为时过早,且看着吧,总有水落石出的那一日。”欧竞天微微闭上双眸,烛光打在脸上,凤眸那绮丽的弧度下一片深深乌青,是他浓长睫毛的阴影,也是他两个多月来奔波劳心劳力的憔悴。他的两颊瘦了些,原本细致流畅的线条变得有些冷凝,即便凝立不动仍旧冷若冰霜。
阿智微微一叹,收拾起所有密报,仔仔细细投进火盆中,眼看得所有机密文字都已化灰,又拿火筷子拨了拨,起身开窗,散出这一室的烟火气,终于忍不住道:“主子,属下总觉得此行太过凶险,是否将阿仁调来,毕竟他虽然行事粗疏,但到底是我们之中武功最好的一个。”
“不必,”欧竞天疲倦的揉了揉两太阳穴,“随风如今比我更需要人手。”
月影早已西斜,斑驳的树影在窗纸上乱晃,偶尔几瓣桃花飘落,打在窗上簌簌有声,还有几片抛抛洒洒带着沁人心脾的甜香坠入欧竞天和阿智怀中。
欧竞天神色不动,仍旧靠在椅子上,甚至连眼睛也没有睁开,呼吸平静平稳得像是睡着了,身上冷肃刚硬的气韵也被身上那几瓣娇媚桃花冲淡了几分。
阿智眉梢一挑,唇边露出一抹细微的不屑,拍了拍手,道:“放这位姑娘进来。”
“咦?”一个娇俏的女子声音传来,“我藏得这样好你怎的发现了?还有,你怎么没有中毒?”
“姑娘刚出现在镇口,我们便已发现了。”一个男子的声音在她附近响起,却并不是阿智。
“啊?”难以置信的疑惑声中,桃红衣袂一闪,一个二八年华的少女已经擎着一枝开得正浓的粉艳艳的桃花出现在窗外,“我才不信!”她目光流沔,容颜娇美,身姿娇俏玲珑,比手中的桃花还要艳丽三分。
阿智站在欧竞天身侧,唇边含着一缕浅笑,眼眸却是冷的。
这少女一张娃娃脸,顾盼之间都是不谙世事的纯真甜美,但出手却极其狠辣,比如方才那飘进房中的桃花便是沾染了剧毒的。
“喂,这位大哥,”少女眨了眨眼,晃晃手里的桃花,“你们院子里的桃花开得格外美丽,不介意我来采一枝两枝的吧?”说着将双肘撑在窗台上,歪着头打量欧竞天。
欧竞天不言不动。阿智冷冷盯着她,却不是含了警惕的,反而有那么一丝两丝三四丝轻蔑。
少女有些恼了,笑得却更加灿烂明艳:“喂,大男人家的,不会这样小气吧?何况这桃树也不是你们种的啊!”她将手中桃花往窗内探了探,“花不醉人人自醉哦!”
一股淡淡甜香随之在室内弥散。
少女唇边狡黠的笑由淡转浓。
“一二三,倒!”她撑起身子准备翻身进去,却发现屋子里的两个人仍旧是方才的老样子,不,欧竞天纹丝没动,阿智唇边充满蔑视的淡漠的笑却加深了几分。
少女眼珠骨碌碌转了转,腾起一半的身子又落了回去,把嘴一嘟,悻悻的道:“无趣得紧,我回去睡觉了!”翩然转身,就要回隔壁院子自己的房间。
刚一回头却发现如水的月色中,一排气势如虹的男子已经阻住了她所有的归路,嬉笑的神色这才一变,几乎未加思索,猛地撞入窗中,一扬手,娇声喝道:“看我无敌销魂香!”淡黄色粉末纷纷扬扬向着欧竞天和阿智罩落。
待她双足落地,这才发现,欧竞天和阿智仍旧保持着初见时的模样,淡黄粉末他们身上却未曾沾染分毫。
她咬了咬唇,脸色微微一白,却把脚一跺,赌气似的说:“好吧!小姑奶奶认栽!”将手一背,“来吧,绑上吧!拷问吧!若不嫌传出去丢人,干脆就杀了我这个小丫头吧!”
欧竞天睁开眼睛,站起身,倦倦地道:“这里交给你了。”便回房休息去了。
这样毫不掩饰的无视,令那少女恼羞成怒,两只明艳的眼睛几乎喷火:“你你你……你混蛋!”
欧竞天稍稍驻足,淡淡一瞟,便即头也不回地走了。
少女只觉得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彻骨的难以形容的寒意穿透肌骨直逼心脏,她小嘴儿一撇,眼圈就红了,两颗大大的泪珠围着眼圈打了一个转,颤微微欲落不落。
楚楚可怜,我见犹怜啊!
然而,阿智却没有那份柔软心肠,说出口的话更是不带一丝怜香惜玉:“不用做戏了,坦白将你的来意说出来吧!”
“你想知道什么啊?”少女眼睛眨了眨,那两滴大大的泪珠瞬间消失,往前凑了凑,露出笑嘻嘻的神色。
“姓名,年龄,出身。”阿智冷冷的道,略一挥手,一股浑厚的劲力便将少女拦在了原地。
少女气恼地瞪了他一眼,骂道:“真是木头!”但知道,自己的武功在人家面前什么也不是,向来引以为傲的下毒功夫在人家面前也跟过家家似的,思及好女不吃眼前亏,只得说了实话,“我姓陶,叫小桃,生在三月里,最喜欢桃花。今天十六岁,明天十七岁。人们都说我是医仙谷的女弟子,其实不是,是大家误会了,我根本不懂医术,只会下毒,下毒手段么,你也见识过了。我娘在我三岁那年跟人私奔了,我爹气死了,所以我是个孤儿。这下毒的本事是跟一个邋遢老道学的,他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不过一年前已经病死了。”
“你从凤鸣关外开始跟着我们,是什么缘故?”阿智语气仍旧冷淡。
“啊?”陶小桃瞪大了双眼,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那么早就被你们发现了?”她懊恼的垂下头,“是啊,我是跟着你们,我想替小蝉报仇啊!你们害惨了她了!小蝉你知不知道是谁?就是凤鸣关大帅的小女儿贺金蝉!”她不满地嘀咕,“没见过你们这样黑心的,她一个女孩子被你们这样戏耍,好了,她爹也不待见她,满城的将官都说她倒卖凤鸣关,好好的一个春风得意的大小姐,如今成了过街的老鼠了!你们使得好美男计啊!真下作!”她越说越气愤,越说声音越高,口沫几乎飞了阿智一脸,“我跟她相识也不过七八日,也不见得交情有多好,这一次完全是路见不平!”
阿智淡淡一笑:“兵者,诡道也。自始至终我们都没有对贺金蝉许诺过任何事情,更没有使过你所谓的美男计,一切不过是你们的揣测。”
陶小桃仔细想了想,然后沮丧地发现,人家说的都是事实。所谓美男计,也不过是贺金蝉一厢情愿自作多情而已,甚至连带他们出城,都是贺金蝉自己的主意。
阿智一摆手:“你可以走了。”
陶小桃瞪大了双眼:“走?这怎么可能?虽然你们没有中毒,可是,可是我……你们会有这样大度?”
“说到底,”阿智淡淡一笑,“因为你对我们没有任何威胁。而你到底也还是个性情中人。”
“不!”陶小桃一屁股坐在地上,“我不走!我要跟着你们!我要抓住你们的小辫子!我还要不停地给你们下毒!我就不信我一次都不能得手!”
阿智负手走出,“你随便。”只要你能跟得上我们。
次日上路,欧竞天一行专挑僻静道路,陶小桃对他们而言虽没有任何威胁,但总缀着这么一个小尾巴,保不齐会在什么时候搅乱了一锅粥。
一日平静,并没有见到那个一身桃红的看似单纯甜美可爱,其实一肚子弯弯绕的少女。
日暮时分,一行人没有进入村镇,在一片树林中准备露宿。这里刚刚升起火堆,取出干粮准备晚饭,树林外便传来陶小桃娇俏的带着些气喘的抱怨声:“你们就不能走慢些吗?我两条腿怎么跑得过你们四条腿的!”
对她拐弯抹角的谩骂,没有人理会,众人各司其职,该做什么仍旧做什么。
被无视了的陶小桃也不觉尴尬,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拖着沉重的脚步来到一个火堆旁,非常自来熟的跟那个烘烤食物的侍卫甜甜一笑,伸手抢过那些干粮,张口便吃,因吃得急了,噎住了,伸手拍了拍那侍卫的肩头,示意他把手中的水囊递给她。侍卫抬头看了看阿智,见阿智略一点头,才把水囊递过去,屁股往旁边挪了挪,好离这个厚脸皮的女子远一些。
陶小桃饭量不大,吃了不多便饱了,有些不好意思地将水囊和干粮递还那侍卫,陪笑道:“你看到了,我不是直接咬着吃的,是撕下来吃的,没有弄脏你的干粮。水囊我也没有嘴对嘴,”她晃了晃手中的琉璃杯,“杯子是自备的。耽误你用饭了,不好意思,你吃,你吃!”
那侍卫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样的一个女子,一脸古怪表情接过干粮水囊,祭自己的五脏庙。
陶小桃双手托腮,兴奋地瞪着一对大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那侍卫,看他一口口咽下干粮,看他大口大口喝水。
侍卫被盯得心里直发毛,便把屁股又往一旁挪了挪。
陶小桃坐在原地没动,脸上却露出了甜甜的笑容。
那侍卫加快咀嚼速度,三下五除二吃喝完毕,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向欧竞天和阿智抱拳道:“属下这便去巡视。”转身便走,步伐矫健有力,虎虎生风。
陶小桃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眼睛却越瞪越大,半晌一跃而起,缀着那侍卫跑了一遭,回来皱着眉撅着嘴道:“真是一群怪胎!”她方才给侍卫干粮食水中下了毒,即便是一头壮牛也会被毒翻,谁知人家非但没事,反而越巡逻越见精神!
转脸一看,欧竞天靠着一株大树离火堆远远地坐着,大半身子都隐在黑暗中,增添了几分神秘,但他的样子却有隐隐有几分惆怅。他没有戴面具,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的侧脸,那难描难画的眉斜斜入鬓,他的睫毛微微扬起,勾起一弯浓黑的纤长的弧度,高高的鼻子英挺而圆润,一线薄薄的唇比腾腾燃烧的火焰还要红,但折射出的火光却又冷酷无比。那脸型似是棱角分明,却又无一处不精致细腻。
那一身衣袂比夜还要黑,笼着远离世人的高远、森冷。
恍如天神。
这便是把贺金蝉迷得真魂出窍的那个所谓的“胡凤春”吧?的确是个美男子啊……可是他这周身的气度分明带着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力量。贺金蝉,是你自己没看到他的真面目啊!
能怪得了谁?命运弄人罢了。
轻轻一叹,早已打消了替贺金蝉打抱不平的心思,她跟着这些人,自然有自己的目的。当然更想知道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群怪胎,为什么自己百灵百验的毒药竟在他们面前失效了呢?总要叫这帮家伙狠狠栽个跟头,才过瘾!
甩了七八次也未曾将这个难缠的小尾巴甩掉,后来阿智干脆不再甩脱她,心中想道,有这样一个调皮捣蛋的姑娘跟着,或许可以冲淡主子心头的烦闷吧。而欧竞天根本不在乎这些,陶小桃根本就未曾走进他的视野中。
“开饭啦,开饭啦!”陶小桃已经毛遂自荐做起了这些人的厨子,把自己精心烹制的各种食物摆满了整整一张油布,然后招呼所有人围拢过来吃饭。
侍卫们有的挑起一只油炸蝎子,撇撇嘴道:“油放得不够,没有炸透。”丢进嘴里咬得咯吱有声。
有的夹起一只癞蛤蟆腿放进口中,一边咀嚼一边批评:“火候过了,苦!”呸的一声吐了出来。
还有的把蜈蚣腿一根一根掰下来挨次送进嘴里,慢慢品着滋味,一面品一面摇头:“盐放得少了,嘴里能淡出鸟来!”
另一个更绝,一边大口吞咽着毒蛇羹一边皱眉:“不放点醋味道出不来啊!”
陶小桃原本兴奋的脸立刻垮了下来,愤愤跳脚,手中锅铲点着这群嘻嘻哈哈的护卫:“怪胎!都是怪胎!变态!都是变态!”
欧竞天和阿智阿信仔细研究着手中的地图,对这边的喧闹充耳不闻,欧竞天淡淡地道:“明日便可到冰泉山了,我,还真的很期待啊!”
段随云看到慕清妍愣了一愣,随即温和一笑:“这样也好。”
慕清妍已经换了一副面孔,一张普通得掉进人群几乎再也找不到的面孔,看起来便是一个纤弱的少年。
那是轩辕澈送给她的礼物之一——人皮面具,这面具轻薄软透,戴上之后没有丝毫不适。一共十三张。
唯一没有改变的还是那双眼睛,清如泉明如镜。
段随云只看了一眼便伸手接过她手中的包袱:“我们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所以要抄近路去冰泉山。我知道一条密道,可以不通过凤鸣关直接抵达秦境,只是山路不大好走。”
“人生路途才是最艰难的。”慕清妍淡淡说道,她这一年来遭遇了太多,道路艰险倒并不在乎。
段随云脊背一僵,几乎疼惜的轻轻一叹。
麒麟兽已经养足了精神,一看慕清妍拉着它来到大道上,兴奋地两眼放光。
段随云却含笑道:“清妍,你并不精于骑术,我们虽然急着赶路,但磨刀不误砍柴工……”
“好,”慕清妍一口答应,“师兄愿意教我,我自然求之不得。”
段随云便手把手教给她骑术,一面教一面慢慢赶路,到了第四日,慕清妍便已能做到控马自如了。
这一日正在赶路,忽然段随云勒住了紫骝马,也伸手拉住了慕清妍的丝缰。
抬眼一望,四野草木扶疏,并无人迹,慕清妍不解。
段随云的目光向官道上一扫,慕清妍倒抽了一口凉气。那地面上铺满了尖锐的三棱锥,在阳光下闪耀着绿幽幽的光茫,显然是淬了剧毒的。若是他们没有察觉,马蹄踏上,这两匹宝马必然遭遇不测,而他们也定然落入毒锥之中,便是段随云武功再好,此刻来了强敌也必无法顾及毫无武功的自己,而他群战之下终将力竭……
好歹毒的心思!
段随云抱拳当胸,向着官道旁边的树丛朗声道:“不知哪位朋友在此?小可兄弟二人初到贵宝地,不知何处得罪了阁下?”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