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也好。”段随云带着慕清妍的身子轻轻向旁边一掠,将她送入芹儿莱儿中间,以目示意,手下护卫立刻将秦真与她们隔开,他自己则飘身到了队伍最前面,接替秦真探路。
非止一日,终于到达冰泉山冰泉峰,此时已经是五月初十,从山下到达峰顶,几乎走了一个月。
段随云一向淡然的脸上有些焦躁,唇角隐约有几个燎泡。
慕清妍倒还是一派淡然,虽然能否拿到仙灵草还是未知之数,但身边佩了段随云所送的黑鱼内丹,虽不至于能立刻去除毒素,但最起码还没有更加恶化。
夜间安排宿营的时候,段随云将自己与慕清妍紧邻,其余护卫四周拱卫,将秦真诸人隔绝在外,秦真也不以为意,带着手下侍从也布了进可攻退可守的阵势。
夜已深沉,慕清妍将自己裹进被中,口中咬紧了叠得厚厚的巾帕,却仍阻不住喉咙里近乎啼血的痛苦低吟,身子缩成一团,贴身衣物以及头发都已经被汗水浸透,黏黏糊糊贴在身上脸上,难受极了。
莱儿芹儿守在旁边,看着被中那单薄娇柔的身躯痛苦战栗,都露出不忍的神色,芹儿向外望了望,最终却只咬了咬唇,仍旧站在旁边,心不在焉地在火盆上烘烤着慕清妍要替换的衣物,莱儿时不时瞟一眼温着的茶水,更多时候则是担忧地望着与苦痛纠缠的慕清妍。
黑鱼内丹太过霸道,慕清妍又没有可以与之中和的内力,因此每日都有两三个时辰要承受万虫噬骨一般的痛楚,这情形自从一个月前佩戴上黑鱼内丹,便已开始持续,并且有越演越烈之势。每夜丑时至卯时,慕清妍便命她们不准外出,守在身畔防止自己抵受不住而自残,前几日开始更是叫她们将自己手足用绸带束起,她不知道自己在这样的折磨下会不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
此外,决不许她们将此事泄露给段随云。
“啊——”口中的布巾脱落,慕清妍口中逸出一声凄厉惨呼。
莱儿芹儿脸色突变,莱儿急忙上前捡起布巾,已经快要结束了,可是这最后的半刻钟才是最难熬的!
慕清妍的神智早已涣散,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得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样苦重,张开口便重重咬了下去。
一道青影带着一股冷风旋了进来,玉色光芒一闪,紧跟着“噗”的轻响,血光迸现。
“啊!”莱儿芹儿齐齐低呼一声,却见段随云神色不变地将自己的手掌塞进了慕清妍口中,那如玉的手掌立刻染上了一层惊心的血色。
段随云眉头都不曾动一分一毫,转头责怪地看了她们一眼。
芹儿莱儿低下头去,心中满是愧悔,若是今夜大小姐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咬舌,她们便也不用再活着了。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慕清妍咬得也越来越紧,芹儿莱儿几乎已经能够听到牙齿与手骨相触的声音。
段随云已经点了小臂上的穴道,但鲜血仍旧不断涌出。他却毫不在意,只是担心的望着慕清妍因痛苦而缩成一团的五官,目光中充满了疼惜。
终于,慕清妍缩紧的五官慢慢松弛,一张口,缓缓舒展了身子,陷入了因虚弱而带来的短暂昏迷。
莱儿急忙上前替段随云包扎,段随云则伸出左手拿手帕仔细替慕清妍擦去脸上的汗水,待莱儿包好伤口便从她手中接过柔软的布巾,将慕清妍湿漉漉的头发擦干、理顺。
又过了片刻,段随云看着慕清妍开始抖动的睫毛,不舍地站了起来,一面往外走,一面低声嘱咐:“好好照顾大小姐!”温和的语声中罕见的带了几分严厉。
莱儿芹儿低声答应了。心中感慨无限,像今天这样的事三五不时便会发生一次,每一次都是坛主在间不容发的一刻伸出援手,然后又在大小姐恢复知觉之前离开。然,情深至此,亦令人心惊。
慕清妍疲倦地缓缓睁开双眸,眸子里还有一丝迷蒙,嗓音也有些沙哑:“水……”口中有一股腥咸的味道,可是口舌似乎也没有破损啊,她疑惑地看了看身上的锦被,还有地面。
锦被已经换过,干爽舒适,身上贴身的衣物也是干燥温暖的。地面干干净净,看不出来丝毫异样。
莱儿服侍着她润了润喉咙,问道:“大小姐,你感觉怎么样?”
“还好吧。”现在连动一动手指都觉得重若千钧,一句话也不想说,什么事都不想理,闭上眼睛,不多时便又沉沉入睡。
她此刻没有戴面具,面容青白交错,写满了疲惫。
次日醒来,她整个人还是有些怔怔的,忍受痛苦的时刻,所有的记忆都是支离破碎的,但睡梦中勉强连缀,似乎想起了什么。
段随云亲自送了早饭过来,含笑道:“知道你不耐烦看到秦真,我陪你在这里用饭。”
慕清妍的目光落在他包扎的妥妥当当的右手上,眼眶有些发酸发热,却是什么都没说。
段随云看了看她有些苍白的面色,关切的问:“青弟,昨晚睡得不好么?是不是预备的被褥不够厚?还是炭火不足?夜里虽然冷但还是要时时透风,切莫过了炭气。”
“师兄,”慕清妍停下筷子,深深叹了口气,“其实你本不必待我这样好,不值得。”
在一旁服侍的莱儿朝着芹儿摆一摆手,悄悄退了出去。
段随云脸上的笑容不减,神色中却多了几分凝重:“青弟,世上的事很难说得分明的。接不接受是你的事,但要不要付出却是别人的事。你只需习惯便好。”
慕清妍还要再说些什么,段随云却已经站起身,“趁热吃,吃完歇息片刻,我们还要上路,我先去安排一下。”
慕清妍看着他带着一身落寞匆匆而去,心头也很不舒服。师兄这样的人该有个极好的充满阳光和快乐的女孩子来和他相配,而不是自己这个承受了太多黑暗,太多创伤,什么都不完整的女子……
他的付出,虽然未必都能看到眼里,却时时事事都能感受得到,她早已发觉,这并不是单纯的兄妹之情。
不多时莱儿芹儿捧着两件厚厚的皮毛衣服走进来,道:“公子,大公子说了前面便会进入玄冰洞范围,您身上的衣服不够厚。”
慕清妍也不推拒,她安全无虞便不会拖累大家。顺从地在原本的厚厚的衣服之外又加了这一层,整个人毛茸茸的,倒显得有些滑稽可笑。
莱儿又取出五块尺余见方火红的皮毛,道:“这是大公子特意吩咐要公子护在心口、手足关节处的,是极寒冰川的火狐皮毛,能拒严寒,您没有武功,用这个是最好的。”
慕清妍出了一会儿神,便任由她将这珍贵的火狐皮毛给自己贴身绑好。
整理好之后,在温暖的帐篷里出了一层薄汗,她垂头看了看自己的样子,忍不住笑道:“若不知道,只怕还以为我才是冰泉峰上的野兽。”
芹儿笑道:“那也是最美丽最可爱的!”
慕清妍走了几步,皱眉道:“不妥,穿的这样多,连路都不能走了。”抬手又解开衣服,只选择最轻柔保暖的穿了,又走了两圈,觉得并不影响行动,这才满意点头,擦了擦额上的汗,叫她们把帘子打起来,望着一望无际晶莹明亮的冰川积雪,微微有些失神。
不多时便有人来通知她们,该上山了。
以往都是段随云亲自来的,这一次他却派了旁人,可想而知是特意避开慕清妍,好让她能静下心来想一想的。
慕清妍微微一叹。有些事躲是躲不过的。
事实上,她想错了,段随云并不是刻意躲开他,而是被秦真缠住了,一旦摆脱了秦真,他便第一时间来到她身边,一应事务仍旧是无微不至。
所谓的玄冰洞范围,并不是说前方只有一个巨大的玄冰洞,而是前方的玄冰洞星罗棋布,一时不慎便有葬身玄冰洞的危险。
慕清妍越走越是疑惑,据她所知,仙灵草虽然也耐寒但并不是生长在极寒之地的,冰泉峰上果真会有仙灵草么?还是一开始这便是一个圈套?
她心头越来越觉得沉甸甸的,脚步也缓了下来。
段随云单手托着她的手肘,见她神色间有些疑虑,忙问:“青弟,没什么吧?”
慕清妍摇了摇头,这里几乎哈气成冰,她头上戴着厚厚的棉帽帽子上垂下来的风毛几乎挡住了眉毛,脸全部隐藏在高高的毛领后面,只露着一双眼睛看路,就这样仍觉得两颊被山风刮得生疼,鼻毛都已经冻成小小冰柱,随着呼吸扯动皮肤,既疼又痒,“我只是疑惑,仙灵草不该生活在玄冰之中的吧?”
“哦,原来是这样,”段随云放下心来,他也裹得严严实实,这种情况下能节约一分体力和内力,都是对大家安危的极大保障,但大半张脸还是露在外面的,鼻头两腮通红,像是一块上等的玛瑙,“穿越玄冰洞,冰泉峰上另有天地,只是极少能有人到达这里罢了。你所读到的书自然是有学问的人写的,但文人体弱,能够接触到玄冰洞边缘已经很了不得了,要穿越玄冰洞则绝无可能。而江湖多异人,他们却无所不至,只是多半都于笔墨上不大通,所以很难留下详细的文字记载罢了。”
慕清妍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一偏头,秦真等人仍旧跟在队伍里,心道,这些人也算是有大毅力了。
“世上有些人为了达到目的是不惜一切手段的,”段随云似乎看出了她心中所想,“与日后的成就相比,眼下的磨难再大,到了享受辉煌之时也会变得微不足道。”
慕清妍默然。为了荣华富贵,为了权倾天下,再大的苦难也会甘之如饴,秦真如此,欧竞天,也如此。心中不知如何竟微微一痛。
段随云继续说道:“如今西秦老皇年事已高,偏偏膝下四个儿子个个人中龙凤,随便哪个都足以继承皇位,所以他一直摇摆不定,若是指了其中一个为储君,保不齐他百年之后西秦便会四分五裂。所以他才许诺,若有哪位皇子能立下不世之功,便将皇位传给谁。秦真是五皇子,他上面有一位精明干练的三皇子,底下还有最善于处理政务的七皇子、最善谋略的八皇子,所以才想着要捉住名震天下的欧竞天,作为自己的不世奇功。而且,他笃定,论武力勇毅,其余三个兄弟都远远不及自己,他们是不会打同样的主意的。”
慕清妍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欧竞天若是这么容易便能成为阶下囚,也不会有今日名震九州的名声了。
“你也莫小看了这位晋王,”段随云语气中加了几分凝重,“他真实为人并不是在我们面前表现的这样喜怒无常,又或是喜怒不形于色,一切都是伪装。他在西秦皇室中素有‘狼王’之称,其狠毒、残忍、诡诈,无人能出其右。”
慕清妍打了个寒战,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段随云将她身上的披风紧了紧,又道:“你放心,他虽和我们结伴,但未必不是因为忌惮我们,在没有和欧竞天一决高下之前,暂时还是不会浪费精力对我们动手的。”
慕清妍叹了口气:“我不是怕他,事实上我此刻才明白一直以来对他的厌恶到底是怎么回事。原来,很多时候,直觉都是对的。”
段随云笑了笑:“我们现在要做的并不是理会他,还是要及早穿越玄冰洞才是。玄冰洞都隐藏在冰雪之下,凭肉眼,甚至凭借内力都难以发觉,所以这一路很可能会比较缓慢,你……你的身子……”他的担心溢于言表。
慕清妍抬眼望着前方一色雪白,悠然说道:“这景象多么美丽,可是潜藏在美丽之下的竟又是夺命危机。”
不知何时秦真又凑了过来,探头在两人脸上看了看,微笑道:“贤昆仲在说什么悄悄话儿?不会是在说区区在下的坏话吧?”
慕清妍垂下眼睑,并不理会。
段随云却含笑回礼:“秦兄误会了,我们是在说……”
“啊——”
队伍侧翼忽然传来一声凄厉惨叫,却是一名段随云手下护卫失足落入了玄冰洞,他旁边一名护卫手疾眼快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臂,却抵不过他巨大的下坠之力,半个身子也栽进洞口,身后一人忙拉住了他的脚踝。如此四五个人相连,才不至于移动分毫。
段随云面色一变,来不及将话说完,告罪一声,拉着慕清妍来到事发地点。
此时众人已经拉着那半边身子落入洞口的护卫慢慢爬了上来,他头脸上都结了一层薄霜,双手兀自紧紧拉着底下的同伴不肯放手。
其余众人脚步移动想要过去帮忙,段随云喝道:“不可!”
话音未落,那人身下看似坚固的冰层“喀喀”一阵碎响,纤细如发的裂纹迅速蔓延,眨眼间已经在他身下结出密密麻麻的网,紧跟着“刷拉”一声脆响,他整个人连带那一片冰面直直落了下去。
他身后本来拉住他脚踝的人猝不及防也被带落,好在衣襟还被后面的人紧紧抓着。但,还没来得及庆幸,“嗤啦”一声,衣襟碎裂,他和他手中的同伴发出一声凄厉惨呼,笔直坠落。别人再想去抓,却只抓住了一缕冰寒刺骨的冷气。
那凄厉尖锐的惨叫碰撞在玄冰洞阴冷的洞壁上,不断回环往复,噩梦一般在众人心头回荡。
足足过了一刻钟,这令人惨不忍闻的叫声和回声才算消失。
一众护卫脸上都露出恻然、悲哀的表情。除了一片衣襟,这三位昔日同袍未曾留下半点遗物。
段随云紧紧抿着唇,神色哀伤,重重闭上了眼睛。
慕清妍从护手中伸出一只手,慢慢放在了他掌心,想给他一点,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安慰。
段随云立刻将她的手握紧,低声道:“青弟,我真是痛苦,但又庆幸。他们都是跟我出生入死无数次的好兄弟,多少腥风血雨都没叫他们皱过一下眉头,今日却……落得这般尸骨无存的下场。可我又庆幸,庆幸你没事。”他说到最后话音转低,如同午夜呓语般缠绵、婉转、低徊。
段随云的队伍此刻全部被低沉的悲伤的气氛所笼罩,人人面色沉痛,呆呆地望着那无情地吞噬了三位同伴的,没有生命的,玄冰洞。
“坛主,我们该怎么办?”一名护卫凑过来在段随云耳边低声道,“这般下去士气低落,绝非好事。”
段随云点了点头,低缓而又无比清晰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