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相视一笑,见对岸莱儿芹儿已经向他们招手,便回到马车上,车夫鞭子一扬,马车辘辘碾过石板桥。
这一次段随云完全是轻装简从,身边除了芹儿莱儿、一个车夫,便只有两个护卫,并且也都装扮成仆人模样。两人的样子像极了闲极无聊出来游玩的贵介公子、富家千金。
芹儿莱儿已经赁了一处宅院,虽然窄小,但格局精致环境优美,住下他们一行人也并不显得拥挤。
段随云对外只说他和慕清妍是师兄妹,会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跟东家商量好了,每月结一次房租,租金二十两白银,他一次性给了五十两,没有别的要求,只要他不来打扰便可。
那房东本来便是本村落魄了的土财主,游手好闲惯了,一得了银子立刻赶去城里赌钱,哪里管他们究竟是干什么的。
一安顿下来,慕清妍便叫人在大门口挂起了葫芦,挑起了“药”字旗。
段随云并无不快,只是含笑说了一句:“到很少看你对一件事如此热心。”
慕清妍也笑着回答:“我之前遇到过圣僧玄空大师,受益匪浅。我以前读的医书虽然多,但只是纸上谈兵,真到用时却不知如何是好,所以……师兄可还记得我们被火云老祖、修竹客追杀的事?我那时若有此刻医术的一半,你的伤也不至于拖延那么久。
何况,每次看着病人痊愈,我心里都会觉得格外轻松自在。在刘家屯的那几个月,行医已经成了一种习惯,这些天只顾着赶路,每日里都觉得好像少了些什么。”
段随云见她高兴,便全力支持:“我这便着人准备一切所需物品。只一样:不许你累着。”
慕清妍点头:“知道。”
两人就在这安静而美丽的村庄桃花集住了下来,来求医问药的病人虽然不多,但每日都有。慕清妍腿不方便,段随云便亲自充当药童,专司抓药。就在这耳鬓厮磨中,两人的默契也越来越多,往往不需要言语,慕清妍只一个眼神,或细微的小动作,段随云便知道她需要什么,慕清妍亦然。
日子平静如水,亦温馨如水。
莱儿芹儿常常背地里嘀咕,是不是教主和大小姐好事将近了?
这一日,段随云有事外出,带着车夫和仆人上路,留下芹儿莱儿照顾慕清妍。
他们本来只租的财主家一半宅子,安顿好了之后,便将整所宅子都赁了,也不过多加十两银子罢了,这样一来,前后院子、内宅、药堂界限分明,饮食起居也都方便了很多。
慕清妍送走了段随云,仍旧像往常一样,在药堂坐诊。
经过一个来月的时间,村民们都知道这位女大夫不但模样俊俏,而且医术一流,所收的诊金药费也比别的郎中要低很多,所以有事没事便都跑来坐一坐。起初也有几个不怀好意的登徒浪子前来骚扰,但都被段随云不露声色打发了,之后来的村民不管有病没病,都真诚而朴实。
更兼段药童温文尔雅、俊逸秀挺,待人接物温和有礼,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便是没病也隔三差五过来排队候诊,为的便是多看这位秀逸出众超过她们想象的美男子一眼。出了药堂,往往互相攀比,看谁得了段药童多看一眼,谁得了段药童一个微笑,更有甚者,有的未嫁少女回家之后还得了相思病,往药堂跑的更勤了些。
慕清妍的声名也在十里八村传遍了,照平常来说,今日便是没什么病人,也该有闲极无聊的婶子大娘过来闲磕牙,村中妇人农活之余都喜欢客串媒婆,她们几次三番想给慕清妍说个婆家,或者给段随云找个媳妇,碰了几回钉子才恍然大悟:这本就是一对金童玉女,何须她们来浪费唇舌?所以渐次把目标转移到两个水灵灵的丫鬟身上。
所以,今日一个登门的也没有,着实有些奇怪。
不知怎的,慕清妍忽然打了个寒噤,抬头看了看外面炽烈的太阳,还没到中午,天气便已经很热了。
怎会无端端觉得身上发寒?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仍旧毫无知觉的双腿。
“爱妃,你是在等本王么?”门口忽然传来低缓而沉郁的声音。
楚王的逃妃;龙游;卷二 冰泉冷涩;第十六章 道是无晴却有晴;
慕清妍背脊一僵,一霎间仿佛失去了所有行动的力量和意识。半晌,才抬起头来。
再灼热的阳光都照不暖那一片冷肃的黑,而那分明令人感到窒闷的颜色偏偏又令那强烈的光芒都失了色。
欧竞天。
半年有余未见,他身上的肃杀之气似乎又增添了几分,眉宇间凛凛神威更盛当日。深黑色的衣袂,暗金线绣的纹路,在沉默中闪亮。
分明还有一段距离,但属于他的气息便已扑面而来,攫住了她的呼吸,抑住了她的心跳。
薄肆的红唇轻轻一勾,欧竞天露出一个浅的几乎看不出来的微笑,配上他深黑的眉目,更添了几分冷意,“爱妃,本王早就说过,你,逃不掉的!”
“不准伤害大小姐!”莱儿芹儿虽然明知自己不是这个男人的对手,还是毫不犹豫挡在了慕清妍身前。
欧竞天轻轻移过目光,深不见底的黑眸中满是嘲弄,抬腿向前迈了一步。
仅仅一小步。
莱儿芹儿却都觉得心头颤了一颤,一股无形的杀气扑面而来,鬓边发丝无风自动,似被面前这人的杀气震慑,竟也轻飘飘断裂,像是春天柳梢的飞絮,荡悠悠坠落,不由得脸色齐齐一变,惨白中透出绝望的青灰。
欧竞天目中的讥嘲之意更盛,又向前跨了一步。
莱儿芹儿心头又是一震,只觉得铺天盖地的血腥气带着无孔不入的窒息感像是一张巨网兜头罩下,面色又暗了一分,脚下一软竟不自觉倒退了一步,这一退便碰到了慕清妍身前的桌子,木料硬硬抵在后腰上,两人登时回魂,互相看了看,都在彼此脸上看到了惊骇之色,以及几乎遮蔽了眼帘的汗水。
未曾交锋,而胜负已分。
两名自诩经历过血雨腥风的少女,心头涌上难以用语言表达的羞愧,又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决然凄切,衣袖一振两柄短刃滑落掌心,身子微微一弓便要跃起,奔赴那个没有丝毫生机的死地。
“等一等,”慕清妍闭着眼睛,轻轻开口,“你们退下。”
莱儿芹儿诧然转身,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然而慕清妍缓缓睁开了眼,那清泉般的眼眸中满是果决,亮晶晶阳光下的钻石般灼人双眼,眉目间的清冷尊贵,更加令人难以反驳,不由自主便向两旁让了让。
慕清妍自己驱动四轮小车,缓缓从莱儿芹儿身边经过,在距离欧竞天十步远处停下,唇角微微一扬,露出一抹讥诮的笑意:“王爷,这样的我,你还要么?”
欧竞天自她移动身子开始,凤眸中便露出狐疑神色,此刻目光下垂,眸子里所有的色彩都被垂下来的密不透风的漆黑睫毛遮蔽。那两道目光在她双腿上了停留了足足一刻钟,薄唇慢慢抿成纤薄的一条线,那迫人的红也逐渐淡去,变得粉红若樱,变至苍白如纸,笼上深深地苍凉浓浓的嘲讽,本就冷凝的面色更加僵硬。
半晌,眉峰轻轻一挑:“爱妃,本王说过,你是本王的女人!”他字字铿锵,杀伐决断,似冷冽的刀锋穿过人的要害。
慕清妍平静地一笑:“我还有什么价值?天晟教不是我的,永远也不会是我的,段随云也不会拿我来和你做交易。”
欧竞天忽然短促的笑了一声,那骤然响起又骤然消失的笑声里,却像是包含了无尽的冷意、嘲讽。
慕清妍抬眼淡淡看了他一眼:“不要以为世人皆同你一样。”
欧竞天不答,眸中冷意更深,那一点锐利的光芒慢慢扩大,又潮水般退去,渐渐隐没在无边的黑寂中,却又在那无底的深重中悄然浮起一点怜悯。
慕清妍掉开目光,从刀林剑雨中走来,沾染了无数鲜血的欧竞天怎么可能会有怜悯的神色,一定是她看错了!望着院中药圃里刚刚成活的药材,她继续平静开口:“赫连扶苏虽然因为我的缘故曾与你携手攻打西秦,但我相信,这是绝无仅有的一次。他不会为了我再做出任何不符合身份的事了。”
欧竞天目光落在了正待偷偷溜走去给段随云送信的莱儿芹儿身上,悠然开口:“你们觉得,你们会活着走出这个院子么?”
莱儿芹儿都感觉背上冷意森然,再也不敢移动分毫,心中急得像是有一团火在烧,脸颊也红了。
慕清妍淡淡扫了她们一眼,又对上欧竞天:“所以,我已是一个毫无利用价值的人,王爷何必再为了我,耗费精力?”
“你有没有利用价值,”欧竞天凤眸危险的眯起,几乎咬牙切齿的道,“要本王说了算!”
他的怒意像是突然爆发的火山,瞬间便能将人烧成灰烬。
莱儿芹儿已经彻底丧失了思考和行动的能力,只能在旁边眼巴巴的看着,也着实不能明白,为何没有半点武功的大小姐,面对这如山的压力,竟还能做到面不更色。
“好吧,”慕清妍眸中飞快闪过一抹决绝的光,“既然如此,我无话可说。我步步退让,只求平静了此一生,你却步步紧逼,让我走投无路……”她身子微微向小车椅背上一靠。
欧竞天眉头刚刚皱起,怒意更胜了一分,这个女人不是很聪明的么,为什么……一个念头还未转完,眼前银亮光芒一闪,“咻”的一声轻响,直奔面门,他身形迅捷如风,飞速向左侧一闪,那道银光走空,“夺”的一声钉在身后门板上,兀自震颤不休,发出“嗡嗡”回响。
欧竞天面色一沉,薄唇抿得更加用力,染上了愤怒的白色,但迅疾又退去,化成无声的叹息。
慕清妍低垂着眼眸,并未去看结果,也并未去看欧竞天的神色,反正早已将他得罪到底,那么不妨再做得更彻底些!她双手在扶手上轻轻一拍,两道诡异的银弧呼啸着夹击欧竞天双肋,欧竞天腾身跃起,半空中便出现了一朵带着深浓冷意的乌云。
未等那朵云落下,慕清妍袖间又飞出两把短刀,截断了欧竞天下落的必经之途。
欧竞天忽然一笑,这就是他心目中那个倔强清冷的慕清妍啊,她一旦做了决定便会毫不犹豫的照着内心的想法去做,真是叫人……又气又恨。他双足在那两把短刀上轻轻一点,身子再次跃起,黑色衣袍在半空中幻化出一朵巨大的罂粟,美丽而又危险,向着慕清妍身后落去。
慕清妍身子不动,身后却已猛地张开一把伞,那伞的质料非金非玉,更非布帛,而是飞速旋转的十六把短刀,欧竞天眼前转动不休的便是寒光闪烁、冷气袭人的一把刀伞。他抓向慕清妍后领的手若再前进半分便会被这刀伞绞成肉末。
欧竞天不怒反笑,身子猛地一沉,抬腿蹬飞了试图偷袭的莱儿芹儿,二女落地都“哇”的吐出一口鲜血,再也动弹不得。而欧竞天便借着这一蹬之力,身子倒飞出去,半空一个翻转稳稳落地。
“爱妃,玩够了没有?”欧竞天的声音醇厚如陈年美酒,还带着浅浅一点笑意,听在耳中直教人醺然欲醉。
慕清妍微微一愣,就在这短暂的来不及眨眼的一瞬间,她的身子已经稳稳落入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中,耳中传来稳定而强有力的心跳声,鼻端传来的是那种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清新而悠远,似柔和而凌厉的属于欧竞天的独特气息,她身子立刻不由自主地软了,紧跟着心也柔软了一霎,随即又生出无尽的恼恨,闭了眼,不言不动。
“爱妃,跟本王回家!”欧竞天含笑说了一句,抱着慕清妍大步走出了这所赁来的院落,脚步轻快而稳健,像是刚刚凯旋,春风得意,意气风发。
芹儿莱儿挣扎着爬了爬,眼前一花,忽然出现两个绿衣男子,出手如风在她们颈后狠狠一砍,两人便晕了过去,绿衣人轻烟一般飘到四轮小车跟前,将它稳稳抬起,如来时一般,瞬间消失。
风吹过,带着夏日的热度,却有几片翠绿的树叶悠然掉落。
莱儿的身子轻轻动了一下,又吐出一口血,缓缓睁开了眼睛,她身侧的芹儿有气无力地道:“姐姐,接下来该怎么办?”
莱儿擦掉了唇边残留的血渍,冷笑一声:“我们该做的都已做完了,还能怎么办!这笔债,我们迟早会从欧竞天身上讨回来!”
芹儿咳了一声,揉了揉脖子,苦着脸道:“好痛……”
*
欧竞天抱着慕清妍上了早已停在村口的马车,将她放在膝头,双手迅速在她身上摸了一遍。慕清妍两颊绯红,狠狠瞪了他一眼。欧竞天却像没有看到一般,将从她身上摸出的暗器统统没收,这才揭开了她膝头一直盖着的薄毯。毯子下的双腿,触手冰凉,他的眉心隐隐跳动。
“你这回可信了?”慕清妍淡淡的道,“我的腿的确已经废了。”
欧竞天抬眼看着她,发现她的神色比语气更加淡漠,仿佛自己于她不过是一个陌生的不能再陌生的陌生人,心头浮上淡淡的恼怒,但随即又化作满腔柔情,伸手替她在腿上慢慢揉捏。
“即便你拿刀来砍,也还是毫无知觉的,”慕清妍挑眉,“不信,你大可一试!”
欧竞天俯下身子,脸几乎贴在了她的脸上,他的气息在这样近的距离中,喷在她脸上,透过毛孔直达心底,她想要转头,却发现头已经被他禁锢在臂弯里,秀眉皱起,清凌凌的眸子里是毫不掩饰的厌恶。
欧竞天凤眸一眯,薄唇缓缓在她脸上逡巡,最后在那晶莹圆润饱满的耳垂上落下轻盈一吻,看着那耳垂从肌肤底部慢慢浮上一抹嫣粉,然后那粉色逐渐加深,范围扩大,便噙了一抹促狭的笑意,在她耳畔低低呢喃:“爱妃,你的身子出卖了你,你还是想本王的……”
慕清妍的脸也不争气的红了,心中却涌起羞愤的感觉,大力扭过头去,丰润的唇却在扭头的瞬间擦过欧竞天布满薄茧的手掌,掌心的那炽烈的热度立刻灼烫了她的心,她的身子便又软了几分。
“你看,”欧竞天附在她耳畔,“不管你口中怎样厌恶我痛恨我,你的身体却从未背叛过我。”说完这句话,他直起身子,将慕清妍放在一旁的短榻上,盘膝闭目,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