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泰没有继续追问她这个“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缓缓道:“嗯,那日后的御艺课就不要上了。”
遗玉手上的动作一顿,既纳闷又好笑地答道:“殿下,御艺课是要算在岁考和毕业考学的,若是不算,我自然不想上。”
她还记得那晚他与她下棋时候,还提醒过她,棋艺是毕业考时的科目,这会儿却来怂恿她不要上御艺课。
李泰听到她后半句话,唇角勾起一丝细微的弧度,难得好心情地同她解释,“国子监的御艺师傅本领皆是稀松,就算你与他们学,学评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只是简单一句话,便将国子监的御艺先生贬的一文不值,遗玉从入学到现在,御艺一课上,就被那位刘助教指点过,最后还落得个坠马的下场。
虽说不怎么关那位助教的事情,但她那日马惊吓狂奔后,整个马场少说也有三位御艺先生在,却只有程小虎一个人追了出去,因此,御艺先生们在她心里的印象本来就差,经李泰这么一说,便让她有了一种“原来如此”的感觉。
这不大会儿的功夫,在遗玉眼中,国子监的御艺先生已经连程小虎都赶不上了,程小胖子在她心中的形象一下子从爱吃的小胖墩,上升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
李泰自然不知道自己一番话,会让遗玉高看了程小虎好几分,见她不答话,便继续道:“下次再上御艺课时,你就远远看着。”
此言正合遗玉的意,她没有犹豫便点头,“好。”
目的达成的李泰睁眼瞥了一下正扭头重新在手指上浸泡药汁的遗玉,眼中青碧流光闪动之后,重新阖上。
遗玉望着自己浸泡在透明的药汁中的十根葱白手指,暗道:御艺不能不学,大哥太忙,等闲下来,就让小虎教我骑马好了。
第二日一早,梳洗好的遗玉,坐在客厅同卢智吃早点,时不时伸手去拨触到睫毛的额发,本来昨天地还说晚上让平彤帮着修剪,但从小楼西屋回房后,她一时兴起,便将修剪额发的事情挪后,拉着卢智下了两盘棋,直到被他撵去睡觉,最后也没能剪成头发。
卢智见到她拨头发的难受样子,便皱眉道:“不行就去抹点头油,梳上去。”
遗玉一手撩着额发,一手夹着菜吃,含糊不清地答道:“不要,你知道我不喜欢那个。”
头油的重要性对姑娘家来说,就如同胭脂水粉一般,不少小姑娘尚未及笄便会在脸上涂脂抹粉,头油更是能让发髻变得光滑。
遗玉还是搬到龙泉镇,家里有闲钱后,才接触到头油这种东西,本来是说不上反感的,甚至头一年卢氏给她梳头时候偶尔还会用上一次。
之所以变得敬而远之,还要提到去年夏天,在一家胭脂铺子里,见到胭脂娘子在教一位女客用头油的时候,吐了一口唾沫掺在头油里,还告诉那女客,这样能让头油固定发髻的时间更长一些,自那以后,任凭卢氏再讲,她也不用那黏糊糊的,会让她浑身起鸡皮疙瘩的玩意儿了。
好在她因为头发越来进长,且碎发较少,盘髻后本就不易散乱,用不用也无大碍。
卢智让平卉又给她盛了小半碗粥,有些道:“今晚别再光顾着玩,吃完晚饭就修剪。”
“嗯、嗯。”
吃完饭,兄妹俩没再专门去向李泰问安,直接出门坐上秘宅的马车,往国子监去。马车在行驶了两刻钟后,停靠在国子监散的一条窄街上,遗玉扶着卢智的手跳下马车。
冬天的早上总是有些微寒,两兄妹都换了各院的冬装常服,尽管比昨日要暖和许多,但断断续续的小风刮来,还是能感觉到寒意,遗玉便将露在外面的小手缩进衣袖,朝卢智身侧靠了靠。
今日他们出门比昨日晚了一些,两人走到国子监门口,就见到大门两边来往着十几辆马车,穿着各色常服的学生从车上下来。
鲜少到前门来的遗玉,是初次见到这种门庭若市的景象,难免朝两边多看几眼,但就是这几眼,却让她发现,不少人的目光都不加掩饰地投放在卢智和她的身上。
这种待遇,遗玉原本只在书学院内部受过,被这么几十个穿着各色常服的学生盯着倒是头一回,多少有些不自在的她,伸手扯了扯卢智的衣袖,在他扭头后,轻声问道:
“大哥,怎么都盯着你看?”
卢智并没有答话,只是对她微微一笑后就扭头看着路,目不斜视地带着她进到国子监门内。
遗玉被他这一笑弄得心头发毛,没有再问,但警觉性却陡然提高。
(一更到)
第一九二章 所谓名声
遗玉同卢智一起走在国子学里,被人一路盯着,从志铭路换到宏文路上时候,她才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问卢智:
“大哥,你老实与我说,他们会这祥是不是因为昨日小虎说的那事?”
昨日在鸿悦楼吃饭时候,程小虎绘声绘色地讲述了,太学院查济文博士在长孙夕作首诗之后,对她大加赞扬,甚至说出长孙夕资质不如她那样的括,程小凤当场就拍桌子大笑她要出名了。
“嗯。”卢智冷眼扫向斜对面正伸手指点遗玉的一个太学院的男学生,那人被吓的连忙将手伸了回去,遗玉被人盯着看,他还可以忍受,若是被人指点,就不再他的承受范围内了。
遗玉猜的不错,经过昨日程小虎所在教舍学生的传播,她的大名已经被闹得人尽皆知。
昨天上午下学后,程小虎所在教舍的学生便将查济文博士的话传了出去,当然,传的不是那首《春江花月夜》,也不是查博士从晋启德博士那里“顺”来的、遗玉入学前写的一张颖体,只是单纯地将查博士说她是他见过的女学生中,资质最好的话,传了出去。
按说被一位教授点名表扬,算是好事,被太学院的查教授表扬,更是一种殊荣,听说这事情的人,正常反应应该是对遗玉表示出友好,而不是眼下这样,虽不带恶意,却也绝对和好感扯不上关系。
坏就坏在查济文博士不是单独赞杨遗玉,而是将她同长孙夕相比较,还将遗玉的资质捧到了女学生中无人可及的高度。
在外院学生的眼中,查济文博士赞扬遗玉之前,众人对她的印象不过是停留在“卢智的妹妹”这一点上。
一个名声、样貌、家世都不显的小姑娘,突然就这么冒了出来,把最近风头正盛的长孙三小姐给压了过去,甚至在查博士口中,资质上,将所有太学院的女学生压了过去,爱慕长孙夕的男学生不满她,自恃才学的女学生不服她,谁心里会爽快!大到长安城,小到国子监中都有一种“潜规则”,尊卑程度固然重要,但最能提高一个人地位的,却是名声!
看看卢智就知道,因为他出名,多少大臣家的公子少爷,以至皇家公主,都不会在面子上同他过不去。
名声的获得,有很多种途径,其中一种便是被出名的文人雅士公开赞扬,或是在文采上,或是在品行上,或是在智谋上,等等,根据名人的认可程度,决定此人的名声。然而,想要被名人夸赞,是极其不易的,名人文士多爱惜羽毛,棒得另一人出名,难免在那人出了岔子后.累及自己的声名。
其实遗玉在高阳生辰宴上,在魏王的中秋夜宴上,都曾经大放异彩过,但前者让魏王被刺重件夺去众人注意,只有一名姓方的典学将其重视起来并告知了自己的恩师,虽然让她进到国子监念书,却没有在名声上显露出来。
中秋夜宴上她讲的那个寓意甚多的官兵和强盗的故事,让李世民都为之拍手叫好,加上她年纪小的噱头,若是放在平时,绝对一夜成名。
但是,她为了给卢智拖延时间,将已经被皇上亲自挂在头上的光环,一层层又加到了卢智的身上,最后卢智一将那警圣十谏言说出口,在震惊满席之余,她的存在感便被弱化,事后人们谈论的也都是卢智被皇上独自带里宴席,再没回来的事情,而不是有个小姑娘,讲了一个发人深省的故事的事情。
说来可笑,遗玉曾经拥有过两次一夜成名的机会,且一次比一次机遇更大,只要她抓住任何一次,在这长安城、在这国子监都有了绝对的立足资本,但她偏偏错了过去,乃至现在查博士的话一出口,几乎所有人的苗头便对准了她。
为什么?不服气是一个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因为名声获得的另一个途径,同名人比试,若夸赞的是文采,那就比诗词歌赋,若夸赞的是品行,那便比琴棋仪态,若夺赞的是谋略,那就比议策论,等等。
遗玉算不得名人,但她是被查博士亲口夸赞的人,查搏士官衔不高,却绝对长安城中排的上号的德高望重的文士。
眼下的情况是,谁若能在文采上压的遗玉一头,那便相当于直接摘了查搏士戴在她头上的名声,戴到自己头上。
因此,尽管很多人都清楚,查博士不会无缘无故赞扬一个毫无本事的人,但因他一开始就将遗玉抬的过高,这种高度,难免让人心生怀疑,在名声的诱惑下,这种怀疑不断放大,变成了不信。
卢智将一路思索的遗玉送到书学院教舍,伸手在她头上拍了一下,柔声道:“别乱想了,这事对你来说.好多过坏。”
遗玉从他手中接过书袋,撇撇嘴,满脸怀疑地看着他,“大哥,你还有什么要交待我的没?”
卢智耸耸肩膀,俯身凑到她耳边低语了一阵后,含笑转身离开,遗玉满脸古怪地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方才挎上书袋朝教舍走去。
她刚进教舍,就发现气氛不对,屋里一半的学生已经坐在各自座位上,第一排矮案前的空地上,立着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少年,穿着四门学院的白色常服,在她进来后,众人目光一齐扫向她,而那个正在低头同前排坐着的学生说话的少年,也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向她。
这名身形有些瘦弱的少年,先是礼貌地对她行了个点头礼,而后问道:“在下于丹呈,小姐可是姓卢?”
这般正式的开场白,多少让遗玉心中好笑,虽不明他来意,还是礼貌地回礼,道:“正是,于公子找我有何事?”
于丹呈看着眼前个头略显娇小,穿着灰不溜秋的冬装,额发有些“杂乱”的少女,脸上带着容气的笑容,眼中却带着淡淡的不屑。
“听闻查博士对卢小姐的评价颇高,便特来一见,设想到——”他话到一半突然停下,似是再等她接话,问他设想到什么。
遗玉一直同他平耙,将他眼底的不屑之色看的清楚.便没了应付的心思,“那现在已经见过,公子可以回去上课了,还请借过,你有挡住我的路。”
于丹呈根本没想到她会是这种反应,就见她一手伸出来虚隔开他,错身朝靠窗那一列矮案走去。
脸色一僵,于丹呈反应还算快,他转过身来,略带些嘲讽地,对着已经走到靠窗过道口的遗玉说道:“小民之女,缺礼乏仪。”
遗玉出身是平民农户,这是书学院不少人都知道的事情,只要稍微一打听便可得知,但眼下被于丹呈当众拿来说事,甚至借以耻笑她的礼节,与身在国子监念书的女学生而言,实在是一种羞辱。
教舍里的八九个人“唰”地一下将目光转向遗玉,有一半是等着看她笑话的。
于丹呈在出口嗤笑遗玉的礼节时候,杜荷刚刚走到教舍门口,把他这句括听了个正着,目光在教舍里一扫,知道他这话,冲的是刚走到靠窗那排的娇小背影后,眉头顿时一皱。
平常时候,遗玉是懒得搭理这种人,但在他话落之后,却想到了卢智先前在书学院门口对她说的话,嘴角一抽,脚步停在第一排的座位处,转身对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张嘴同样回了八个宇:
“君子戒言,小人乱语。”
这明摆着是在辱骂于丹呈说话嘴上不把门,不是君子,是小人!
“你、你、你…”
于丹呈当场青了面色,余光扫到在座学生憋笑的表情,刚要开口回嘴,迎上遗玉似笑非笑的目光,一个“你”字卡在唇边,愣是说不下去。
遗玉刚才已经指责了他乱说话,这会儿若是再开口,不正应了她那句“小人乱语”,一时间,这名身份不明的四门学院少年脸上,被憋的隐隐泛起青色。
“呵呵…”靠在门口的杜荷将右拳抵在唇边,发出清朗的笑声,弯起的双眼中,映着遗玉转身回话后,尚未收起带着三分嘲讽的可爱小脸。
有一个人带头笑,剩下憋笑的学生自然忍不住,皆是侧头笑出声来,实在是于丹呈被憋得说不出话的模样,可笑的紧。
遗玉侧头看向立在门口发笑的清秀少年,两人目光一碰之后,她点头一礼,便转身走到自己座位上。
杜荷却因她看向自已时客套且生疏的眼神,霎时收了笑容,在她转身后,将目光移到于丹成身上,出声道:“这位同学,若是我没有看错,你身上穿的衣裳是白色的吧,莫不是迷路了,才会跑到我们书学院。”
他语气冷淡,话里带着嘲讽,于丹呈刚才被遗玉气的不轻,此时听到背后的嘲讽,双拳一握,回头待要驳斥,但见到立在门口的清秀少年后,生生将括咽了回去,换了另外一句:“杜、杜公子。”
杜荷没有应声,举步朝着自已的座位走去,在错过他身边时候,微微侧头低语一句,让这四门学院的少年脸色白发地快步离开了丙辰教舍。
第一九三章 又见嫩草
于丹呈是走了,但他的举动,让早上在国子监门外就生了警惕之心的遗玉明白,像他这样上门“找茬”的人,这几日怕是不会少了。
要按照她的性格,自然是獭得搭理,只有被惹毛了才会一棒子打回去,但卢智跟她说……遗玉正大光明地望着前方正在讲课的先生跑神,脸上闪过些许犹豫和挣扎,卢智的话似乎还在耳边回荡:“三日,若是三日之内前来找事的人,都被你挡回去,大哥就给你弄一块藏书阁三楼特许的通行牌子。”
当时听他说这话,她还有些莫名其妙的,但被于丹呈挑衅过后,她自然就明白过来。
藏书阁向来只允许太学院和四门学院的学生持学生牌子入内,当然也有不嫌麻烦换了两院常服混进去的,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