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他不语,她也就不说话,待将他头发梳顺后,接过他递来的簪子,方才听他有些沙哑的嗓音,道:
“上午陪我一同去。”
“我去合适吗?”李泰是要去见已故谨妃的故人,她不想放过任何一个了解他的机会,自然是想跟着去的。
“嗯。”
半个时辰后,李泰和遗玉在普沙罗城享用了一顿当地的丰盛早点,便在一名白蛮的领路下,带了几名随从,去了贵族居住的城东乌蛮舍。
城东的建筑明显要比别处的精美许多,多是两层的小楼,墙壁上用不同颜色的树脂描着彩绘,有甚者,门前还铺着光滑的天然石板。
乌蛮舍内居住的当地人,对唐人并没什么排斥,见他们一行出现在这里,只是好奇地看上两眼,带路的白蛮,领着李泰和遗玉他们左转右拐,在一家屋舍前停下。
“就是这里了,您稍等。”
遗玉看一眼这其貌不扬的小屋,只觉得和这附近的房屋都不搭,那会说唐话的白蛮人已上前叫门,两扇的圆头小门,看着就不大结实。敲了几下,便有人来应。
遗玉听不懂当地话,就见那白蛮人和应门的小男孩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话,那小孩就将两扇门前打开,自顾进了屋去,也不请让他们。
李泰让随从都在外头候着,只带了遗玉一同进去。这屋内和屋外,却是两般,遗玉讶异地随着李泰往里走,不动声色打量着屋里的环境。
桌椅板凳,窗帘帷幔,花瓶茶其,竟全是中土样式,搭配得宜,温馨典雅,就连墙壁上挂着的字画等物,不见落款,却是相得益彰的好手笔,有那么一眨眼的功夫,会让遗玉误以为自己这会儿又回到了长安城,进了哪家夫人小姐的闺阁。
他们跟着那小男孩,穿连前厅和内廊,在一间垂着纱幔的小厅前停下,小男孩扒在门槛上,朝里探头探脑地看了几眼,就听纱幔后传来一道沉稳的女声:
“去玩吧——你们进来。”
前后两种语言,头一句彝语是对这小男孩说的,他摸摸脑勺
便跑离了,后一句是官话,对李泰和遗玉说的。
李泰面具未去,拨开纱幔,遗玉同他一起走了进去,先是闻到一股茶香,她寻味转身,这小厅东边开着一排竹窗,早晨的阳光涌进来,很亮敞,就见那窗下摆着一张四足的曲案,案后坐着一名穿着白底长衫黑墨翠坎肩的妇人,样貌无奇,年岁约莫五十上下,正一手提壶,一手转杯,方式奇特地斟茶。
连斟了两杯之后,并排放在案上,抬头看向来人,神色从容地就座冲他们弯了下肩膀,行了个见礼,待李泰和遗玉点头回礼后,方才将两手收在案后,客气道:
“请坐。”
屋里没有席子和椅凳,唯有案前半丈远,摆着一只软垫,遗玉正在暗皱眉头,就见李泰上前几步,在那只软垫旁边的地板上盘膝坐下。
她心中一暖,正待上前落座,却听那老妇人道:
“奉茶。”
她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左右,又瞄一眼那已经捧着茶杯自饮的老妇,目光一闪,就上前去端了另外一杯茶,转手递给李泰,见他不接,便冲他偷偷眨了下左眼,他才捧过那杯茶,却是放在手边不饮。
“你是谁,从哪来,来作何?”
遗玉刚刚在软垫上盘膝坐下,这老妇便出声询问道,显然不是问她。
“故人之子,从京都而来,代人还愿。”李泰答道,语焉不详,遗玉很是怀疑这老妇能否知道他是谁。
闻言,那老妇人竟垂下了头,遗玉看不清她神色,稍息,她才又抬起头,声音比起刚才的客套,多了一层冷淡:
“不用了,你娘没有欠老身任何,你从哪来,就回哪去,莫要扰我清净。”
这便是辨出了李泰的身份,可却拒绝“配合”“你可提出任何要求,”李泰似是料到事情不会这么顺利,“只要我能做到。”
老妇哼笑了一声,摇摇头,慢条斯理地饮着茶,喝完了就再续,不再开口说半句话,就像是他们两人不存在。
这屋里的摆设、这老妇的仪态大方,气度沉稳,都说明她不是常人,只能智取,不能强求。遗玉想不出她到底同瑾妃有什么渊源,李泰也不清楚,只说是故人。
遗玉正在想法子怎么叫她松口,李泰便已起身,对着那老妇道:“明日再会。”
说罢,便朝着厅外走去,遗玉赶紧跟上,手刚碰到帷幔,那老妇的声音,又传来:
“无需再来,老身不会见你。”
离开了老妇的居所,遗玉和李泰相伴住回走,一个沉默不语,一个则在想着那妇人是什么意思。
“这位周夫人,也是红庄的人吗?”遗玉问道,那老妇姓周,名不详,看着也没有夫家。
“嗯。”
“她是啊,”遗玉脑子一转,便扯着他的衣袖,小声道:“她不姓姚,是不是同韩厉穆长风他们一样,中了毒被迫听命于红庄,咱们或可帮她解毒,也算是帮了一个忙。”
李泰摇头,拉下她的小手握在手掌中,道:“需她自己提出来要求,这是我承诺的。”
“哦。”
即是承诺,那便没有办法了,这一年的相处,遗玉了解到,李泰算不上是一个一言九鼎的人,可绝对是一个一诺千金的人,他说出的话真假参半,可却鲜少会承诺,真给了承诺,那便是会不同对待。
这个人有他十分固执的一面,就好像是特有的原则,叫遗玉既感到放心,又有些无奈。
两人各有心事,一路走回了南区的住处.又有遗玉眼生的白蛮人寻来,她先回了房去休息,李泰单独见了那人,不知说了些什么。
遗玉和衣躺在床上,头枕着双臂,若有所思地望着屋顶镶嵌的层层竹片发呆,门声响动后,扭过头,就见李泰走了进来。
“忙完了?”她坐直了身子,盘腿在床头坐好,仰头看着走到床边的李泰。
“接到了确信,洱海南蒙舍诏是有一韩姓中土人士,一年前定居在乾乞城,做的是珠宝生意,他有一妻子,无儿无女。”
“真的!”遗玉惊喜之色毕露,当即伸手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连声问道:“没弄错吧,确定是姓韩的,做珠宝生意的?”
这不是和她大哥那封信上告诉她的一模一样么,条件都吻合了,她就要找到她娘了!
“没弄错,”李泰见她手足无措的高兴样子,心情也好了些,又道:
“周夫人我已见过了,然是无果,此事暂搁,我会先带你去乾乞城找人。”
第24章 见与不见
乾乞城
从普沙罗城到乾乞城,马不停蹄地行了三日,心已飞远的遗玉,一路上半句停都没叫过,从李泰告诉了她确切的消息后,她就再抑不住对卢氏的思念,赶路时,哪怕睡上一会儿,梦见的也都是娘亲的模样,醒着时,更是会时带露出傻傻的笑容。
到了乾乞城,若不是夜晚,她准会直接让李泰带他去见人,耐着性子在当地住了一夜,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连日赶路身体累的受不了,可精神头是前所未有的足。
半夜她勉强睡着,不足两个时辰,便又醒了过来,天微微亮,就开始梳洗打扮,在山里有萧蜓帮她梳头,出山又换了男装,本就不擅长梳髻,手忙脚乱地折腾到了天亮,才弄出个简单的双环髻出来,没有珠花,便用黄绿两色的丝带夹在发股里面,倒也清新可爱。
持着铜镜左看方看,终是狠狠心,拿起小刀子,三两下把好不容易留长的额发削剪掉,朝一侧梳去,正好遮挡住左颊上的两道浅粉色的疤痕,又将肩背上垂下的余发拨弄到前头,盖着侧颈上的伤痕,这才满意地翻出一套浅绿色的糯裙换上。
她娘自小看不得她受半点罪,磕着碰着都要心疼好几日,若被瞧见伤成这样,指不定怎么难受。
这么一通打扮,门外已有了人声,听见敲门声,遗玉放下镜子,拉开门,就冲着门外的人露出笑容,道:
“怎么样,这时候去,会不会太早?”
李泰迎上这张格外可人的小脸,微怔了一下,视线从她遮住小半边瑕疵容颜的黑发上掠过,抿了下唇,摇摇头,便转身率先朝着门外走去,遗玉连忙跟上。
“我们这是直接去他们住的地方吗?”她问道。
“嗯。”
“你确定他们现在城里,没有外出吗?”
“嗯。”
“这么突然找过去,韩厉会不会不让我见我娘?”期待之余,她也担心。
“我已安排妥当,借了别的名头,你只管见那位夫人便是。”
“谢谢。”
“不用。”
陌生的房屋,带有中土风情的布置,遗玉坐在客厅里的一张长毯上,眼睛紧紧地盯着内室方向的布帘,双手交握在一起,轻轻地捏着,不过是等了半盏茶不到的时间,便急出了一手心的汗。
去年十一月里,卢氏被韩厉带走,这一晃便是一年过去,母女俩天涯两分,没人唱着歌谣哄她入睡,没人为她密密缝制家裙,没人为她洗澡擦背时掂捏她又瘦了多少,没人笑斥她的伶牙俐齿,没人特意早起做点心给她吃,没人因为她一点小伤就心疼的要命。
这一年中,有多少次,她在梦里都嗅到了娘亲身上的皂角香味,吃的苦、受的伤、遭的罪,一觉醒来,便不会觉得委屈,因为至少,她也曾经做过被母亲捧在掌心上的孩子。
她日夜盼望能寻到卢氏的踪迹,可如今待见到人,她却有些怯弱起来,太过兴奋和喜悦,竟叫她差点忘记了:
她该怎么对娘说祖父的逝世,怎么说大哥的事。她该怎么告诉她娘大哥的死讯,是她没能救下大哥,眼眸睁地看着他火海消散,娘、娘会不会怪她?
李泰侧头看着身边坐立难安的遗玉,余光落在她拧的发白的手指,眉心微折,伸手过去覆在她的手上,低声道:
“怎么了?”
“我——”
内室传来的脚步声,打断了遗玉的话,听见隐约的人语声,她身子霎时紧绷了起来,看见帘后衣角浮动,想也不想便“腾”地一下从座位站了起来,两眼直直地看着从中走出的人影。
“久等了,两位远道而来,本该扫榻相迎,奈何我夫君今早才出城,最快也要三日才能回来,怠慢了客人,请莫见怪。”
知书达理的妇人,长衫糯裙,云景翠珠,然而——
不是,不是她娘!这不是她娘!
遗玉愣愣地站在那里,从满心期望到满心失望,跌落谷底的心情,一句话又怎能形容的了!
“常公子,令妹这是怎么了,为何一直盯着我看,可是有何不妥?”
“并无,既然韩老板不在,那就下次再访吧,告辞。”
遗玉任由李泰环着她的肩膀,带着她离开,出了屋舍,走在街上,被腊月里的冷风一吹,她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缓缓抬头,冲李泰扯动嘴角,道:
“呵、呵呵,咱们认错人了。”
看着她这比哭还可怜的笑容,李泰扶在她肩头的大手紧扣了一下,语带劝慰道:
“无妨,六诏不大,再找便是。”
她不语,陪着他走了一段,方才轻轻摇头,涩道:“也许我大哥弄错了,他们根本就没到南诏来,韩厉他定会对我娘很好,我娘她好便行,我并不是一定要见她——不,不用再找了。”
倘若找到卢氏,便瞒不住卢智的死讯,要让她娘伤心,那她宁愿一辈子都不要见娘了,就让娘以为,他们兄妹三人还好好地待在长安城,在怀国公府的照拂下过着富足的日子。
“不找了?”李泰轻声问了一遍,眼她强撑着蓄了水雾的眸子不眨眼不落泪的样子,胸前开始发闷。
遗玉攒紧袖子下的双手,心一横,终是点头,道:
“不找了。”
他抬手在她头顶摸了摸,“那便不找了。”
她只需要有他,就行了。
寻错人后,遗玉不想在乾乞城多留,当天就要求李泰带她回普沙罗城去,李泰却坚持在城内多住了一晚,第二日才带着她离开。
回程时候不必赶路,行了七八日才抵达普沙罗城,重新在先前租用的房子住下,一路奔波,遗玉简单洗漱后,服了两粒助眠的药物,便抱着被撇在城里等了她小半个月的狸猫,躺在床上就睡。
南蛮年历比同大唐,一年亦是十二个月份,同样要过年,可风俗习惯却不同,这趟寻人回来,已将近新年,街上的当地人比以往要多上大半,到处可见喜庆。
李泰每日都会到乌蛮舍去拜访周夫人,连连被闭门谢客,半个月下来,搞得贵族区许多人都认得戴面具的李泰。
反观遗玉,那日一番昏天暗地的睡醒之后,虽表面无异,可李泰却明显地察觉到,她脸上的笑容比以前少了许多,话也少了许多,每天不是待在屋里研读同萧蜓在山里整理出来的药理手稿,便是由戴敬陪着,在夷人的居住地转悠,查看当地风土人情,学些彝族语。
等到李泰察觉的时候,她已是开始学一种当地的木刻手艺,整日拿着一块木头,拿她那把锋利无比的小刀子削削刻刻的,总之,没有一日是闲着的,她将自己的时间安排的很满,甚至连向住常那样凑到他跟前说话的时间,都被压缩了去。
这种类似被忽略的情况,令李泰心中的不满日益增长,这种不满,在腊月底的一天下午,他从外面回来,她在客厅雕木头,她见他回来连支应一声都没有时,终于告罄。
“拿来。”
“啊?”遗玉疑惑地抬起头,不知李泰伸手是管他要什么,没等她问,手里的小刀便被两指捏着刀片,轻松夺取。
“唉,你小心划到手!”遗玉吓得连忙将雕了一半的木头丢在桌上,就要去住他手,却被他抬头躲过,五指灵巧地一转,由刀尖改为拎着刀柄。
见她担心地眉头都皱起来,板起的脸稍作缓和,淡淡地开口道:“白蛮人日子不好过。”
“啥?”干嘛莫名其妙地和她说这个?
“所以你不需要学这个,去同他们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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