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维臣站在窗前看着外面零零散散飘下来的雪,那与其说是雪,不如说是冰渣,在阴冷的天气里飞舞着。回头看了一眼埋头病历中的曲翔:“小曲同学,我们这里已经下班了,你要查资料明天请早吧,我和你王老师还要回家吃饭呢。”
曲翔抬眼看了老爸一下,又看看一旁悠闲看书的王洲勤老师,继续低头翻看病历,鼻音严重地说:“我马上就好。”
“你这感冒也不去看看。”王洲勤笑道:“曲维臣,你们家小曲这感冒是流感吗?”
“咳咳咳——”曲翔咳嗽着抓起一旁的纸巾,猛擤一通鼻涕:“不是……您别担心,不传染。”
曲维臣和王洲勤相视一笑,搓两下手,放在暖气上暖着:“他这是心里有火,不是流感,等心里的火下去了,感冒就好了。”
“心里有火?咳咳咳——”曲翔用纸巾捂着鼻子,闷声道:“我没火!呼噜——”
王洲勤听着那惊天动地的擤鼻涕声,道:“小曲同学最近一段时间,状况频发啊。”
曲翔合上病历,鼻涕虫一样:“王老师,您还心理学权威呢……”
曲维臣走过来,摸摸儿子的头:“吃点药吧!你这是跟谁较劲呢?”
老爸的手很热,有种暖洋洋的安慰感。曲翔抓着纸巾,低头擤鼻子:“我没较劲……呼噜——呼噜——我没事……呼噜——”
“傻小子!”曲维臣笑着看王洲勤,说:“要不……你跟他说说陈醉病情吧。”
“不用。”曲翔倔强地一扭头:“他又不是我的病人……”面对陈醉的时候,他就像个白痴,任何想法都慢半拍。
“嘿!你听听。”曲维臣对王洲勤笑道:“不领情呢。”说罢,拿起桌上的病历,轻轻打了曲翔一下:“那你还下班不回家,跑我们这来看陈醉的病历。”
曲翔不说话,只是拿着纸巾呼噜呼噜地擤鼻子。
对老爸他们而言,他这少年维特之烦恼无关痛痒,难受不难受只有自己心里知道。
就像当初,陈醉隐瞒自己是女孩这个问题一样,说到底是你曲翔自己粗心大意。
可是,怎么想怎么窝火。
曲翔的EQ低,翻来覆去也弄不明白。
陈醉说的对,他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个普通的好学生罢了。
对她而言,他算什么?
都可以不介意。只是一种说辞,人怎么可能什么都不介意?越说不介意的那个人,其实越介意。
恋爱中的心思翻腾,曲翔总算是领教了!
从王老师办公室出来,曲翔拎着一大盒纸巾,缓慢行走。
“曲翔。”卫涔从他身后追上来。
曲翔含糊应了一声,没说话。
“你感冒了?”卫涔看着他红红的鼻子:“听丁丁说,那天你一路走回家去的……这么冷的天,你疯了吗?”
曲翔停下来,扯两张纸巾,也不避讳卫涔,呼噜呼噜地猛擤。
卫涔没有被他巨大的肺活量和磅礴的鼻涕流量吓跑,反而很有爱心地帮他拍拍背:“真可怜……你就这么喜欢陈醉吗?”
曲翔翻着白眼,使劲挖耳朵,自言自语:“擤鼻涕擤得耳朵都听不见了……”
卫涔又好气又好笑地摇摇头,叹道:“你有时候很像小孩子……”话没说完,她的手机就响了:“这是哪一位啊?呵呵,丁丁!我和曲翔在一起啦!我们不在教学楼,在办公楼……曲翔来看陈……”
曲翔突然回头,眼神狰狞!
“看陈……老师来了……”卫涔被他吓得赶紧改口:“你在楼下花园等我们吧。”
曲翔冷冷哼了一声,继续扯纸巾擦鼻涕。
“拜托!”卫涔挂上电话,不禁抱怨:“你要来看,干什么还怕人知道啊?”
“丁泰然那张破嘴……呼噜——知道了不定说出什么好听的来呢!”
“觉得人言可畏就不要来啊……我在这说‘人言可畏’对不对?”
曲翔看她一眼:“我不是怕人言可畏,丁泰然说的不叫‘人言’,他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卫涔把这句话消化半天:“狗狗嘴里为什么要吐象牙呢?”
“……”曲翔用纸巾捂住鼻子:“让丁泰然给你讲吧。”
丁泰然春风满面地站在小花园里,跟一个美女聊天,见他们过来忙装模作样地对美女说:“行了,你说的我帮你问问吧。我的同事过来找我了,我还有点事,不好意思。”
“麻烦您了,丁医生。”美女一脸感激地点头哈腰,满怀欣慰地走了。
“你还是改行去做山贼这个很有前途的职业吧。”曲翔冷笑着打量着丁泰然:“又骗人!”
“小心我告你诽谤,你哪只眼睛看见我骗人了?”丁泰然得意洋洋:“我这是关心患者家属的心理健康问题。”
卫涔笑道:“其实我觉得丁丁你去学法律应该蛮有天赋的,总是很有道理。”
“我是有理走遍天下。”丁泰然揽着卫涔:“怎么样?改天咱们两个单独聊聊人生哲理什么的。”
“你的哲理?”卫涔笑着推开他:“我敬谢不敏啦。”
“巧言令色,鲜矣仁!”曲翔擦着鼻子。
三个人往学校方向走,天已经黑了,雪越下越大,偶尔有雪花掉在领子里冻得人直发抖。穿过办公楼前的花园,就到了医疗区。曲翔头昏脑胀,吃面条一样吸溜着鼻涕,是不是拿着纸巾猛擤一通。整个鼻腔火辣辣地发疼,肺里也是针扎似的难受,一咳嗽就头疼耳鸣,典型的上火症状。
丁泰然和卫涔听着他破旧火车一样的凄惨响动,只是忍着笑,谁也不敢打趣他。
要去学校必须从住院楼穿过去,刚一踏进住院处大厅,丁泰然就憋不住笑了出来,用手肘碰碰卫涔:“你说要是曲翔现在碰上陈醉,会怎么样?”
此言一出,曲翔顿时被走到一半的咳嗽呛住,鼻子又不通气。刹那间,险些窒息,脸都憋紫了,鼻涕口水狂喷而出,赶紧手忙脚乱地扯出纸巾急救!
卫涔见此盛况,很没同情心地笑个半死:“拜托哦!他只是随便说说罢了!你不用这么害怕吧?”
“谁怕了?”曲翔惨兮兮地说了半句,后半句被还没顺过来的呼吸梗在了喉咙里,眼角发红,泪水四溢地喘着,头晕耳鸣得几乎昏过去。
丁泰然到底还是心疼他的,拍着曲翔的后背帮他顺气,无奈地笑道:“大哥,你就吃点药吧!你是自虐狂吗?”
“我……没事……”曲翔一边苟延残喘,一边摆手。
身上难受着,心里就那么难受了。
卫涔抹着笑出来的眼泪,摇头道:“曲翔,你就别嘴硬了。这两天陈醉都在医院,你上去看看她,跟她聊一聊吧。”
“不去。”曲翔抓着满把用过的纸巾,愤愤地朝走廊转角的垃圾桶走去。
“陈醉的外公回来了哟。”卫涔追在他后面说:“你不去看看吗?那么有名的音乐家!”
“不好意思,我不是追星族!”曲翔扔了纸,转身要走却被两人拦住了。
“真的不去?”丁泰然顿了顿,突然说:“陈醉做完这个疗程要去韩国了……”
曲翔僵住,肩膀瞬间垮下来,望向卫涔。
卫涔点点头:“可能耶诞节都不会在K城过了。”
曲翔失神地看着垃圾桶,伸手去扯纸巾,眼角更加红了:“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丁泰然没料到他反应这么悲凉,恻隐之心大动,有点后悔这么刺激他,拍拍他的肩膀:“算了……我们也不逼你了,你还是回家吧,这两天别住学校了,宿舍太冷。”
曲翔摸着失去知觉的鼻子,愣在那里,半天才缓慢地点点头:“我回家了,你们自己去吃饭吧……”
“真可怜。”卫涔摸摸他的头,感慨道:“我觉得你最近总是出状况。”
曲翔没什么反应地抱着他的宝贝纸巾盒子,把大衣的领子系紧,慢腾腾地往外走。
突然之间就觉得胸口特别疼。
外强中干也好,外焦里嫩也好。内心深处就是很害怕,那种貌似失恋一样感觉叫人呼吸困难,软弱无力。
也许这一次,陈醉真的就要飞走了。
会像她自己说的,把失去的时间都补回来。
她还是13岁的陈醉时,她的世界就是这家医院和这座城市;对20岁的陈醉而言,这里太小了,她的世界那么广博远大。
一个小小的实习郎中能给她什么呢?
曲翔用纸巾包住鼻子,呼吸困难地闭上了眼睛,忽然觉得陈醉不告诉他,也许是怕他难堪吧?像个小媳妇似的守在一个地方等爱人回来,对一个男人而言,不管怎么说都太寒酸太窝囊了。
鼻涕没有了,这次流出来的好像是眼泪一样的液体。
鼻子会哭?
曲翔狐疑地擦干了鼻水,看着医院门口排着队等活计的出租车。
心情混乱地傻站一会儿,走下台阶去,想着是不是要打车,还是坐公交车。
“坐车吗?坐车吗?”司机们纷纷摇下车窗,或是探头出来问他。
曲翔吸着凉气,忽然发现其中一个司机十分眼熟,想了半天才想起来,那天和陈醉坐这个司机师傅的车去图书城,陈醉的帽子就落在他车上了。
那司机师傅似乎也认出他了,打开车门探头出来招呼他:“小伙子,坐车走吗?”
曲翔踌躇了片刻,终于还是拉开车门坐上去。
“去哪儿啊?”司机师傅关上门,发动车子:“今天没和你那哥们儿一块儿?”
曲翔报了家里地址,吸着鼻子看着外面:“没有……”说着咳嗽起来。
“哟!感冒了?”司机摇下一点车窗。
“我这……不是流感……”曲翔扯纸巾擦鼻子。
“我不是怕传染。”司机笑呵呵地把车拐到大路上:“我是怕你难受,凉风吹着舒服点。”
曲翔攥着用过的纸巾,觉得鼻子边上煞得好疼,伸手摸摸,果然是破皮了。
这位司机师傅像K城所有的出租车司机一样,热爱聊天。看着他眼睛红红,鼻子红红的样子,笑着问:“你身体不太好啊?”
“还行,就是这两天有点上火。”
“那我怎么老能在医院看见你啊?”
“……”
“那天我在里面大门口看见你让急救抬进去了……是你吧?”
“我是……”曲翔手里的盒装纸巾从长方形变成了多边形:“这里的医生……”
“哟!”司机大惊,难以置信地看他一眼:“真没看出来!你这么年轻就是医生了?治什么病的?哪一科?”
“中医内科。”
“哟!更没看出来了!你看着像西医大夫。”
曲翔无语,这看医生长相,还能看出中西医呢?
司机见他表情诧异,笑着说:“电视剧演的,中医都是老头,西医都是帅小伙子。”
原来如此,曲翔不怎么看电视剧,对这些狗血桥段也没研究。
“你那哥们儿也是医生?”司机接着问。
“她……”曲翔想起陈醉,压抑地咳嗽两声:“她是病人,住院的……”说着,忽然想起帽子来:“对了,她的帽子上次落在您车里了,您看见了吗?”
“啊?他没跟你说吗?”司机师傅愕然地说:“我早就给他了。第二天还是第三天啊……他就找到我们车队来了,幸亏那帽子没让后边乘客拿走,我就还给他了。”
“她怎么找到的?”
“他把我车牌子记下来了。不是为了要帽子……他以为我拉着你们绕路呢,找我算账来了……脾气还不小呢!幸亏我留着你们的打车票儿呢,按日子时间一对,他才相信我。”
“您……说什么了?”
“我就告诉他,你为了让他睡觉,让我满城转圈!”
纸巾盒子从多边形变成了椭圆形!
“他那车不错!”司机师傅自言自语地感慨:“大宝马!真漂亮!”
“嗯……”曲翔不知可否地点点头。
“人也漂亮!这好车就得你们这年轻的,长的还得顺眼的人开,跟电影电视剧里似的。你说,真弄一大奔让我开着,开了门一下车,多影响人家车的形象啊!”
曲翔笑了,看着司机师傅:“您也挺好。”
“不行啦!我年轻那会儿也是帅哥。用你们现在的话,叫酷!可惜我们没赶上好时候,不像你们现在这么自由。想去哪就去哪,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太自由也不好……”曲翔看着窗外渐渐大起来的雪,有点伤感:“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吧?”
“这刚有点雪的意思,之前下的都是冰渣子,这路又不好走了。”
曲翔听着司机师傅跳跃思维地海聊,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着。看着外面白茫茫的世界,想着要是能和陈醉一起去堆雪人一定很有意思。
他喜欢冬天,冬天是病菌少的季节,冷一点也健康。小时候爷爷就跟他这么讲,所以他从小就对冬天特别有好感。虽然是最寒冷的季节,但却是对人最有好处的季节。
他喜欢冬天还因为冬天的假期比夏天短,他能够快点回到学校去。别的小朋友热爱的假期,对他而言是一桩充满烦恼的事情。他没什么朋友,假期就只能跟着爷爷,看病或者是出诊,遇见小朋友们一起玩的场景,心里说不酸是骗人的。
可是没人愿意和他玩,他太没意思了。什么事情都特别较真,还不爱干男孩子喜欢的恶作剧。
曲翔看着雪,想起小学的时候有一次鼓起勇气参加打雪仗,结果不知是谁在雪球里包了石头扔他,把他的头打破了。他至今都不明白,那个年纪的小孩子怎么会那么恶毒。仅仅就是因为他学习好,不合群就这样伤害他。
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敢参加类似的集体活动了。后来更长大一点,上了中学,情况也还是没有什么好转,只要是很多人一起,大家总是拿他开心,好像书呆子是什么可笑病症一样。
虽然现在明白那是青春期孩子的一种心里阶段。
但受到的伤害却早就印下了。
他害怕成为可笑的人,害怕会变回那个包着纱布坐在教室里补课的小朋友,或是背后贴了纸条,走在教室里维持自习的傻帽班长。
一边是无限的夸奖,一边是无限的嘲弄。
曲翔的人生就在极度自负和极度自卑中,小心翼翼地爬行着。
雪越来越大,渐渐都已经看不清景物了。
曲翔推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