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跟朱离开口,却听他又道:“所以你才把少夫人一个人扔在这里?”
我一怔,话咽了回去。与我有关——原来这是要兴师问罪啊。我抬眼看了看赵阔,却见他仍跪在地上,双目微垂却一言不发。
“你觉得少夫人也是太后派来的,所以来人应该不会取她性命是么?”朱离声音虽然轻柔,但目光中点点寒芒逼人,我第一次见他如此气势咄咄,世子威严立现。
赵阔面色又白了几分。朱离忽然话音一转:“我们认识多久了?”
“有……快十年了吧。”赵阔一怔,似乎也没料到他这个问题,微微思索了下才缓缓开口(我还以为他会像无数武侠言情小说中描写的一样,说什么“九年十一个月零三十天”之类的话以示忠心)。
“那年你十九,我十五……果然,已经十年了。”朱离点头,“这十年,你可曾见过我如此重视过一个人?这十年,你可曾见我让你亲自去护过一个人?”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似乎不仔细听就会被一阵风刮得不见踪迹。但看着赵阔苍白的脸色、微颤抖的身体和愧疚的面色,我的心却也不由酸楚起来。
“赵阔知错,请少爷责罚。”赵阔重重的叩下头去,头与冰冷地面接触的声音清晰可闻,我听不由一阵揪心。
这算什么?杀鸡儆猴,还是让我看看朱离对我如何的不一样,如何的重视?他总是能用最平常的言语直戳中人心中最要害的部分,我原以为他只如此对我,想不料赵阔也难逃其苦。
“如果不是我恰好赶过来,你可曾料到此事的后果么?”朱离面色并未因这下叩头而和缓,目光锐利起来,“你是要她死,还是要我死!”
越扣帽子越大,还要不要人家活了?这个万恶的封建社会啊,仗着自己世子的身份就唯所欲为么?我深吸了口气,不由笑道:“赵大哥只是以为我……还会武功,就算受伤也能抵挡几下,这不是他抓了其中一个人,马上就回来……想解救我么?再说了,这两个人明显不是为杀人而来,可能……可能只是探听消息什么的,若真放了他们走,只怕也……也会后患无穷……”
朱离缓缓回头,皱眉看着我,眼中的冷厉未减:“不许笑!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儿……”
干嘛,吓唬人啊!不可否认,我是被他的眼神看得很不舒服,有点心惊胆寒的意思,但此时一直压在心理强烈的不安与痛楚终于还是忍不住爆发。我继续笑道:“我知道,我是差点儿就死了……可是,我却知道,我死了你也死不了,干嘛非把这种事情说得这么严重?”
瞬间朱离的脸色也变得有点苍白了。我心下不忍,他一向知道我的心软和弱点,他一向知道我是最见不得就是他这般受伤时候的表情,可是……我苦笑着摇头,目注着他:“赵阔是在赌黑衣人不敢伤我,可你刚刚又何尝不是在赌这一点?那么如果……那个黑衣人要是真敢动手呢?他真的不在乎我的性命呢?你是会放他走,还是会留下他?你若放他走了,他必然知道我是你的弱点,他的幕后主使人今后还可以以此来要胁你,可你若不放他走,那么也许最终会是两败俱伤……”
朱离握着扶手的手紧了紧。我说的是实话啊,让他无从反驳的实话。
他答应过我,要对我讲实话——看来这点他诚不欺我。所以他才双唇紧闭没有开口。
“我不怨你,因为很多事情原本就是要有取舍的。两害相权取其轻……所以赵阔并没错,他不是不在意我的死活,只是他太忠于你了。”我继续道,见朱离眼中仅有的温柔渐渐凝结成冰,觉得自己的笑容已经绷不住了,不由认真地望向他,坦诚地道,“我从没有怀疑你说的话,我也感谢你以为,是我给了你活下来的勇气和希望,但是……其实我只是你活下来的理由,却不是全部和唯一的理由,对么?所以,就算我死了,你也一定能够好好活下去的……”
朱离良久良久都没有说话,暮色渐渐笼罩上来,就算我们相距几近,我却觉得有点看不清他的面色与表情。或者此时我也不想看清那面色和表情,因为那一定是我最不想看到的。
忽然,他轻声地一笑:“让你相信我,真的……有那么难……”
他若指责,他若反驳,他若漠然无视,我都可以接受,可是他为什么笑?为什么这笑容在暮色苍茫的看不清楚一切的时候,突然那么清晰和深刻地映在我的眼底?
那笑容,竟是那么的——悲凉。
心相许
脚步声由远及近。是掌灯的仆人,拎了气死风灯。但惊见园子里的我们三人,却忙识趣地退了下去。
“你起来吧,少夫人说得没错,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我……苛求了。”朱离忽然轻声开口,恢复了往日的温文淡漠。
“少爷!”赵阔的声音中竟含了隐隐的哀伤。
“天黑了,风冷,你又有伤,回去吧。”朱离不再理他,只是把手伸向我,那口吻依然是我熟悉的温柔。
我的手,紧紧攥着衣袍的一角,不知道该不该去握他的手。我要真是小白该多好,可以无条件无原则的喜欢他,爱慕他,信任他,原谅他……可我为什么偏偏看清楚了人性中的丑陋,又为什么偏偏把它说出来,伤人伤己?
我怔怔地看着他的手,渐握成拳,缓缓垂下,只觉得心痛得仿佛又回到了草棚之中。朱离却只是微笑,笑容未达眼底——他竟也学会了戴我的面具!
“少爷!”赵阔忽然跪行几步,行至我们面前,“你怎的不把一切说清楚?”他突的扭头盯向我,冷笑道,“为了你,少爷多日夜不能寐,因为在未遣散众多耳目之前,他唯有深夜才能去探望于你。你刀伤痛楚,他伸出手指甘心让你咬,你疼痛难忍,他不计生死妄用真气给你点穴止痛,他为你联络……”
“赵阔,你的话越来越多了。”朱离淡淡开口,却有不容置疑的威严。
“少爷!我跟您这么多年,是没见过您对一个人这么好过。之前对少夫人,赵阔觉得您已经够好的了,明知道她是利用您,您还是为她做了那么多。但赵阔明白,您不管怎么做,您还是赵阔心目中最聪慧机智、最冷静自持的少爷,可这几日,赵阔却觉得越来越不认识您了……”说着,赵阔的目光又逼向我,“您让我觉得,您快把她的性命放在您的性命前面了。”
这目光……真冷!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却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这是唱的哪一出啊,大哥,我是在帮你开脱啊,合着我又里外不是人了。
“你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朱离冷冷地道,“父王生死未卜,我也自然不会让静王府折损在我手里。你不必提醒我我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
“当年救赵阔的不是静王,也不是静王世子,只是朱离少爷,我才不管静王府如何。”赵阔轻声哼道,目光中似乎闪过一丝罕见的冷傲,微微一顿,他又道,“见少爷肯从屋中走出,肯重新面对这一切,见少爷如今眼中的喜悦神采,赵阔只有由衷的欢喜,但赵阔不傻,看得出来,这女人……之前只能伤了少爷身体,如今却可以伤了少爷的心!”
“你……”朱离想说什么,却终是什么都没说出口,但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却仿佛叹在了我心里。
我也曾经好奇过赵阔究竟是什么身份,刚刚见他一个独斗两个黑衣人却游刃有余,足见其身手了得。而刚才眼中一闪而没的傲然更是让我怀疑他也曾经拥有过不寻常的身份。朱离的一切似乎都不避他,更足见对他信任非常。他身上一定也是有故事的。
我发现自己的确挺没心没肺的,人家两人对话字字关系到我,我却在这儿瞎想别的事。
“少夫人不是想知道我家少爷都为你做了什么,想知道他究竟对你的心思如何么?”蓦地听见赵阔冷笑,我心一惊,却见他的目光逼向我:“我家少爷身体还如此虚弱,就为你不停联络朝中王爷旧部门人,动用关系,力图化解这几日京城上下传疯了的白家小姐虐夫失德一事……”
却听朱离冷喝:“赵阔!”
“她早晚是要知道的。” 赵阔目光只盯在我身上,“少爷你不是瞻前顾后之人,却为何独对她放不开?”
我咬牙不去看朱离,我怕我只消看他一眼,所有伪装起来的坚强便会溃不成军,所有的思维思考和那点理智就都变成了零。
但此时,我只觉得后背发冷。想不到这事竟传的这般快,从我受伤到现在也不过才三天!我忽然不敢想下去,因为原本“我”是太后的人,所以太后会保“我”,可是如今我不再是“我”,而若太后也知道此事,其后果是怎样用手指头都想得明白。更何况若被姬暗河知道了真相,不管他是真爱白晴还是利用了白晴,又岂能容我存在?
所以不要说是赵阔、朱离,只怕我拼死都不能放那黑衣人走。
“你以为少爷这几天是怎么过的?白天联络朝中各部,处理旧事,思忖如何保护你,晚上便去草棚整夜相伴你。我多次劝他保重身体,他竟连吃药换药都不肯,说什么累你受伤,他岂可独享华堂……”
赵阔果然深得朱离真传,知道什么话最扎我心窝子。是啊,他每说一字,我的心便痛上一分,原来受伤那段时间依稀感觉到的温暖的怀抱、轻柔的触碰、温柔的低语,不是我梦里对爸爸的回忆,真的是他——我不知道朱离待我的情意是喜欢多些,还是感激依赖多些,或者我跟朱离是同一种人,他想要的,不过是一眼的认真和关注,而我想要的,不过是温暖的呵护和不离不弃——只是眼前这个人,真的可以一直不离不弃么?。
“你可知少爷中毒一事?”赵阔忽然又开口,我没抬头,只是深吸了口气,见我还在负隅顽抗,估计他这是准备对我进行新一轮轰炸了。
“他在寒室当中一冻数月,寒毒早已入体,原本是最沾不得凉的,可那几日你高热不退,少爷便一遍遍帮你用冷水擦拭身体,整个晚上手都浸在冰凉的水中。春寒逼人,那凉气入骨,以至寒毒愈发严重,再发展下去,不止是双手冰凉,只怕性命不保……”
明明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听了赵阔的话,我还是不由心头一震。在草棚之时,就感觉到他的双手一直很凉,不曾深想,只道是他体虚所致,难道竟是毒发的症状?我只以为他手腕上的青线是因为为我点穴妄动了真气,想不到竟还有这层原因。
我终于抬头,却见朱离脸上清冷平静,似乎还在细细微笑,似乎赵阔所说的一切都是别人的事情,都与他无关一般。
我忍不住扑了过去,他手掌那入骨的冰凉真像腊月的冰雪直窜到我的心底。我使尽吃奶的力气狠狠捏他的手,怒骂:“我开始怎么能以为你是好人,是需要我帮助和保护的人呢?你他妈就是天底下最无耻最狡诈最卑鄙最变态最阴险最邪恶最不要脸……的大混蛋……”
我把能想尽的一切恶毒词汇全往外倒,直说得快喘不上气来,还是觉得不解气,其间我听到赵阔倒抽气的声音和一声隐隐的厉喝,我没看他,却大叫一声:“你给我闭嘴,你今天的话实在是够多,再说我也容不下你了!”
估计他立刻被我悍妇般的撒泼惊吓到了,一时不敢出声。
唯有朱离,却任由我发疯似的握着他的手,虽然疼白了脸,却依旧微笑。
我恶狠狠地瞪着他:“你……你是故意对我那么好!”
“是。我想让你觉得你欠我的。”
“你是故意自己不说非要借赵阔的嘴说出来!”我手上继续用力。
“是。”可恶,他还点头,“因为这些话我不好意思自己出来,所以纵容了他来讲。”
“你……你欺负我……”
“是,一直都是我欺负你,从见你第一眼。”
“你……你是大混蛋,你故意要让我内疚难过伤心后悔恨不得一刀捅死自己算了!”我开始耍赖。
不知怎的,他的手腕微微一翻,就换成我的手在他的掌心里:“我早跟你说过我不是好人,我也知道,对付你这种聪明敏感却脆弱多疑、看似坚强却学不会信任别人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苦肉计……我就是想让你愧疚,让你难过,让你永远觉得欠我的,让你永远不忍心离开我……”
要不是他有伤我有伤,我真想抡起拳头狠狠揍他一顿。明知道事情不是他说的那样,明知道他只是想让我心里不那么难过,可我就是宁愿让他骂我几句打我几句而不是隐忍着自己的痛来安慰我。
眼泪在这一连串的咒骂质问声中噼哩叭啦直落下来,滴滴落在他宝蓝色的衣袍之上,落在那错落的洁白兰花之上,这高洁坚忍如幽兰般的男子,这个心机深沉聪明绝顶的男子,这个承受了那么多的苦难和背叛的男子,竟还单纯地相信这世上有纯粹的爱情么?竟还会这般无怨无悔的付出么?
他另一只手轻柔地拭去因泪而粘在我脸上的发丝:“好了,现在我们可以回去了吧……”
没有苛责,没有质问,没有受伤后的怨尤,没有故作大方的原谅,他只是那么平淡的说“我们回去吧”,他只是那么平静自然的牵了我的手,仿佛我们之间早已这样相伴了无数次,仿佛我们之间早已这样默契了许多年,仿佛那间房子真的是我们永远栖身的温暖的家。
我缓缓回握了他的手。朱离脸上的神色依旧平静,可眼中的神采却炽了几分。
是的,这一次,我会紧紧的握住他的手,不再怀疑,不再放手!如果说,在草棚之中他所做的一切,让我欢喜和感动的话,那么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我的心,彻底地沦陷了!
是的,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起来,我只知道这一刻我是幸福的。就算前面有风雨波澜,就算前面会面临真正的生死决择,但我都会永远记得早春二月的一个傍晚,那个衣袍上绣着兰花的男子笑得那么包容温暖,他紧紧拉住我的手,告诉我他所有的心机手段只是让我离不开他!
也许直到此时,我才真正卸下了心结。一时间只觉得感动得又想哭了,但想到旁边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大电灯泡,于是吸了吸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