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你该明白。”凌翼然柔化了语调,“这一切十年前就已注定。”
他伸手欲抚她的刘海,月下忽尔撤步躲开。
“我嫁人了。”
美目骤然沉凝,他压迫性地探身,俊美的脸皮微微发怒:“除了我,你还能嫁谁?”
“允之,你明白的。”她淡淡回道。
“那又怎样?”眉间微愠,他冷涩笑开,“事到如今,卿卿我也不瞒你,眠州的围倒是解了。”
眼中迸出喜色,她欣然笑开。
“以财压荆,以水治翼,不费一兵一卒就破了两国合围,夜景阑果然不弱。”他斜眼一挑,脸上溢出讽笑,“今日大典,眠州也派来了使节,你道会如何?嗯”
双眸盈盈似水,月下樱唇浅扬,如春花吐芳,带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味道。
凌翼然寒着脸,面色抹青。
这样的笑他不爱见,以后也不想再见。
“卿卿。”他切齿警告。
唇边的笑霎时敛起,她静静地看着他,眼中不知是怨恨还是怜悯。
“在想什么。”被她看得有些恼,凌翼然不悦出声。
“我在想,就算修远拿眠州来换我,允之也是不允的。”
“哦?为何?”他心情蓦地转好。
“因为允之就是这样一个人呐。”月如眉已画,云似鬓新梳,孤光冷艳泻了她一身,那双眼眸如玉冰清,“神鲲迟早是我的,如此又何须人让?”
“韩月下!”眼中迸出骇人情意,他厉声大笑,“好啊,好啊!”
普天之下能明白他的有几人?有几人!
心中藏着一只噬人猛虎,想要将她完整吞下。他按捺着过度兴奋的情绪,袖中的双拳爆出青筋,“逃不了了,卿卿你逃不了了。”
“是啊,韩月下逃不了了。”
轻喟随风而逝,狂喜的他难以察觉其中意味深长的所指。
她一生一次的算计。
对不起,允之。
……
斜月梦残,昙花夜放,碧天无垠浸满冰莹月光。
“大人。”
半倚阑干,她并未接言。
“大人,夜深了。”浓睫半掩,眼前似笼起薄雾,张弥轻步走来,小心地为她披上外褂。
“弥儿。”
“嗯。”许是想起先前的一番对话,他垂首应着还有些尴尬。
缓缓地,她抬起清颜,黑眸如潭映出滟滟波光:“路在何方呢?”
天上月,水中月,映入眼帘的是那弯残月。双眸掩不住淡悲,她落寞扬唇。这笑如秋水微敛,看的他胸口一阵酸痛:“不论有没有路,张弥都会陪着大人一直走下去。”
他坚定地说着,却见月下轻轻摇首。
心头一阵慌,他急道:“大人的路就是张弥的路,就算……”双眸扫过下身短裆,他忽尔攥紧双拳,“张弥也不后悔。”
月下,那双秀眸澄莹似水,清澈地倒映出他局促的神情。“弥儿。”这声音如清风拂面,“你的未来不是我。”对望许久,她一字一句说道。
他不可置信地瞠目,双瞳越发空洞无神。
“又要被抛弃了,弥儿你是这样想的吧。”
菱唇微掀,他的眼角眉梢浮出颓色。
“傻瓜。”伸手揉了揉他的软发,月下轻道,“不是我不要弥儿,而是弥儿找到了自己的路,你我不同罢了。”
“没……”
不置可否地笑开,她望水低吟:“史者,杂家也。案头山水,胸中丘壑,一家之言天下,书尽千古文章。”
迷茫的双目找回焦距,张弥愣怔。
“对不起,我只是好奇,弥儿那么认真地写着,那本册子一定很有意义。”
“也没什么……”他别扭转眸,假面透出薄红。
“那就是弥儿的路,你早就选好了,不是么?”
他还有路吗?
摸着中指上执笔造就的老茧,宛如墨画的眉梢锁了又锁。
对他而言,那只是一个梦。
“啪!”静夜中乍起清声,一惊,他陡然抬眸。
“啪!啪!啪!”一声重似一声地击掌,眼前人灼灼地望着他,眼中凝着难以化开的坚定,“怕么?”
傻傻地眨眼,他无解。
“若要留下重音,双手必须狠力相击。”她摊开双手,露出红红的掌心,“人生也是如此,痛,你怕么?”
“再悲惨的过往都忍了,走在自己的路上就算跌倒又怎样,愈痛愈强。再站起来的时候,你离自己的梦想也就不远了。”明明轻云闭月,可她的眼中仍荡漾着如水月光,“弥儿,永远不要放弃自己,永远。”
心中扬起希冀,张弥锁紧的眉梢渐渐展开。
可是,大人呢?难道他要放弃大人么?那样冰冷的王宫,一个人怎能忍受。
“我要和大人一起走下去。”
“弥儿!”
“路,我已经选定了。”
面对她质疑的目光,张弥匆匆回身。清商曲辞,子夜变歌,夏风带点苦涩的味道。他径直走着,踏月而行。
“你听到了吧,弥儿,我与新王的对话。”
脚下一滞,他沉步。
“既然选择了,不妨听我说一个故事,好么?”
相隔丈许,他缓缓转身。
“曾经有一个姑娘,不,应该说是一个美人。”望着一池月光,她轻轻启唇,“十六岁那年她嫁了,嫁给当地很显赫的华族。原以为幸福触手可及,可红盖揭开的那刹她就隐约知道一切终成泡影。嫁于中山狼,含泪祭爹娘。当她以为自己再也坚持不下去时,一个新生命又给了她希望。”
眉梢微动,他定在原地。
“再也没有放弃的理由了,她想着,默默地忍受着。终于在一个冬夜,孩子降生了。那是一个很美丽的孩子,是她仅有的一切。可还没等她哺育亲子,孩子就被抢走了。她的相公是一个嗜赌如命的纨绔子弟,败光了家产后竟然将她卖到了远地的妓馆。章台柳,艳红楼,多少次她都想一死了之。可是一想到她的孩子,再不堪她也就能忍受。见一面,一面就好,只想再抱一抱。”
心头莫名的酸涩,直觉想逃可怎么也迈不开步,他静静地听着。
“两年后一个神秘的客人为她赎了身,将她带到了云都。
想活么?新主人这样问她。
想。她认真答道,为了她的孩子她要活下去。
那么今后主人的路就是你的路。
如此,她的明天就这样定下了。经过严苛的调教,她被送给了当时的平南王凌越。“
平南王……胸口微微颤着,他不可置信地瞠目。
“当时王即位不久,为了抑制如日中天的华族,他必须笼络手握重兵的异母兄长。而那个美人就是王的礼器,石榴裙下英雄气短,很快她便成了平南王的宠姬,弥儿你也发现了么。”她转眸轻笑,“如此相似的手法,不愧是父子啊。”
果然是先王时代的事,那么那个女子就是……
“走他人的路也可以得到新生啊,她开始追逐那个梦了。寻寻觅觅,每当她发现一个相似的孩童时,再转眼那些孩子总会意外夭折。为何?当时她并不知道,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她才明白原来一颗棋子是不能有梦的。平南王在胭脂香粉中离世,她成了王的温柔利器。由最初的明察,到后来到的暗访,她始终没有放弃寻找。”
“摽梅已过,红叶无凭。一天,她终于等到了,那个耳着血痣的男孩。”
兀地,他捂住双耳,像是要否定什么。
“就是她的孩子啊。”
不可能,决不可能。
“让她想不到的是,她的孩子竟然步上了自己的后尘。不能再忍受了,趁着宫宴她找到了男孩当时的主人当朝左相,弥儿,你知道她开出了怎样的条件么?”
不,他不想听,那样的价码他听过无数次。即便再高又怎样,和最初的三两没区别,没有!
“为了孩子,她愿意背叛主人。”
话音清晰入耳,他怔然。
“背叛那位等于放弃生命,她明白的,可她还是这样做了。只不过左相当时不知道她的动机,也便回绝了。”
他的鼻头有点酸,不知是为了谁。那个女人,抑或是那位大人。
“左相看起来真的是个好人吧,母性的直觉这样告诉她。可没等她缓过这口气,那个左相却英年早逝了。此时她的主人已油尽灯枯,器为王所用,王逝则器毁。因为她知道太多太多的秘密。”
“所以,留不得。”
酸涩由鼻腔一路向上,如潮水般冲击着他的眼角,一阵汹涌似一阵,让他喘不过气来。
“秘药赐下了,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为她的孩子找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屋檐。于是,她想到了一个人。一年前这个人许了她一个愿望,一年后这个人即将入主后宫,于是她将最后的愿望封在信中。”
清风画起小池,涟漪一脉又一脉地散开,怎么也止不了。
脚步慢慢来,淡色罗裙缓缓靠近。他一寸一寸地抬起头,视线落在那熏香的信纸上。
“请小姐代我照顾他,不用锦衣罗缎,不用华宅美食,只要平安就好。请小姐告诉他,很多路都可以走,就是不要走别人的那条。至于我,请千万不要在他面前提起。得知真相却已失去,对他来说又是一次抛弃吧。与其如此,我情愿被他抛弃,就让他以为从来没有我这个娘亲。沅婉,绝笔。”
今夜月色太美,转眼间月光就已盈满双眸,然后静静地,静静地流淌出来,他的脸颊一片清凉。
轻轻地,他接过那封信,好似捧着一颗鲜活的心。
不敢认,不能认,情愿被他一直恨着,这就是他的…他的……
“这就是你的娘亲。”
他垂着脸,眼前白雾渐浓,遮住了这个夜,遮住了那弯月。酸涩发酵升腾,在心间胸口浓郁开来。
“走自己的路吧,弥儿。”
眸中如雨弥漫,他抬起头,只看见朦胧影像渐近。
“如果还想与我重逢。”
大人……
眉儿弯弯画梢头,这月宕着,悬着,挂着,好似永不生根。
……
三日后,云都城外北落坡。
阳光有些淡,许是到了夏末的关系。叶尖停的不知是蛾还是蝶,草丛里一有人息,便扑动着双翼颤颤巍巍地向树林深处飞去。热闹了数月的官墓在这一天,这个清晨,显得格外安静。
“阿律,是我。”
“律哥,大人来看你了。”
“黄泉一别你可安好?”
“大人……”
“阿律。”她抚过碑上的文字,“对不起让你躺在丰云卿的名下。”垂眸凝阅,她轻轻道,“阿律,我终于明白那日你为何不愿还阳了。”
明明无风,身后的树丛却发出沙沙轻响。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她低吟:“终朝采绿,不盈一掬,春风几度伤心碧。”惊鸟自林间乍起,绿叶自头顶缓缓飘落,“太累了所以放弃,是这样吧,阿律。”声音听似轻轻,却清晰入耳。
这阵风不知是谁的回应,沉沉地自碧草流苏处行过,徒留一声叹息。
“只有经历了才能体会,阿律你该笑我了。很笨,是不是?”她自嘲地笑笑,“人心百态,你放弃的就让我这个笨人来坚持吧。”
拿出白壶,她举杯欲酹,却见青色石碑前已浸满淡淡水痕,一股淡淡酒香扑面而来。
“蓬山露。”张弥喃喃,“是律哥最喜欢的。”
早他们一步,有谁来过么?
举目四望,晨阳透过浓密的树荫落下铜钱般大小的影子。应该已经离开了,他慢慢收回视线。
“弥儿,阿律临终前你在吧。”
这个问有些突兀,他迷惑地点了点头。
“那他都说了些什么?”
也许是风有些大,树枝颤动的愈发明显。
“律哥说……”他努力回忆起那个冰凉的夜,“给他幸福。”
虽不知口中的他是谁,可当时律哥却是用尽全力,不,是用尽生命地说出这样一句话。那样的眼神,决绝而哀伤,他这一辈子都忘不了。
树下光影如波摇曳,月下淡淡一瞟:“那个人真会幸福么,阿律。”她对着墓碑意有所指,“你道,他祭下这壶蓬山露时是怎样的心情?”
其声幽幽,令人辗转反侧,
“唯黯然销魂耳。”
一声叹息,不期然树下映出了几点“雨滴”。
“阿律,新王已经登基了。他凡事做绝,朝中的官员已被清洗大半。这月以来这墓地已人满为患,可今日却安静的紧,为何呢?”
经她提醒,张弥方才发觉有异。回望了一周,目光最终落在墓前这道纤美的背影上。
那位怎会放心让大人独自外出,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猜到了吧,阿律。”她极缓极慢地牵起一抹笑,“可树上的是谁,你还能猜到么?”目不斜视地睨着,她完全没有关注枝头的乱音,“我只想同你说说话,这样的心情那个他能懂么?”
阴影中传来沙哑的男声:“成璧在园外等候。”
“门主!”不赞同的低唤自四面八方传来,一时间林间竟是鸟雀相鸣。
“避。”男声沉沉再道。
没多久,风渐渐停了,湛蓝的天上散着丝般流云。
收起紧绷的情绪,她闲话家常起来:“阿律,先你之前弥儿去扫了另外一个墓。你别恼,他决不是不讲义气。详细的,就让弥儿亲口对你说吧。”欣慰地看向身侧,她露出浅笑。
“……”自言自语好似蚊声,一股脑说完再起头,就见月下挑高的眉头。顿了顿他扬声再道,“昨日我去看了我娘,大人说她长得很美,还说我不该自卑于自己的长相,因为这都是娘给的,若我厌恶自己就等于厌恶娘亲。律哥,如果你在泉下看到她,请代我说句话。”鼻翼微酸,他嗓音微哑,“娘,我不恨你,我……”倔强地抹着泪,他咬住下唇,一颤一颤地再难出声。
“弥儿只是在恨自己,可总有一天他会想开的,我相信他一定能走出去。”
大人……
发丝被亲昵地揉着,那声音如清泉静流,沁凉了他的心底。
“弥儿就要启程去南山向成大先生求学了,我们都找到了自己的未来,阿律你可欢喜?”轻轻地,她以香醪淋湿墓碑,醇美的酒香霎时满溢,“敬你最后一杯,喝完孟婆汤了无牵挂地上路吧。阿律,来世你一定要幸福。”
“律哥,保重。”
夏末已是盛极,远处的山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