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上并没有如期而至的痛感,我猛地睁眼,只见修远飘逸的长袖在面前拂动,一个冬瓜横尸马下。
冬……瓜……
卖菜的阿婆,你不要用那么毛毛的眼神看着我。刚才,你是想砸死我吧,嗯?
“大人,小心啊!”阿律的惊叫声再起。
这一回是身后,我急急转首,定睛一瞧。不是吧,飞来菜刀!
硬着头皮,我接!
眼前景物忽变,感到腰身被牵扯,我整个人向前倒去,菜刀险险飞过。
“哈!”我庆幸地抚胸,笑笑仰望,“亏好有你啊,修远……”
声音未及扶远,就被他截在了唇畔。恍然地看着他雅韵天成的俊颜,痒痒地感到唇上如羽毛般的轻扫,我仿佛停止了心跳。
他凤眸半垂,笑意缥缈,融融春水将我柔柔环绕。
“龙…龙……龙阳!”
头上“暴雨”忽止,我终于重见天日。
“我们家大人是被逼的啊!”
“被逼的啊~”
“逼的啊~”
一声、两声、三声,阿律痛彻心肺的哀嚎在街角回荡……
犹记得一个名为“看杀卫玠”的成语,《晋书?卫玠传》有云:“京师人士闻其姿容,观者如堵。玠劳疾遂甚,永嘉六年卒,时年二十七,时人谓玠被看杀。”
换到十六年前,我绝不会相信人会被看死,到如今亲身经历过我才明白,看死事小砸死事大。若我功夫差点,下场怕是和阿律一样吧。想到这,不禁向身后望去。
“看!看什么看!”阿律恶狠狠地递来一个白眼,双手在头上继续奋战。
我看着他插满金簪玉钗的束发,暗叹云都女子出手的精准与大方。
“这天宝阁的点心真不错。”坐在一边的宋宝言啧嘴赞道,“不比咱水月京喜善楼的手艺差。”
“哼,那是当然!”阿律拔下最后一根珠钗,慢条斯理地拢了拢头发,“云都是人才济济,没有绝技傍身又岂能在这里立足?”
“是啊,是啊。”宋宝言从善如流地应着,别有深意地笑开,露出几颗白牙,“刚才街上那么挤,言行走还确实没能立足呐。”
“你!”阿律忽地站起,须臾之后磨牙笑道,“小人丢人现眼倒也罢了,倒是我家大人麻烦可大了!”他偏瞪向我身边的修远,“定侯殿下也不想想我家大人的身份,说下嘴就下嘴,不是存心给我家大人添堵么?”
想到刚才轻羽般的一吻,我暗自抚了抚胸口,一点也不堵,只是暖烘烘的。小心翼翼地瞥视身侧,修远很安静地剥着栗子,面色如依。
“真是不知好人心啊。”宋宝言弹了弹指尖的碎屑,站起身向我打了个千,“小姐,你可莫要听信谗言,误枉顾了我家少主的一番苦心啊。”
唉?苦心?我眨眼看向修远,今日他穿着一身杏色长袍,清冷的脸上始终染着浅笑,真是春情无限啊。
不觉看痴了,整个人浓缩为一阵如鼓的心跳。
“若不是宁侯殿下保不住小姐,我家少主何必自毁清誉、当街做戏、假冒龙阳、背负骂名,以求将小姐纳入羽翼?”
“我家殿下怎么就保不住小姐?!”
“若真保得住,那怎么会有昨夜一事?”
“……”阿律沉默了一阵,方又开口,“定侯保得了一时保不了一世,等你们过完冬拍拍屁股走人,小姐的死期也就到了!”
是啊,过了冬就该走了……我胸口空落落的,目光慢慢下移,心绪渐渐转凉。
“云卿。”耳边传来轻缓的叹息,仿佛一泉透明澄澈的山溪。他暖暖的指尖滑过我凉凉的耳廓,轻轻地绾起了我鬓间的发。“要走一块走。”融融而不失坚定的几个字让我霎时回温。
“好。”我望着春天般的他,漾笑道出了心底的话。
“原来是赖着不走。”身后飘来阿律阴阳怪气的咕哝,我回头怒瞪,却见他正分门别类地收拾着刚才的“战利品”。
“阿律。”我瞟了他一眼。
“嗯?”
我指了指他的怀里:“等会把这些东西送回去。”
“不送。”他回的果断,“这些东西卖卖还值几个钱。”
冷汗挂下,我耐着性子开口:“家里又不缺银子。”
话音未落,就见他挑眉冷笑:“呵呵,不缺银子?”
好可怕的表情,我不由自主地向修远偎去:“我有官俸,养家应是绰绰有余。”
“绰绰有余?好,今天咱们就来算比账,看您这个官儿还余多少?”阿律露出白惨惨的牙,勾过一张方凳,啪地坐下,“我朝从三品月俸二十五两,月谷四十斛。”
嗯嗯,四十斛,够养一大家了,我自得地看向修远。他唇线隐隐上扬,修长的手指优雅地翻动,片刻后将一颗完整的栗子放入我手边的小碟。
“另外还有冬至腊赐一百两,绢帛二十匹,牛肉两百斤、粳米一百五十斛,薪柴三车。”
没想到当官这么好,吃穿全包啊,我喜滋滋地想着。
“换成银子,礼部侍郎大人通共的家底是五百一十六两三钱。”
那三钱就不要了吧,凑个整凑个整。
“嗯哼!”阿律清了清嗓子,斜了我一眼,郑重开口,“大人回都以来,共请了三回饭,加起来一共是一百零四两五吊。”
怎么这么多!官场上的活动是少不了的,我才请了三次就花了五分之一的老本,实在是太奢侈了,以后能不请就不请,省着点花。
“上官司马嫁女,王妃等级,大人送礼花了一百五十两。原吏部尚书谈大人喜得贵子,大人出了三十九两的份子钱……”
“等等!”我急道,“一百五十两?什么礼?”
阿律阴森森地靠近,声音低低:“就是那尊送子观音啊,不是大人亲自挑的么?”
我不是好心么,翼王就盼着老来得子呢,那观音娘娘是金子做的?怎么那么贵!
“白玉的,上等白玉。”阿律像会读心似的抢先开口。
我无语了,颤颤地拿起一个栗子,急急啃着。
“武所萧太尉家中老母八十大寿,份子钱八十八两八钱……”
八钱也是钱啊,我食不知味地嚼着。
“……五十九两……六十六两……十七两三吊……”
声声如刀,割得我肉痛。
“本月两侯大婚,礼金至少得这个数。”阿律比了比手指,残忍地出声,“一人一百两。”
“咳、咳!”
我被噎住了,水,水……
一口暖茶下肚,感受着背上柔柔轻抚,我靠在修远的怀里,有气无力地出声:“说吧,帐上还剩多少。”
阿律扒着手指,翻眼算着。不待他出声,就见宋宝言抚额叹息:“五吊三钱。”
我手脚冰凉,霎时无气。
“不对!”阿律似乎嫌这打击还不够大,补充道,“昨天小姐让我给文书院的几位大人送了些跌打药,这钱您还没还我呢,一共是五两一钱。”他潇洒地挥挥袖,“算了算了,那一钱我就不跟您计较了。”
太阳穴突突直跳,我切齿道:“下月发月钱时给你加上。”
“我的小姐唉!”阿律两手一拱,冲我施了个礼,“侍郎府里的家丁仆役全是宁侯府里的下人,我还从没拿过您的月钱。”
吸气,吐气,吸气,吐气,现在也只有这空气我能喘得起。
“不过我心好,这钱暂时不催着您还。到月末发官俸前,只要您省着点吃还是饿不死的。另外您那所五进大宅,是将军偷偷给您置的。房契上是您的大名,所以小姐不用担心被赶出去。”
哥,还是你好啊。我捂着脸,就差流下两行热泪。
“可是年关一到,花钱也就如流入水,这可怎么是好喔。”
难道要我伸手向嫂嫂借钱?不行,太丢人了。
“也不是没有办法啊……”
我猛地抬头,就见阿律捉黠一笑:“只要小姐出去笑笑,金银自然……”
一个硬壳飞过,剩下的半句阵亡在他张大的嘴里,阿律夸张的嘴脸瞬间定格。
“修远。”偏首的刹那,口中被塞进一个圆滚滚的栗子。我悄无声息地看着他,舌头正触着他温暖的指尖。大火从胸口一直烧到了颈间,又蔓延至额面,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正冒出腾腾热气。
呀的一声雅间的门被轻轻合上,某人扛着某石像消失无踪。
我不安地转眸,向后退了退,那修长的指滑出了口腔,却停在了唇角。
“那个,师兄他们怎么还不来。”我盯着他杏色的衣角,虚弱地笑道,“这次真是托修远的福才能来这吃一次,不然凭我可怜的家底,是断来不起这一菜一金的天宝阁呢。”
虽不抬眼,我也能猜到他的表情,因为那长指正很煽情地描画我的唇线。这细细的触碰,让我很没出息地渗出手汗。
“那个,我在听同僚说过,天宝阁最有名的是八大菜式,像是纤纤绿裹、离离朱实,光听名字就很美味啊。”我目光游移着,声音越来越虚。
“嗯,很美味。”他声音暖的可口,好似软软绵糖。
终于有了回应,我长舒一口气,笑笑抬眸:“待会儿等师兄他们来了,都点来尝尝吧。”
他瞳眸若春水,情思顷刻漫溢。
“我想先尝。”他低低沉沉地笑开,将我勾进怀里。渐近的唇线浅浅飞扬,如丝般低稳悦的声音轻抚在我的唇际:“云卿,你逃不掉了。”
我心跳一滞,下意识想要后退。可这回却好运不在,他压着我的后脑,于唇舌间纠缠。上当了,受骗了,什么融融春水,根本就是灼灼夏火。虽然我很孬地想逃,可却抵不过他炙烈的燃烧。这火焰燃的我瘫了、融了、化了,却依旧不肯放过,大有连灰都不给留的狠劲。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生了又生,生了又生,生到我彻底缴械,还在继续蔓延。
在我壮烈的瞬间,热粥般的脑中闪过一个恐怖的念想:难道这才是真正的修远?
……
门被轻轻地推开,一阵冷风吹进雅房。
“睡了?”
啊,是师兄,我稳着呼吸继续装睡。
“唉?还不到春天卿卿就犯懒了?”
师姐,我犯春困的时候也比你勤快。
“滟儿你小声点,卿卿看起来很累,让她睡会吧。”
大姐可真温柔啊,可是即便我很累却也睡不着,因为修远他刻意骚扰。为什么每当我就要陷入梦乡之际,他总能用很真挚的语气叹出一句很羞人的话语。
“这样就累了,以后可如何是好?”
又来了,又来了,语气非但正经到令人发指,而且还轻到仅限于我一人听见。热浪再次席卷全身,我开始担心薄薄的假面能不能遮住脸上的红潮。
“难道就放着她这么睡?再等下去,菜可都要冷了!”师姐轻快的脚步渐近,下一刻我的鼻子被凉凉的手指捏住。
“滟儿!”大姐急急轻呼。
奇怪的是,抱着我的修远并没有阻止。
再憋下去,装睡的把戏就要穿帮了。我配合地张开嘴巴,一块凉糯的软糕顺势而入。
“嗯?”我抱着两颊,瞬间跳起。好酸,好酸,酸的我脸都疼了。
“嘿嘿,卿卿的弱点啊,就是怕酸!”师姐拈了块酸枣糕,很鬼地转动美眸。
“你!你!”我义愤填膺地指着师姐,语不成调。呜,酸的我眼泪都要掉下来了。顾及形象,我硬生生将那块软糕咽下,酸的胃疼。
“可恶!”我反手翻上,如灵蛇般缠上师姐的纤臂。
“师兄,救命啊!”师姐又想耍赖,我一步跨上顶住她的脚跟,动了动手指,精准无比地挠动她的痒筋。
“女侠,女侠。”她很谄媚地告饶,整个人成虾球状,“哈哈哈……我错了,女侠饶命!绝代美女饶命啊!”
“好啊,你让我绝代!没有后代是吧!”我开足马力,一阵猛挠,泄愤啊,狠狠地泄愤。
“好妹妹…哈哈哈……”师姐笑得癫狂,却没人上来拉架,“都捉奸在…在……在床了,后代估计不远了,哈哈哈!”
最后那声笑决不是我痒痒出来的,因为刚听到这声调侃我就呆住了。轰!脑中烟花四射,眼前彩光闪耀。
“小鸟,坐下!”师兄很有威严地开口,师姐不情不愿地噤声。
我看着地,恍恍惚惚地被拽到桌边,再被轻轻按下。
“好了,今日难得一聚,就不要姐妹相争了。”师兄笑得温温,“来,开饭吧。”
师姐指着贴着师兄而坐的阿律,娇喝道:“你,坐过去!”
“哼,先来后到,你不懂么?”阿律挑起兰花指,向师兄抛了个媚眼,“丰哥哥,你还记得我么?”他突然变了女声撒起娇来,冷的我鸡皮疙瘩直掉。
“你!你你!”师姐颤唇惊目,“你的声音怎么那么像林可颜!”
阿律眼中闪过讥诮,他忽地站起,顶胯扭腰,妖娆地撩动束发:“难为丰姐姐记得我这个风骚露骨的小丫头!”他重重吐字,抑制不住满腔忿忿。师姐曾经这么说过扮女装的阿律,看来这旧怨积得很深啊,怪不得阿律这般闹她。
我眨了眨眼,却见碗中堆成了小山。顺着那双忙碌的筷子一路望上,修远细长的凤眸里藏着月色,荡漾着细碎清光。
“多吃点。”他低稳地耳语道,“我尝过了,味道的确不错。”
“卿卿,你身上怎么那么红?”坐在左侧的大姐伸手碰了碰我的耳垂,“好烫啊。”
我默默地、控诉地看向那个罪魁祸首,他徐徐抬起漂亮的眼睛,黑瞳中只映着两个字:正派。
原来是我多心了,暗骂自己小人,真是对不起这位君子。
“你究竟是男是女!”师姐柳眉微颤,表情很是崩溃,“你、你、你,不要碰我师兄啊。”
“要不是为了保护小姐,人家哪里用得着女扮男装嘛!”阿律猛地挺胸,看得我差点噎住,不愧是易容高手,真是学什么像什么。
“你!”师姐娇颜微红,磨牙声清晰入耳,“死乞白赖的霸着我师兄,你知不知羞?”
阿律冷笑一声,猛地坐下,他抱着师兄的手臂,脆声应道:“就准你霸不准我霸?哼!我喜欢丰哥哥,才不怕羞。”
师兄并没有抚开八爪鱼似的阿律,相反却笑得很柔很柔,柔的很蹊跷。“小鸟你就坐在林姑娘边上吧。”
“师兄!”师姐薄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