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色暗变,染上了一抹淡青。
“你说我会快乐么,他会快乐么?”
“不会。”他眉心微拢,俊美的脸上闪过难以掩饰的恼怒,“你不会的。”
我静静地看着那双盛满了期盼的眸子,轻轻地为他擦拭。
“只要他足够强大,你就可以永远做自己。”他的声音略略拔高,“所以,你不会的。”
我失笑。
“你笑什么!”他捏住我的手腕,指间越拢越紧。
我虽痛的嘴唇微颤,却依旧笑着:“我会的。”
“不会!”
“我会的。”
“我不准你会!”
“即使你不准,我也会的。”我叹了口气,“权利使人腐蚀,环境逼人改变,允之啊,你最擅操弄人心,又怎会不明白这样浅显的道理?”反手捉住他的手腕,一点点地加力,“我,真的会的。”
他唇缘微垂,黑眸凌厉地耽来。我不闪不避,平静地回望。
“允之,你对我而言,永远是一个特殊的存在。”我指了指自己的心房,“不论是丰云卿还是韩月下,这里始终有一个角落属于你。”
黑眸顿失厉色,好似两泓被轻风吹皱的深潭,浅浅地漾着。
“过去我答应入朝,为的是能让韩家重见天日。”我停了停,深深地吸了口气,“而如今我愿为你两肋插刀,在所不惜!”
那双瞳眸漾着、漾着,漾起了微波细浪。
我放缓了指间的力,轻轻握住他的手腕:“允之,你想要那御座,我帮你。你想要这天下,我祝福你。也许今后当你得偿所愿时,我们还能把酒言欢,追忆往昔。允之,你可愿意?”
他眸中的细碎波纹一圈一圈地聚敛,渐渐重归无波幽潭。
“呵呵”他斜起唇角,笑声轻滑地在夜色中飞散。那笑好似蜻蜓点水,搅乱了一池静水,却未达眼底,那双眸子冷的惊心。
“卿卿。”
摇曳不定的烛光下,他脸上交织着诡魅光影,幽魅的嗓音蓦地响起。
“好狡猾啊”他漫不经心地玩着我的垂发。
“嗯?”我诧异应声。
“真的是好狡猾啊”他徐徐抬眸,令人费解的眸光忽地一凝,“狡猾的,让我差点就着了你的道。”
着了……我的道?
“卿卿,这三天三夜我忘了些东西,是什么这一辈子恐怕都难以再想起。但”他轻缓了语调,也指了指心,“有些记忆永远都留在这里,我绝不会忘记。”
“允之……”
“我还许下了一个愿。”他以着让我形容不出的惊人气势慢慢靠近,一瞬不瞬地沉眸,“你想知道么?嗯”
我下意识地回避,不敢触及。
“秘密”他轻笑着,将下巴搭在我的肩头,明显已经无力,“一个终将实现,天下皆知的秘密。”
我伸出手将他扶至在褥间,默默地为他掖紧被角。
“我拒绝。”他忽地捉住我的手腕,冷然的眼底带着让人难以窥探的复杂神色,“你的提议我拒绝。”
无奈、无力、无言地看着他,是他太懂,还是根本不懂?也许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交心。
允之,我的,朋友。
将心底的失落迅速收起,藏的妥妥当当,我浅浅勾唇:“允之,你先好好歇着,其他事就先交给我吧。”
“大人。”外屋响起六幺很合时宜的提醒,“快三鼓了。”
“嗯。”我拾起桌上的假面,“再多睡会吧,我先走了。”
转身行至门帘,就听身后一声宛转轻笑。
“卿卿,你可觉得少了些什么?”
我倚门回望,只见他衣襟半松,长发有些凌乱地散落在红色的长袍上,笑得很无邪……
夜静的让人不安,我偏过脸遥望沉暗的西方。
“少了那烦人的笛音啊?”
袖中的掌握成了拳,他还是那么擅于揣测人心。
“难道”
……
难道难道难道
心头回荡着魔音,我有些焦虑。
“大人?”
“嗯。”我无心地应着。
“那个……”
前头的灯笼有些晃动,缭乱了曳地的暗影。
“夜里奴才瞧见了。”
“什么?”我瞟了侧前的六幺一眼。
“大人打…打…打……”
我挑着眉毛凉凉地看着,他平时不是很伶牙俐齿的么。
六幺眼珠乱滚,一会皱眉一会咬唇,折腾了一会忽地轻声叫道:“啊,是打蚊子!”
嗯,半梦半醒之间我好像是打了蚊子,那蚊子叮的人怪疼的。思及此,我摸了摸后颈,还好我动作快没让它叮出包来。可是……
“哈欠!”一阵冷风吹过,六幺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
在这数九寒冬还有力气叮人的蚊子可真是奇葩了,我摇了摇头继续向前。
“大人。”
“嗯?”
“大人打蚊子都用武的么?”他眼中尽是好奇。
“哎,习惯了。”我望着惨淡的残星,叹了口气,“以前住在山里,那些蚊子一只只有半指长,飞的又快又急,不用掌风横扫是打不中的。”
“哦……”他拖长了尾音。
“嗯?”我心生诧异。
摇曳的风灯在前,月亮门的那边就是我的府第。迎着沉暗的夜色,我径直走去。
“奴才只是觉得。”
我偏首睨向身后。
“那只蚊子好可怜哦。”
……
难道是他误会了?不会,修远他对我有信心,嗯!有信心!
难道是他生病了?不会,修远的医术很高明,嗯!很高明!
难道是他负伤了?不会,修远的武功很卓绝,嗯!很卓绝!
难道……
“一千零一十,一千零一十一,一千零一十二……”
念经似的轻声打破了我的思绪,我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人。他靠着墙打着盹儿,下颚不时坠坠。“一千零一十八,一千零一十九,一千零…零…零……”
“二十。”我陡然出声,惊的他猛地定睛。
他抹了抹唇边的涎水,睡眼朦胧地望来:“大人……”
“阿律,你在数什么?”
他举起灯笼照了照我脚下,一个圆圈痕迹。
“我只是好奇大人要转多少圈才能遁地。”
“好,很好。”我嘴角抽搐着。
“大人,都过三鼓了,你就别在西墙角蹲着了。”
狠狠瞪视,我什么时候蹲着了!
“你快趁着上朝前去洗一把澡,不是我说,你身上这味儿着实……”他口鼻微动,向后挪了又挪,“着实不雅啊。”
只是一些药味么。
“再说,这隔壁已经一天没动静了,你听墙角也听不着什么呀。”
难道?无数个问号像雨后春笋般在脑中噗噗冒出,我甩了甩头,与其在这乱想,不如去一探究竟。
思毕,我足下一蹬,飞身而去。
“大人!”
冬夜绵长且漆漆,我仰首瞧不见墙头,只能靠直觉判断。待飞上丈许,我迎面向墙外飞去。
“大人,咱家西墙高有三丈!”
什么?!完了……
额上重击,脑内嗡鸣。
“痛。”
眼前金星闪烁,只觉此身坠落九重。
“大人!大……”
声音戛然而止,不,好像是止于身下。我揉着脑门,慢慢坐起。
“阿律?”眼睛还是模糊的,看不清。
“噗噗……”
我站起身,脑袋里像有几个铜铃在相互撞击。
“阿律,你在哪儿?”
“噗噗噗……”
“阿律?”我眨了眨眼,试图找回清明。
“你踩到我的手了。”
“啊。”我慌忙跳开,“对不住。”
“……”
我抱着头靠在墙上,严肃了嗓音:“没钱给我吃饭,倒有闲钱来砌墙,阿律你是怎么管家的?”听着声,我皱紧眉头,“你在喘粗气?是我冤枉你了么?”
“苍天啊!”
一声恸吼震得我头更晕、眼更花了。
“我容易么!管家、行走、侍从、丫鬟、老妈子当了遍,如今成了人肉垫,还得被人念!老天你是在玩儿我是吧!”
我抬起头,只见阿律绕着那个圈开始转悠。
他突然止步,指天大吼:“是吧!”
声音抚远传开,只听墙外一声鸡鸣:“噢—噢—噢!”
“阿律?”我小心地靠近,轻哄道,“没关系,随便砌,爱砌多高砌多高,我再也不说你了。”
他目露凶光,胸口剧烈起伏,忽地倒吸一口气,巨吼呼啸喷出:“不是我干的!”
“噢—噢—噢!”
我张口欲言,忽闻衣袍迎风之声。抬首仰望,只见长衣飘然若流风回雪,好似一朵自枝头旋落的素花,坠势曼妙而闲雅。
只一眼便让我心底微颤,多想他啊,我有多想他啊。
情意如春草般孜孜蔓延,转瞬就已漫山遍野。
“卿卿。”他自夜雾后走来,带着浅淡笑意。
“啧!好浓的味儿……”身后一句话,唤醒了我的嗅觉。
风吹过,卷来了他身上的……胭脂味……
他停在三步外静静地看着我,清湛的眼波盈盈。
“难道”身后,恼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缠绵的爱意既可以漾起情意绵绵的心绪,又可以种下蚀骨惑心的疑窦。看着那双湛然凤眸,我欣然一笑,纵使他衣染艳香又怎样?
与君相执手,情意两不疑。
我信他。
举步上前环住他的腰际,很安心。
转眼间,他成为了我的天地。静静地相拥,半晌无言。
“修远。”
“嗯。”
我埋在他的胸前,嚅嚅细语:“别搂这么紧。”
“疼?”
“不……”我扭了扭,拉开了些距离,偷睨他一眼,目光随即瞟向远处,“非要我说出来么?我也是好面子的。”
“嗯?”这一声带着笑,他修长的指撩过我颈边的发,渐渐回旋在被蚊子叮过的地方。
我耳边像是被灼烧一般,出奇的热,那里竟开始痒起来。
我垂着头,从牙缝里憋住一句话:“你不觉得我身上有异味儿么?”
“不。”他屈臂将我搂在怀里,声音如夏露般清润,“很香。”
他的黑发落在我的腮畔,搔的我好痒,这种痒意悄然滋蔓,直至心间。
原来自开始起,可以交心就只有一人而已。
……
“真的?”
我手上一滞,桃花鱼鲊停在嘴角。
“哎呀昌南兄,满朝文武中能与我交心的只你一人,愚弟再怎麽也不会骗你啊。”
我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假山,怪不得以往到了午休时分官所里就没了人,原来都跑出来“交心”了啊。轻咬一口松软咸鲜的鱼鲊,感动的我眼角微烫,好美味,还是官饭好啊。
“可是我听说,那定侯和礼部的丰侍郎交情,啧,匪浅啊。”
啧的这声有些诡异,我细嚼慢咽,不愿错过一丝美味。
“那些市井流言纯属子虚乌有,难道昌南兄相信王上会威逼丰侍郎卖身?”
什么?!这一激动,裹在鱼鲊里的细刺卡在了喉间。不敢惊动了假山后的二人,我俯身催吐。
“那倒不会。”
不会什么?王上不会逼我,还是我不会卖身?可恶,都是什么东西!
“就是,而且昨晚上是我亲眼看见的,定侯和七殿下一起进了云上阁的雅间。后来我想要点丹桂陪酒,嬷嬷却说今儿的一等姑娘都被包了。你倒说说看,这还有假么?”
胭脂味是这样来的啊,只是例行公事,例行公事。我深吸一口气,仿若还能闻到那身艳香。胃里翻滚,浮起一阵恶心,张口就吐了出来。
“嘶自入云都以来定侯可从来没应酬过。”
“嗯。”
“连上次左相要为他摆洗尘宴都被拒绝了。”
“没错。”
“如今定侯却和七殿下亲亲热热地逛花楼?”
亲亲热热?我擦了擦嘴,不禁失笑。
“对,是我亲眼所见。”
“也就是说定侯和七殿下联手了?”
又是被我拉进浑水么?胸口堵着慌,修远啊,欠你的我该怎么还啊,想还也还不清了。
“可不是。”
“如今,这三殿下将娶翼国公主,而七殿下又搭上了定侯,局势又开始不明朗了。”
“咱们可要选好边,这可是赌上身家性命的大事啊。”
“嗯。”
而后两人像是陷入沉思,山后终于安静了下来。我仰面沐浴着温和的冬阳,慢慢地合上眼。连无派无别的官员都想着选边站,我却得过且过妄图混过这半年,真是太幼稚了。我该感谢三殿下,若不是那杯毒酒,我恐怕现在还守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信念。殊不知,这官场上注定了斗争,没有“犯不犯”的疑虑,只有“谁先犯”的问题。
我慢慢睁开眼,仰面望向苍穹。在杀与被杀之间,我选择……杀。
掌,握成了拳,我已经不是那个无能为力的稚童了。
鹰隼破天去,不与杜宇啼。往昔,往昔,不复来。
“昌南兄?”
“嗯?”假山后,对话重新响起。
“我觉得还是跟着七殿下比较好。”
“为何?”
“左相之女过门第二日就香消玉殒,这可能是天意啊。”
三殿下已经有动作了?也对,按青礼,过门后第三日新妇就该祭拜祖庙。董慧如名动京师,认识她的人太多。即便三殿下找到了易容高手,可同期拜庙的还有一个深藏不露的新任七王妃啊。与其被七殿下抓到把柄,不如先公布死讯吧。可是,这死因?
“叔长你别乱说,这事儿可不是你想的那样。”
“哦?”
“昨天这案子就递到刑狱寺了,为兄看了卷宗,原来这三王妃是被三殿下的宠脔给毒死的。”
宠脔?我屏住呼吸,脑中闪过一张艳容,身子不由发寒。
“不会吧!”
“你小声点!”
“好、好。”
“原先艳倾云都的不是有春、夏、秋、冬四个小倌么,春夏二人分别被左相大人和秋小侯爷赎了去,秋冬两伎则被三殿下收了房,而三王妃就是叫那个弥冬给毒死的。”
弥冬?我要没记错,那孩子名唤艳秋。不是他,不是他,我长舒一口气,心中的罪恶感骤然消散。
“他哪儿来的胆子?”这人的语气有些兴奋。
“在大婚前两天,殿下让人给府里过了十六的小倌去了势,连受宠的弥冬都没逃过。”
“怪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