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什么也没说。
传我的懿旨,袁美人淑德宽厚,恭顺良康,如今死于恶疾,赐封为六品惠人,葬西妃陵,赏母族千金,加封她的兄长官衔,着户部酌情办理吧。
文媛微微一愣,不解的向纳兰看去。是的,长公主是有议政的权利,也有怀宋地区四品以下地方官的任命权。可是自从她病了之后,已经放权两年有余,如今为了一个小小的罪妃,值得吗?
然而,纳兰却没有给她解释,只是继续说道:“皇上最近朝政操劳,袁美人去世的消息,还是不要告诉他了,传令各宫,也管好自已的嘴巴。
文媛连忙点头应是。
大殿里再一次安静下来,刖才的一番话,似乎让纳兰颇为辛苦。她躺下去,用手指插着太阳穴,微微皱起眉头。
即便是怒极贬斥,但总还是有情分在吧。那样的专宠,那样的溺爱,总不会没有一丝用心,而只要有一丝用心,一旦知道她悬梁自尽的消息,难免还是会有几分伤怀。如今西北边境不宁,朝野上党争不断,他的身边,已经有足够多让他忧心的俗事了。
喝了药,她格外的渴睡,迷迷糊糊的想,西冷宫的废妃,终生不得见君颜。三年两年,也许他就会忘记了,就算他日想起,对一个,因病去世的女子,心境上也不会太过不堪。
烛火噼啪,又是一个冷寂的深夜。东南殿的懿旨传到了各宫,各宫的主子们很快就领悟到了皇后的心思,即便有人对皇后善待袁世兰亲族感到气愤,却也无人敢于说什么。前几天程妃亲自登门道歉随后就一头扎进佛堂的举动,还是潜移默化的让她们明白皇后圣眷仍在,大权仍掌,不可小视。
后宫,仍日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如一波幽湖,风浪平和,看不到半丝波涛。歌舞夜夜悠扬婉转,管乐日日悬梁绕耳,其乐融融的外衣之下,所有的谋算推拿都被一场冬雪悄悄虞盖。宫廷这样大,俗事这样多,那个心如冰雪眼若寒锋的女子,终究还是如一朵调零的残花,就那么轻飘飘的落下去,没有一点声音。
活着,永远比死更需要勇气。”
纳兰的笑容总是极清淡的,她望着窗外渐渐明媚的天光,依稀间似乎又看到了那个玄青色的影子,他站在暗影里,默默的望着自己,腰间的长刿古朴而凝重,嗜血的锋芒收敛在那一方小小的铁鞘之中。
他就那么站着,头顶是涤黑的帷幔,像是死亡的蝴蝶,就那么狰狞的招展着。
那一天,是父皇下葬的日子,他就站在悲伤痛哭的公主身后,说了这样的一句话。
可是……
窗外突然起风了,昨夜下了一层清雪,到此刻还没有停,风一起,天上地上的雪花一起飞舞徘徊游戈,犹如深海的白鱼。
你为何突然就失了勇气呢?”
玉树记得玄墨去世的那一天天下着大雨,雨水那样急,像是倾泻的山洪,从太医院赶来的大夫扪全都被淋湿了衣裳,额头脸颊上全是雨水,像是一只只刚从河里钻出来的鸭子。
明明早上还是风和日丽万里无云,她还带着下人们椎出他的书在院子里晾晒,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像是六月的湖水。
可是傍晚的时候,东南海军衙门的士兵们却突然护着一辆马车进了京城,一路冲进了玄王府的大门。
他脸色苍白的从车上被人扶下来,然后就进了书房,片刻之后,换好了一身朝服,就要强行进宫。然而还没走出大门,就颓然倒了下去,鲜血从他的身上涌出,无处不是,像是一各条蜿蜒的溪水。她手足无措的站在他的身边,害怕的直哭,一旁的家丁们手忙脚乱的冲上来,将他抬进屋去,然后疾奔出去找大夫。
雨,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下的。
接连七日,没有停息。
百姓们都说,那是老天在为玄王爷落泪,恭送一代忠良。
太医们一拨接一拨的进去,又一拨接一拨的灰头土脸的出来,他们在她的耳边不断地说着什么。什么伤势太重,失血太多,什么连日征战,身体虚弱,什么重伤未愈,强行奔劳,什么伤口太深,心肺受损。可是她却通通都听不到了,她看着那些白胡子白头发的老头在自己眼前走马灯一样的经过,人人面色沉重,嘴巴一张一合,像是深海里无声吐着气泡的鱼。
她在想,他们在说什么?为什么不进去为他治病”他的身体那么好,能使得动八十斤的大刀,能舞得起上百斤的精铁长枪,只是受了点伤,流了点血,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为什么还躺在那里,还不起身呢?长公主的文聘已经过了,明日燕皇就要离去了,他是怀宋的重臣,怎能不去相送呢?
她自动忽略了外面所有的声音,而是囡执的跑到他的身边,轻轻的推着他的手臂,就如以往很多年一样,在他的耳边很认真的轻唤:王爷,起来吧,王爷,你起来吧,”
可是他还是没有动,只是紧紧的闭着眼睛,眉心紧锁着,好像在睡梦中也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心事。
他的手臂冰凉,像是盛夏里用来消暴的冰块。她终于越来越害怕了,却仍日不敢用力,还是就那么轻轻的推着他的手臂,一遍一遍的喊:王爷,你起来呀,王爷,你起来吧。
周固渐渐有了哭声,一些随侍的丫鬟们拿出手绢在偷偷的抹眼洇。她却突然就生气了,她转过身去,将她们全都赶走。
外面的雨那么大门一开,风卷着冰凉的雨丝吹进来,打在她薄薄的衣衫上,一下子就被吹透了。
有太医走上前来,轻声的说
王妃,王爷不成了,您要节哀。”
她这一生,一直是个贤良恭顺的女子,在家中孝顺父母,顺从兄长姐姐,出嫁以夫为天,从不敢有一点半点的任性胡闹。可是那一刻,她却突然间那么愤怒,她一巴掌打在了那名正三品的太医脸上,怒声道:“你胡说!”
然而年迈的太医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的看着她,那眼神那么平静,却又充满了同情和怜悯。
而她,却在这样的目光中彻底崩溃了,她脚下一软,就沦入了一片深深的黑暗之中。
醒来的时候,玄墨也已经醒了,他的门生日部全都站在院子里,一拨一拨的进房去听他说话。见她抱着孩子来了,那些人都自动为她让出一条路。她就站在房前的那株桃村下,静静的望着闪烁着烛光的窗子,一如多年前,他们的第一次相见。
那时的她还年少乖乖的跟在父亲的身后,身旁还有一众兄长姐妹,还有一众豪门大户的显贵子弟、干金小姐,她穿着不起眼的白缎裙子,在一片绫罗锦绣中,像是一只没毛的大雁。而他则站在回廊上,眉目英挺,俊朗不凡,笑起来却那般温和,好似早春的熏风。
下人跟在她的身后,为她撑着伞,永儿还卜,白白胖胖的,缩在她的怀里,不时的打一个打哈欠,看起来很因的样子。
那些人似乎说了很久,因为她是玄墨的妻子,也无人避讳她。她听到周固有人在小声的议论,所说的话题大多都是长公主和亲之后,他们这些怀宋旧臣要如何维系怀宋一国,如何摆正自己在新朝的地位,如何不和燕国百官冲突,如何一点点融入燕国朝廷,成为公主的臂助,还有玄墨的亲信,说是拿了玄墨的书信,要交给燕皇陛下。
终于,人群一点点的散去了,院子里又安静了下来,除了雨声,再也没有别的声响。
管家走到她的面前,亲自为她撑着伞,送她进了房。
他就那样靠坐在床上,穿着一身千净请爽的长衫,见了她,仍日和以往一样,微微一笑,伸出手来,对着自已身侧的椅子一指,示意道:“坐。”
她愣愣的坐下来,双眼望着他,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却不敢哭,只是一味的咬着嘴唇,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玉树,以后,就要辛苦你了。”
他看着她,很平静的说出这句话,语速很慢,但却清晰,小几的托盘上,放着两只老参,已经没了大半。他微微喘了口气,爱恰的看了一眼永儿,轻声道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玉树太害怕了,她这一生,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她突然大胆的抓住他丈夫的手臂,就那么傻傻的说:“王爷,不行啊,不能这样。”
玄墨一笑,脸色苍白,眼窝深陷,已经瘦的脱了相。
王爷,不能这样。”
这个单纯的女人,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只是用力的摇着头,死死的抓着自己丈夫的手腕,一遍遍的说:‘不能,不能这样。”
夜风一点一点的推开了窗子,清冷的烛火几次险些被风吹灭,外面的气息那样冷,从北面吹来,隐隐带着秋菊的清香。
她依稀间记起年少时和姐姐们玩笑嬉闹,几个姐妹在一起幻想自己他日的夫婿,有人说要诗文冠绝的状元郎,有人说要武艺超凡的大将军,还有人说要出身显贵的世家子。唯有她,想了仵久许久,最后被姐姐们逼得无奈了,才吞吞吐吐的说:“只要,只要对我好就行了。”
只要对我好就行了。
她一直走如此卓微的一个人,就连亲姐姐都嫌弃她没有大志,可是那又怎么样,最起码,她不会贪心不足,她不会郁郁寡欢,她不会怨天尤人。她的愿望简单,却也容易实现,她生活单调,却更加平和开心口
可是此刻,她却突然连这最后的一点都不想要了。
她抓着玄墨的手,颤抖着说
王爷,老王爷不在了,你休了我吧,我知道王爷不喜欢我,王爷心里有别人。我现在什么也不要了,只要王爷活着,只要你活着,你休了我也没关系了。”
那一刻,所有的风雨似乎突然止息了,百战而归的将军愣在了这个简单女人充满执着的眼神中。一丝酸楚从心底升起,多年的圄执和坚持在这一刻化成了飞灰,岁月如同一各汹涌的长河,将他那么多年的执念通通淹没了,愧疚的海洋霞盖上来,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凝成了一声叹息。
成亲多年,他终于第一次伸手拥住了他的妻子,抱歉的轻叹:“玉树,我辜负你了。”
玉树靠在这个陌生的怀抱里,一时间就那么愣住了。
那么多的隐忍,那么多的自控,那么多的自 我 安 慰,那么多的自欺典人,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足够贤良的,一直以为自己是极守妇德的,一直以为自己是不难过不伤心的。
可是,一切的一切,却终究在这样一句简单的句子里,在这样简单的一个拥抱里,完全崩溃坍塌。
原来,不是没有委屈,原来,不是没有失望,原来,不是没有奢求和幻想。
只是,她一直将这一切那么深那么深的压下去了。
她突然就放声大哭了起来,撕心梨肺,泣不成声。
这是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玉衬靠在自己丈夫的怀里痛哭。
说了那句话之后,玄墨就去世了,走的安详平静,犹如一幅水墨。
第二日,得知玄王爷去世的消息之后,原本已经准备出城的燕皇却临时改道,直奔玄王府。年轻冷峻的帝王一身黑袍,站在玄墨的灵前许久许久,周围所有前来吊祭的人都被吓得不敢做声,唯有他,像是一尊石像,久久没有离去。
那之后,便是一连串的册钉,便是一连串的殊荣,可是,终究和她没有什么关系了,此心已灭,任世间姹紫嫣红,落在她的眼里,终究是一片茫茫白地。
燕红 吊祭
马车在官道上缓缓的走着,穿过了繁华的街市,走过了热闹的人群,出了真煌的城门,向着东南方,缓缓的走着。喧嚣的声音渐渐远去,青山披雪,荒草摇曳,天空灰蒙蒙的,偶尔飞过一只离群的大雁,发出悲伤的哀鸣,静静的掠过上空。
永儿靠在玉树的怀里,昏昏欲睡,马车里暖融融的,棉布帘子很厚,挡去了外面的寒气。玉树抱着孩子,一下一下的轻拍着他的背,嘴里不自觉的哼唱着儿时听过的童谣,时间走得很慢,脚下的这条路却格外的长。
王妃,前面有茶水辅子,要下来歇歇脚吗?”
姜吴带着玄王府的护卫跟在马车旁,穿着一身低调的灰貂皮袄,一边搓着手,一边凑过来问道。
帘子微微一动,冷风扑面而来,玉树皱了皱眉,抬头看着天,说道:”还是快点赶路吧,我看这天好像是要下雪,别被阻在路上。”
是”姜吴答应一声,随即说道:‘红!这个地方就是冷,若是我们怀宋,这个时候荷花还没谢呢。”
母妃?”
永儿揉了揉眼睛,脸蛋红红的,被风一吹,也精神了些,皱着小鼻子问道
到了吗?”
玉树向外看了一眼,然后点头道:‘就快到了。”
五树这一生,也没有去过多少地方,生平第一次离家,就是从怀宋来到真煌,一路万里,跟随着数以万计的怀宋皇室贵族,离乡背井,来到这片寒冷而陌生的土地。
当时的情景,说得好听一点是怀宋顺应天命,归顺大燕,成为大燕附属诸侯。然而谁都知道,怀宋纳兰氏一族除了长公主纳芒红叶,就只剩下先皇留下的几个女儿和一个垂死的小皇帝,香火根本无以为继,这个所谓的诸侯,也不过是一个摆设罢了。等到长公主百年之后,怀宋终究还是免不了被冠以“燕,姓。
然而能得到这样的结果也许已经是好的了,当年三国之中,怀宋的国土面积是三国中最小的一个,甚至还不到大夏的十分之一,尽管靠近海岸,商业发达,但是却缺少铁矿、战马等必要的军事装备,武力向来在三国中居于末流。因为有卞唐和大夏互相制衡,怀宋才得以在夹缝中屹立百年不侧,一旦大夏或卞唐政权崩溃,胜利者首先要做的就是拿怀宋开刀。
当年的乱世,怀宋内部政权不稳,卞唐国土一分为二,国家机构崩溃,大夏四分五裂,内战不休,燕北铁骑出关,横扫中原。怀宋一无维持三国鼎立局面的能力,二无趁机占领他国领土的军队,三无稳定的本土政权,当时的情况下,除了依附燕北,基本没有第二各路可走。而事实也证明,长公主的策略的确是英明的,纵然国家沦为附属,但是宋国的百姓和官员几乎没有受到战争的波及,皇室和朝廷也无损失,宋国官员在新朝也极有地位,远不向大夏遗民,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