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闻香轻品后,叹息一声,笑道:“香韵扑鼻,齿颊飘香,刚才看你这通忙活,我本都不舍得喝了,可是现在才知道,若是真的不喝,那可得悔死我了。不过这茶我倒是第一次见到。”
他看着手中茶杯里金黄浓艳似琥珀,天然馥郁如兰花的清茶,不尽也起了些好奇,问道:“我总觉得这天下还没有我没喝过的茶,现在被你打击的,我都有重新回娘胎在学一回的感觉了。”
无花笑了笑,道:“这茶名为铁观音,滋味醇厚甘鲜,回甘悠久,是闽南的独产,有‘音韵’之称”。
铁观音属于乌龙茶,而乌龙茶是最早在清雍正年间才被发现,楚留香知道才会奇怪了。
南宫灵翻了个白眼道:“什么闽南独产,直接说是你种的不就得了?我看着茶只有莆田少林寺的后山才有了。”
楚留香闻言露出了个苦笑,道:“莆田在闽南,他这话说的也没错。”
无花继续笑着,却是没有与他们分辨。
铁观音本来就出自闽南,不过是他提前找到罢了,他可是没有说一句假话。
谁知这时楚留香居然又笑了起来,接着道:“不过,正好某人刚允了我做知音,看样子我的这辈子,总算是不愁没茶喝啦。”
南宫灵闻言有些惊讶,转头看向无花。
无花脸上笑容不变,道:“如此,香帅是吃定我了。”
楚留香悠然的拿着茶杯道:“好说,我这人一向懂得追求最好的生活。”
无花笑道:“能有人陪我茹素,我也很高兴。”
楚留香闻言脸上笑容一僵,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南宫灵戏虐道:“茹素?怎么楚兄又犯了什么病?竟然想要茹素了?”
楚留香喃喃道:“这哪是我愿意的啊,分明是我雅量大度,这一路上舍命陪君子了。”
他说着,便开始用一种幽怨的眼神看向无花。
南宫灵才猜到了几分事实,随即便好笑的看着无花。
据他所知,无花虽然一向喜欢清淡素雅的美食,但也没到一点肉都不吃的地步,看样子他是在来的路上,好好的折腾了一回楚留香。
无花感到两人看向自己,不动于形色,只是放下了茶杯,向南宫灵笑道:“你喝完茶了不?答应我的上山带路赏景呢?”
南宫灵闻言立刻没有心情笑了,却跟楚留香一样苦起了脸。
刚才无花这一连串的温壶,烫杯,装茶,高冲,盖沫,淋顶,洗茶,洗杯,分杯,低斟,奉茶、闻香、品茗步骤下来,总灌了一肚子的水,他可还一点饭都没吃了。
要是这样去爬山,他非得饿晕死在山道上不可。
南宫灵想到这里,就立刻向楚留香投去求助的眼神。
还好楚留香一向很够朋友,看见南宫灵使的眼色,几乎是立刻就答应了。
只见他向着已经开始收拾茶具的无花笑道:“先让南宫兄去吃点东西吧,我昨天也跑了趟后山,我陪你去。”
无花闻言动作顿了顿,笑道:“也好,你先等等,我去取琴。”
说完后,他便抱起茶具,转身向自己的屋中走去。
南宫看了眼自己眼前空荡荡的桌几,拍了拍楚留香的肩膀笑道:“够兄弟,哪天我请你喝酒。”
楚留香闻言笑道:“我的记性可好,你这句话暂时可是忘不掉了。”
楚留香看着已经背着琴出来的无花,站起身来,轻轻的露出了个微笑。
他刚才答应南宫灵这么痛快,也不只是为了帮他解围。
能跟无花一道游玩赏景,楚留香自己倒很是高兴。总觉得了解这人越深,就越加的开始想要知道更多。
仙山美景论知音
云雾缭绕的仙境,料峭陡壁的山峰,阳光一丝丝降落撒下,映照出明媚山色。
琴曲缠绵而悠远,有着孤寂与凄寒,又如忧郁寡欢的愁绪,明灭出无尽冷清。
曲声入骨化思,渗血侵脉,竟是连这春光暖阳都无法使其变热。
楚留香悠然坐于古树之顶,背倚树干,微微合着双目。
无花坐在与他相距四尺的一根树枝之上,将琴放在膝上,指尖撩动,拨弦掠音。
待到曲调悠悠转转的停寂于无,楚留香才睁开了眼睛,转头看向无花,笑道:“曲调甚悲,好似并不符此时山景。”
无花淡然一笑,道:“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随后轻叹一声,道:“境由心生,曲为心译,尝到苦悲,又岂知不是件幸事。”
无花看向楚留香,微微一笑,接着道:“起码,因这痛,我知道我还活着。”
楚留香闻言哈哈的笑了起来,道:“不错,若不是因为知道了何谓痛,又从何处知道何谓乐。”
他看了看敛目淡笑的无花,便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笑着递了过去。
无花接过了这三四寸见方的盒子,打开后,便看见静置于其中,由巧夺天工之技制成的翡翠玉马。
晶莹剔透,奇妙玲珑。
无花微挑了眉,道:“汉玉奔马……便是你前些日子于无锡偷得的么?”
楚留香点了点头,道:“不错,正是这个。”
无花翻转着马身赏玩,却是在底座处,发现了两句诗句。
风涛尚相因,更欲凌昆墟。
耳临清渭洗,心向白云闲。
字迹有些粗糙鄙薄,甚至在细微之处还有着几处已经不慎明显的乌黑血迹。仔细看来,竟像是由内力激发,用手指血肉书写而成。
无花叹了口气,道:“你是因为这个才来昆仑山找麻烦的。”
楚留香笑道:“不愧是无花,才智无双,看见这诗的第一眼,便知我所为何事了。”
无花问道:“怎么,你如今还想把我也拖下水?”
楚留香微笑道:“一个人总归太过无聊,搭个伴,总也是件美事。”
无花闻言静了静,问道:“你总是这么容易相信人么?”
楚留香笑道:“信,总比不信要好。”
无花道:“若是有人背叛了你,你又该如何?”
楚留香闭上眼睛,双手置于头后,倚在树干上,悠然笑道:“那便在背叛前,继续信着好了。”
无花笑道:“你就这么肯定我会帮你?”
楚留香微笑道:“我不怕你不帮忙,因为你我是知音。”
无花无奈的摇了摇头,看向楚留香,笑问道:“想不想听个知音的故事?”
楚留香转头看向无花,笑道:“好。”
无花倾身倚在树上,手中没有目的的拨动着琴弦,看着眼前仙山美景,翠林繁花,轻轻开口道:“时值北宋末年,辽兵入境,百姓动荡不安。于宋辽边境,黄沙漫天之处,却是有个简陋酒肆,名为旗亭。”
这本是间边境处毫不起眼的小小酒肆,却因为有两个人,变得不同。
一个是落魄孤傲的青衣书生,一个义薄云天的江湖大侠。
书生有着经天纬地之才,凌寒傲骨之风,亦曾于殿试中高中探花,无处不显其横溢才华。但却由于当时朝廷糜烂,终被小人算计,夺去了功名。
原因,却是由于他身处贱籍的母亲。
大侠是名满江湖的英雄,喜欢决胜于里的大气大概,快意恩仇。于江山危难之时自组义军,领着一众江湖豪杰奋勇抗敌,过着肆意洒脱的生活。
书生与大侠本是陌路,却于旗亭酒肆中偶遇。
书生立志于报国护民,在军中流连学习数年,终以绝世之才,兵法之能著成兵家盛典。
谁知当书生拿着这本倾尽他毕生心血的兵书四处投效,却是无人赏识。抑郁之气基于心中,越发显得孤冷寂寥。
所幸大侠却是重才爱才惜才之人,于偶然间拾得书生的兵书,惊叹书生才华,进而将其引为至交。
书生感激大侠的对自己的赏识,便当夜抚琴,以谢知音。
琴声激荡,绕梁环屋,有着悲愤不得志的苦闷,亦有着得遇知音的欣喜。
大侠听琴伴酒,亦是豪气云干,拔剑横掠,于琴音中剑气激荡,相合相知。
一夜抚琴舞剑,一夜醉酒话愁,一夜互认知音。
旗亭一夜,永生难忘。
大侠不忍书生落寞,将半生基业拱手相赠,邀书生入寨统领义军。
书生文韬武略,有鸿鹄之志,力挫八大寨主之后,终被人认为大当家。
书生比武得胜后,大侠笑着敬了书生一碗酒。
书生接过酒碗,终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为何这么信我?也拿我当兄弟?”
谁知大侠闻言却是一笑,道:“我从未将你当兄弟,我把你当知音。”
书生听罢后稍愣,随即亦是洒然一笑。
在这一笑之中,便将一身的落寞抑郁尽数消散于无。
在这一笑之中,尽显出铮铮傲然的绝世风姿。
无花讲到此处时,手中抚动的琴弦微停,看着无尽山景的眼瞳,也透出了几分的迷茫。
楚留香等了许久,也不见无花继续说下去,于是转过头,问道:“后来呢?”
无花看向楚留香静了静,道:“后来?你还要听?”
楚留香笑了起来,道:“你这人忒不地道,哪有将别人的胃口勾了起来,就不管了的。”
无花淡淡道:“你既然想听,可切莫要后悔。”
楚留香微挑了眉,道:“你说吧,我不悔。”
无花敛下眼睛,轻轻的勾唇而笑,继续道:“谁知,这夜知音之曲竟成绝响。在入寨焚香,摆酒立誓之后,却是一场腥风血雨迎面而至。”
大侠从未想到,他得遇书生,却是一场阴谋,一场算计。
书生那时早已为当朝丞相卖命,此时前来边境,不过是为了诛杀大侠,夺他的佩剑。
大侠的剑是由他人所托,那其中,竟是藏着丞相通敌卖国的证据。
天不助人人自助,天不予人人自求,可叹怀才误此身。
书生满腹经纶,心属庙堂,看不起江湖草莽。
被排挤的越低便越不甘,越不甘就越想飞,越想飞就越是不顾一切。
那一刻,追梦成了书生此生剪不断理还乱的心结,为此无顾天理公道,毅然而行。
书生给大侠下了毒酒,血洗连云寨,杀掉一切挡住他志向报复的人。
但是大侠却是亲朋好友颇多,亦有许多慕名之人感叹大侠的义气,出手相助。
大侠于书生的追杀中一路逃亡京城,以期沉冤昭雪。
这一路上,书生因感念大侠是此生唯一赏识他的人,是他唯一的知音,因而屡屡不忍痛下杀手。
而大侠在亲朋挚友为护他而被书生所杀,一路血腥满地,处处惨剧,对书生恨之入骨的同时,亦是感念知音二字,总是期待着书生回头,停下杀戮。
可是书生早已是丞相掌中的棋子,双手此时沾满血腥,已于绝望中深沉,之所以不顾后果的奋然起杀,不过是想要在这条血路之中,闯出困境。
剑走偏锋之际,早已容不得他来后悔。
千里追杀逃亡,大侠亲朋尽丧,而书生也早已落得众叛亲离。
当他二人被困于魔穴,当大侠使计装傻之时,却是遇到书生来送酒。
书生问大侠,若是重来一次,他还会不会将旗亭那人认作知音。
大侠本可否认,但是兜兜转转之间,那个“不”字,却是无法说出口。
无花轻掠着琴音,淡笑道:“因被困魔穴,大侠与书生不得不暂且放下仇恨,共同御敌。双剑相合,终是将魔头斩杀于剑下。”
楚留香听得入迷,看向无花,笑道:“看来最后的结果还不坏。”
无花摇了摇头,道:“非为坏,而是悲。”
楚留香道:“哦?”
无花道:“书生之罪,早已不可恕,却是他最爱的妻子以死相搏,换得书生的一命。”
他叹息一声,接着道:“爱妻自尽后,书生便疯了,疯的彻底,疯的癫狂,于寒风厉雪之中,独独抱着自己妻子的尸身,不知踪迹。”
楚留香闻言微微变色,问道:“那么,另一个呢?”
无花讥讽一笑,道:“另一个?不过是因这一路江湖豪杰竭尽的帮助,得了名声,却是也遭朝廷的忌讳,终是受命于六扇门之中,脱离江湖,如虎囚于枷,龙困于渊罢了。”
楚留香听罢沉默许久,看了看赏景淡笑的无花,笑道:“若是我,必不会让结局如此。”
无花看向楚留香,笑道:“哦?”
楚留香伸出一根手指,道:“第一,我虽然鼻子不行,但是直觉还是挺准的,定不会喝下那杯毒酒。如此,便能在第一时间挡住悲剧。”
无花闻言点了点头,问道:“还有第二?”
楚留香笑着又伸出了一根手指,道:“第二,我自问还是有些小聪明的,必能发现对方的真正志向。如此一来,只要将剑交给了他,待他完成了任务后,再偷出来便是。”
无花笑了起来,道:“香帅的追踪轻功和偷盗之术,在下却是不敢小觑的。”
楚留香又伸出了第三个手指,眼睛微微有些发亮,笑道:“这第三,便是因为,我是楚留香,而非戚少商。”
无花闻言一愣,随后笑道:“既然是楚留香,自然能阻止血腥遍地。”
楚留香也笑道:“至少到现在为止,我想做的事,还没有不成的。”
无花点头笑道:“这就是所谓的事实胜于雄辩?”
楚留香拊掌而笑,道:“不错,就是此话。”
无花垂目而笑,指尖落于琴弦之中,撩起清曲过耳,亦如仙音雅乐,却是显出了几分的悠然,几分的肆意。
楚留香看着无花片刻,突然唤了一声。
“无花……”
无花指上动作不停,只是轻轻的应了一声。
楚留香道:“你也不是顾惜朝。”
“呛”的一声激烈错音,蓦然闯入耳际,弄得人心中一突。
楚留香一掌拍于身下树枝,身子便高高飞起,于枝杈间旋身掠转,最终落在了无花所坐枝干的对面。
楚留香抓过无花右手,看了看其无名指上已经渗出血珠的深深血痕,又见琴弦上滴落的血珠。
轻轻的用指尖将它们全部拂去后,楚留香才开口笑道:“我既应了你做知音,便绝不会让你成为顾惜朝。你若不想琴音染血,我就绝不会让它染上血。”
他顿了顿,正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