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彦青又气又恨,晚间躺在床上通不曾合眼,第二日又到巷中奔走,把左邻右舍问遍,约略猜到是欢郎所为,却不知落脚处,一口忿气填在胸间发散不得,到酒铺里喝得烂醉,半夜方交人扛回来,林氏嘟嘟囔囔,只懊恼把小娥休早了,一丝也作践不到。
几日后徐彦青到底忍不得,借着酒劲走到衙后,寻人写了张状子,晃到衙前便把大鼓敲将起来。
王六那日正当值,听了鼓声,把牌一摔,骂骂咧咧走将出来,也不看徐彦青,扯过状纸,见上头写的正是易仲纵女私逃,别图改嫁一话,当下便一个激灵。
原来王六经了那一遭,如何不知易仲是谁,当即眼儿一翻,把状子扯得稀烂,尽数掷在徐彦青脸上,连呸几口,只说再胡闹时就要打了,头也不回便往里走。
徐彦青气上加气,扯着他衣摆就叫起屈来,交王六转回身一脚踢在腿上,唾沫星子喷了满脸,没口子骂道:“没长眼的孙子,还你娘子?还不快闭了你那鸟嘴,嫌命长,去告衙内啊,我呸!”
徐彦青听得分明,只觉两手冰冷,双目尽赤,恨不得立时啖了欢郎血肉,一下如点了火的炮仗满口里喷将起来,大骂欢郎调占良人妇女,仗势为非作歹,瞬时便引了圈人围将过来。
几个差役听见,吓得围拢过来,按了他便是通好揍,徐彦青哪里肯停,拼着头破血流,越发嚷的尘邓邓的,人群有知道的便在那说三道四。
哄闹间又是一人出来,却是黄书吏,见了这情景把眉儿一皱,叫过个差役吩咐了几句。立时有两个差役架起徐彦青,一人往他嘴里塞了团臭布,就往边上的小巷里拖去,又有差役拿了棍子往人群赶来,众人见不是事,四下星散。
黄书吏晓得这番动静大了,只怕瞒不过,肚里道了声霉气,少不得禀过了许知县,许知县倒没甚么着恼模样,只问了徐家是什么人家,暗暗记在心里。
那里林氏见儿子一夜不归,心下着忙,同徐寿把三坊七巷都寻到,只不见人影,第二日下午方在县衙边的小巷中寻着儿子,当时便一声尖嚎,险不曾晕去。
原来徐彦青手脚捆得粽子般,一身尿骚气缩在巷角,半脑门的血都干在脸上,门牙也缺了一颗,林氏见了儿子凄惨模样,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扑上前割了绳子,扶将起来,半天方知晓缘由,几不曾把牙儿咬碎,无奈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得一泪一步,架了儿子还家。
易家哪里知道这事体,自那日后,欢郎通不登门,小娥只不言语,张氏察颜辨色,也一字不提。
这日张氏将绣活收在篮里,就要往铺里去,想起女儿,有心叫她同去,也是个散心的意思,小娥自是应了。
两个走了一程,刚来到安泰河边,就见一条画舫迎面驶来,船中几个子弟正同粉头耍笑取乐。
小娥走到桥上时,画舫恰从轿下过,便有子弟噙了酒去寻粉头的嘴,那粉头只乔张作致不依,几个子弟哄笑起来,小娥脸上一红,又把步子快了几分。
有子弟看到小娥,把眼睛一亮,探出身子,连说了几句风话,张氏大怒,方要呵斥,眼角却瞥得一人,不由一呆。
原来船头有个子弟靠在舱门上,兜着个粉头,不是欢郎又是哪个!
而小娥在后面听得那些浮话,羞恼交加,只要快走,见张氏俯了头发愣,以为她气怔了,上前扶了她胳膊,方要转身,一眼瞧见欢郎,登时把脚步儿一颤,踉跄间只攀紧了张氏,也不知心头甚么滋味。
醒过神方要转头时,欢郎正好抬起头来,两下里目光一撞,欢郎猝不及防,把手也从粉头肩上跌下来。
欢郎正有些惴惴的,却见小娥眼中无喜无怒,只冷清清瞧着自家,便有些烦恼,强把手儿抬起,搭在那粉头肩上,眼前却一暗,画舫已驶进了桥洞。
云开
( )好容易等画舫出了桥洞,桥上哪还有小娥身影?欢郎扭头看时,便见小娥头也不回地去了,当下怅然若失,只觉粉头的脂粉气堵得心口发慌,别了脸,只没情没绪地往船壁上一靠。
粉头见了他懒洋洋模样,心下一酥,越发放软了身子偎将过来,渐渐把手钻在他怀里,欢郎哪里知觉,想起小娥冷清清一双眸子,忽然间恼火上来,把粉头一推,自往舱里去了。
舱中几个子弟正将粉头揉在怀里胡天胡地,欢郎也不去兜搭,连灌了十来杯酒下肚,只恨小娥无情。
不过小半会,两把酒壶都交他喝得空空如也,欢郎把酒壶一晃,只迭声叫人添了酒来,两个粉头笑嘻嘻过来,一人噙了酒便往他口中哺去。
欢郎已是半酣,猛然想起那日与小娥在舱中的情景来,迷糊间方捧了粉头的脸,船身却一晃,原来有两个子弟醉得狠了,捉起个粉头,也不管她又哭又叫,就要往船下扔,唬得几个粉头尖叫起来。
欢郎愈觉头痛欲裂,撑着几案站起来,命人将船靠了岸,也不要人扶,一步一摇,沿了河只往光禄坊那处所在行去,小厮晓得他不痛快,只远远缀在身后。
这里小娥下了桥一路急走,耳边一瞬儿静,一瞬儿闹,也不知过了多久,恍惚听得张氏的呼呼气喘声,心头一惊,缓了步儿,知道自家走急了,不免带出几分愧色来。
张氏看在眼中,如何不知,想起欢郎,心中气恼,又不好说他,生怕招得女儿不快活,只拿闲话扯开,一路行到绣铺里,把活计交了,两个默默无语地走回家来。
小娥进了家门,呆坐了一时,看天色渐晚,转身去了厨下,把米泡了,菜儿拣了,方向橱下拿了碟子,一个不防却把碟子摔在地上。
正待弯身去拾,被张氏赶上一步,只叫:“我儿小心手。”自将地上碎瓷收拾了,见小娥兀自发呆,又道:“我儿累了么,且坐着歇会,你爹一会就关铺了。”
小娥听了这话,把喉头一哽,方在嘴边扯出个笑来,向前收拾,不防张氏往她脸上一看,扭了头只道:“我儿莫要难受,这些值甚么!他既这般,我们再找好的就是了,没的把身子哭坏了……”
小娥吃了一跳,方说了句:“娘,我哪里哭了……”便觉脸上淋下两道冷线来,把手一摸,泪水越发止不住地滚下来。
张氏心下着忙,只怨自家多嘴,拿了巾子擦在女儿脸上,絮絮劝慰,一面将手拍在她背上。
小娥再忍不住,扑在张氏怀里,半晌方将泪止了,眼见天色暗了,怕易仲回来问起,母女俩打叠起精神把饭食弄了。
不题小娥这场伤心,且说这日晚间许知县叫了黄书吏过来,说起巡抚不日到来之事。
原来七月里江淮间一场洪涝,把稻田淹了大半,天子不免担心百姓冬日光景,特命御史崔景为巡抚,沿江浙巡视下来,眼看就要到福州,林知府一早便交代下来,只说万不可怠慢。
黄书吏见许知县作难,微微一笑,已献上一计来,把许知县听得一捻须,也放下笑脸来。
第二日,黄书吏便在家中做东,邀了城中几个大户过来。酒过三巡,黄书吏就说起崔巡抚不日到来,一应事体如何难备,知县大人焦心如苦的话头来,几个大户听了这番言语,还有甚么不明白的,知机的就捐了银钱出来,那不情不愿的也只得挤出些笑脸,各各应承了些。
不到午时便凑起了一注银子,黄书吏心下欢喜,送了客出来,自往县衙中覆命去了。
内中有个赵员外,出了黄书吏家大门,把脚跟儿一旋,望着县衙方向,只冷冷一笑。
原来赵员外是城中数一数二的大财主,连生了五个女儿,只得一个儿子,自小娇惯,也是个霸王,一年多前不知甚么事体,与欢郎遇着,两下里一言不合,就动起手来。
赵小员外哪里是欢郎对手,当下头破血流,连鼻骨也被打断了。
过后虽好了,却把好好一个相貌换成了歪鼻子,见的人莫不掩口而笑,赵员外心下恨到了极处,奈何民不与官斗,哪有个说理处?只把一段心思存在肚里,今日听得巡抚到来,忽想起前日听见的一桩事体来,脑中一转,冷笑连连,已有了计议。
不说赵员外这番计议,单说欢郎自昨日醉后,一觉睡到午时,起来盥洗后,方吃了半碗粥,就被许知县叫到跟前。
许知县先把儿子训斥一番,只说他连日冶游,一些儿正事也不干,末了嘱他将城中主要街巷人家门脸修整一番,务求巡抚来时面上好看。
欢郎满脑都是昨日瞧见小娥的光景,哪有心思在别处,恨不得即时出门寻了小娥,开始不过虚应着,听到后头,晓得事体重大,只得把见小娥的心先收起几分,叫了几个得用的人,把一应事体吩咐下去。
等他在城中看过十来处主要巷道,又叫人将残破处一一记下,已到了申时,热汤也不及喝上一口,把马头儿一拨,不多时便来到易家门首。
欢郎跳下马来,把门儿拍了几下,门里便传出阵轻悄悄的脚步来,晓得是小娥,心头竟有些发紧。
忐忑间只听得门声一响,正是小娥露出面来。欢郎眼快,早看到她眼泡微肿,大似哭过一场的光景,心思一转,倒浮上些欢喜来。正要开口,却见小娥把手一沉,竟是个关门的意思,方叫了声别关,门扇儿早挟着阵风,乓的一声,关了个严严实实。
欢郎不由隔了门叫道:“你听我说,昨日是他们叫的人,你走了我就回去了!”
门内哪有人答应,欢郎没听到脚步声,知道小娥还在门后,心下稍安,又向着门缝道:“你先放我进去,细细说给你听,好不好?”
小娥只不作声,欢郎又说了几句,却听得脚步声往里去了,急切间就要叫她,又想起她是个面皮薄的,只怕嚷得邻家听见时,反被她嗔怒。
一时竟无计可施,正犯难,却见小厮青童笑嘻嘻凑过来,说了个主意,欢郎把眼睛一亮,当下笑骂道:“还不快去!”
青童便把对面的门儿一敲,等人开门时,又把银钱一掂,快口说了几句。那人见了银子,有甚么不应的,问也不问,乐颠颠抬了竹梯出来。
青童接了竹梯,往墙上一架,欢郎几脚爬上去,先在墙头看了看,确定张氏不在院里,方把梯儿抽到墙里,静悄悄地下了地。
小娥哪里知道?只坐在井台边发愣,猛然被人蒙了眼睛,唬的跳起身来,正跌在欢郎怀里。
欢郎顺势擒了她腰肢,贴在她耳边道:“瘦了这么多,下巴都尖了。”
小娥眼中一热,愈发不肯看他,只想挣出身来,奈何挣不脱,恼起来照着他手臂使劲一掐,欢郎嘴上叫痛,手上却不曾松了半分,只道:“我不得见你,也瘦了好些。”
小娥只把脸一扭,欢郎便笑将起来,道:“你摸摸就知道了。”说着抓了她手就往自家身上探来。
小娥不防,被他将手按在大腿上,正摸着紧绷绷的肌肉,慌得缩手脚不迭,转脸瞧见他眼中笑意,顿时把脚儿一跺,推开他就往屋里冲去。
欢郎见她恼了,不敢再调笑,扯了她急声道:“那日是我不对!你且听我把话说完了,还想走时我也不拦你。”
小娥把脚步一顿,却不回头,欢郎就知她肯了,立时道:“你放心,我既说过不让你受委屈,自是真的。这几日我都想好了,等她过了门自要留在家中侍奉公婆,我快则一年,迟则两年,总要出仕的,到时不拘在哪里,自然带了你去,你要担心父母,便留两人照看他们,这般可好?”
小娥慢慢回过脸来,见他直直盯着自家,竟带了丝紧张,不由把心头一动,半晌方垂了头道:“她,她会肯么?”
欢郎听了这话头,还有甚么理会不得的,当下眉花眼笑,一把将她搂了,笑道:“有甚么肯不肯的,一般人家都是如此,不需担心。”
小娥将他一推,方说了声谁答应你了,就听得后方一阵脚步声,欢郎急忙跑到墙边,把竹梯放倒了,张氏已由厨下出来,欢郎赶上前便行了个礼儿,问了声好。
张氏见了女儿模样,就知他两个把话说开了,又见欢郎殷勤,倒把昨日的不喜去了几分,一会易仲关了铺儿,欢郎少不得找了个理由,同易家三口坐下把饭吃了,又盘旋了会,方依依不舍地去了。
连环
( )且说徐彦青在家连躺了两日,林氏日日拿猪骨熬了汤与他喝,又把线面下在鸭血汤中,交他每日吃一碗。徐彦青想着小娥,哪里躺得住,略略好些,就要下床。
林氏知道他心思,一时急怒攻心,把碗一搁,只嚷道:“还想那狐狸精做作甚?!她早不是徐家的人了!”
徐彦青听得话头不对,追问之下方知端的,顿时额角爆出几个青筋,跳下床就要去寻小娥,口口声声要扯了那休书。
林氏大惊,把两手抱了他腰,苦苦劝道:“那破落户交你睡了小半年,蛋都不见她下一个,有甚么好?娘再给你寻个好的便是了……”方说着,被徐彦青往前一冲,正撞在矮橱角上。
徐彦青才奔到门边,就听林氏杀猪也似叫将起来,少不得转回来,早交林氏扯了衣角,哭哭啼啼说个不住。
徐彦青没奈何,躺在床上只把脑壳对了她,经了这一激,越发连痰中都带了血,林氏如同摘了心肝一般,夜夜守在床前。
幸而几日后徐彦青渐渐好起来,也不时下床走动,林氏生怕他出门寻见小娥,把眼睛盯牢了他,不许他出院门半步。
这日徐寿往泉州去了,母子俩见阳光好,拿被褥出来晒在院中,正是午时光景,听得一阵叩门声,徐彦青上前把门开了,见门外立着两个面生的汉子,正疑惑,一人便向前唱了个喏,道:“是徐小官人么?”
徐彦青将他一看,方点了点头,那人又道:“听说府上走失了位娘子?”
徐彦青一点火窜起来,哪里应他,板了脸就要关门,被那人抢前一步,把身子横在门板间,只道:“小官人莫恼,现下就有个机缘过来,好交小官人得知,正好报了这夺妻之恨。”
徐彦青听了这话头,脚跟一顿,鬼使神差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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