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影移形一落地,他便摇摇晃晃地站在一片柔软的珊瑚红地毯上。
“啊,没错。”卡拉多克坦然地点点头,“我是邓布利多的人。”
他无视床头一直陪侍在旁的马尔福冷峻的神情,随随便便地坐到了床边。
“手。”他垂目。
宽敞冰冷的房间内突然笼罩上一层死一般的寂静。
“手。你叫我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半晌得不到回应,他搔搔头,有些不耐烦地催促。
里德尔笑:“这次就不会再想要杀我?”
他目光炯炯,从中爆发出惊人的魅力,和可怕。
“这取决与你,勋爵。”卡拉多克耸耸肩,“不过正常来看,我可没有九条命~”他边说边将杖尖轻搭在生硬伸过来的苍白手腕上。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走神了。
在眼前里德尔和马尔福逼人的注视下。
他寻思着这里是否也能看到海,一望无际,空茫茫的,最终幻化成雨的海。
“如何?”
当乌云沉闷地压下来后,一直没有开口的卢修斯?马尔福终于忍不住冷声问。
“唔……”
卡拉多克放下魔杖,揉了揉眉心。
其实里德尔这病他早在多年前——还只是学生时期——那场短命又虚伪的合作中就有所琢磨,后来彼此分道扬镳的岁月里因为兴趣也并没有落下研究的进度,现如今不过只是越发确认了当初的猜想而已。
“要我说,把你撂倒的恐怕不是那些个邪门实验。它们所毁掉的仅仅是你的容貌,外伤而已。相信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掩去。”卡拉多克撇撇嘴,“真正让我在意的……不,我有十成的把握可以确定,但还是要先问一下……”他站起身,来回踱了几步之后,严肃地抬眼问,“说实话,勋爵大人,这是家族病吧。”
大海其实和孩子很像,相似点在于,他们都很野蛮。
倏然间,望着里德尔那张被烧焦的脸上依旧不动声色的冷漠,卡拉多克忽然回想起学生时期,有一个暑假他从海里游泳回来,赤身裸体地钻出水面,正迎上当时和他来往密切的少年里德尔。
那一天,一切似乎都是金色的。
金色的沙滩,金色的风;金色的日光,金色的梦。
他冲岸边面无表情的少年咧嘴一笑,然后毫无羞涩地躺到他身边。
当遥远的歌声从远方传来时,里德尔沉默地俯下身,紧抿着嘴唇,伸出修长优美的食指,先是轻轻触碰,然后骤然间下了狠力,使劲揉捏他胸前那一点点金粉色的突起。
微凉的,疼。
“真不知道你那姓马尔福的小弟弟看见你这副摸样会怎么想……嘶——轻点。”
记得当时,他压低声音,喘息着,入目的天空蓝到彷佛可以滴出水来。
然后里德尔笑了,是那种非常难得的、耀眼的、绽开的笑容。
直到事事皆非的如今,它依旧栩栩如生地沉浮在卡拉多克的脑海深处。
记忆的最后,是眼前人的嘴唇凉凉地覆盖下来,如最轻盈的雪花一般,化在他滚烫的胸口。
下雨了。
雨水落在海洋里。
落在微冷的八角窗玻璃上,形成纵横交错的泪迹。
卡拉多克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床上脸孔犹如年少时分落于胸口的那枚雪花一般苍白的病人。
整个大不列颠最危险、最显赫、最阴沉、最优雅的病人。
“不清楚,也许吧。”
很明显,里德尔没有一丝笑容地说,他显得有些不耐烦,身边马尔福为他倒了杯水被他烦躁地推开。
“如此线索其实就清晰多了~~”卡拉多克收回视线,食指轻刮着下颌微微一笑,“这大概算是古老巫咒的一种,非常罕见、非常遥远。施咒者——也就是家族内部的第一位死者——在生前,将自己最强烈的、只靠一辈子并不能实现的夙愿注入自己最亲近信赖的血脉中。该血脉后世的子孙只要各项条件与当初施咒者的设定吻合,患者的血液就会自动病变。”
卡拉多克缓慢地斟酌着言语,双眼紧盯着神情冷硬的里德尔,“至于病发的具体症状嘛~很遗憾目前我还不知道,不过我想作为这一世唯一的受感染者你——尊敬的勋爵大人”说到此处,他滑稽地微微欠身鞠躬,冲床上人眨眨眼,“——想必了解得很~”
里德尔没有笑,他闭上眼,喘了口气,复又睁开。
“失去自我。”
“什么?”卡拉多克没明白,下意识地反问。
“病发的症状是:从失去人类一切最基本的感情开始,直至眼睁睁地失去自我!”里德尔骤然狂怒地大吼道。
卢修斯?马尔福慌忙迈步上前,带着外人从未见过的温柔低声劝慰,玻璃灰色的眼眸中噙满湿意。
雨水铺天盖地,哗啦啦地倾泻而下。
卡拉多克有些震惊地呆立在房间内,半晌,他才艰难地剖析道:“你的意思是——你的思想被这种……这种‘病’给侵占了?丧失了对自我意识的控制?”
“萨拉查那是个痴心妄想的老怪物——”里德尔咬牙切齿地握紧血管突出、几乎只剩骨头支撑的青白手掌,“当年我那倒霉的母亲因为她冲动又愚蠢的爱情而不小心触发了萨拉查的设定,使她最终不得不放弃对那个麻瓜的控制,只身赴死,试图用死亡来阻止最坏的结果发生。哼……很走运的,她成功了,死了,没了。而这该死的咒语则落到了她儿子我的身上,作为斯莱特林最后的子孙,还在我念书时便间歇性地受其影响。但我——是个天才。没错,我很聪明,我成功地压制了‘他’,尽管是一桩可耻的栽赃,但是毕竟,我合理地解决了密室事件!哼,想占用我伏地魔的身体?!可没那么容易!”
里德尔激动地撑起身子,卡拉多克这才留意到,比起少年时代和偶尔照片登报的青年时代,此时的里德尔,真是太瘦了。
太瘦了。
不作声时尚不明显,整个人还只是阴沉得令人害怕。
但一旦爆发——就如现在这样——便充分展露出他思维敏捷、感情内敛丰富、擅长嬉笑怒骂的本质。阴晴不定、不可捉摸的脾气加上非凡的魔力造诣,这已经不光光只是令人生畏就能够止步得了的啦。
偏偏,卡拉多克感到,多年以后,自己竟然再一次对这种冷冰冰的狂怒着了迷。
蓝色。
是一种剔透的、神秘的、如同阳光下的大海一般微微发着光的蓝色。
“不过要我说,恐怕正是当初那种强硬的压制才造成如今你身体的全面崩溃对吧。”卡拉多克肯定地说,他苦笑了下,“真是粗暴……你这个人啊,怎么对自己也这么粗暴……”
“不用对我露出那样软弱又丑陋的笑容,迪尔伯恩医师。”在身边马尔福的服侍下,里德尔重新靠回软垫上。
虽然声音已恢复了惯常的低缓柔和,但在瘦削的面颊上,刚那一场暴风骤雨带起的激动的红晕还并没有完全褪下,倒是使之显出些健康的血色来。
“我会注意的。”卡拉多克客气地点点头。
雨越下越大。
房间内燃起了摇曳的烛火。
窗外低沉的天空下浮满暗红的云彩,惨淡的颜色,微透着死气沉沉的老饰带黄。
记忆中,那一年夏天同样有过这么滂沱的大雨。
人们都回家了,小镇的街道上空空荡荡。
他哈哈大笑着在雨里东倒西歪,心情实在是好极了。
“我们——去那边的咖啡馆——我要——一大壶!”他比划着,喊。
身后,里德尔穿着白衬衫,雨点打透了衣服,躯体挺拔,看得分明。街旁住宅里投射出来的昏黄灯光温柔地撒在少年年轻的脸庞上,金色的光顺着雨水安静地流淌进挺直的领子内,一路湿漉漉的蜿蜒。
他站住,咽了咽口水。
大雨中,里德尔抹了把脸,嘴唇蠕动了一下。
“什么?”他没听清。
“我说,雨天店里只提供酒精饮料——!”终于,里德尔也大喊出来。
他笑的前仰后合,“哦,得了吧,我的先生,你难道没有增龄剂吗?”
里德尔做了个摊开手的姿势,“鬼才随身携带那玩意儿!”
接着,他也咧开嘴,畅快地笑了。
那是在哪儿来着……卡拉多克茫然地想。
哦,是了,是格莱特纳?格林,在苏格兰。
镇外有一条连通英格兰的74号公路,风景很美。
离戈德里克山谷很远,并没有解释,在那个风雨大作的夏天里,里德尔只是说他还不想回去。
烛光摇曳。
卢修斯娴熟地挥舞着魔杖,一盏盏地熄灭多余的银制烛台,只余壁角一盏。
“抱歉,勋爵的习惯。”他冲卡拉多克礼貌地说。
里德尔双手交握,一直不发一语地望着黑黢黢的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样相似的动作,卡拉多克也在邓布利多身上看到过。
“恶劣的天气。”半晌,里德尔才挑眉开口。
他转过头,“按方才你的意思来看,现在似乎除了死,已经阻止不了‘他’对我精神的吞噬了?”
“其实如果再早几年,在你没有对自己的身体轻举妄动的前提下,用药物使之沉睡一段时间也并不是没有可能的。”卡拉多克说。
“我绝不会走我那蠢妈妈的老路。”里德尔突然冷冷道,“就算最后最坏的结果来临,‘他’成功控制了我的身体,我也已经设好了局。邓布利多完全有能力循着这个漏洞杀死那时的‘我’!到时候三方对峙就将完全演变为魔法部和凤凰社的较量,当然……”他出乎意料地笑了笑,闭上眼,“我那好父亲怕是没这个耐心与兴趣的。他是个怯懦者,拖累了我爸爸。他一生所排斥的东西,不多。权势这玩意儿,恰巧算得上是其中一个。他知道自己掌控不了它……蠢货。同样也只是个稍微明白点事的老蠢货而已。”
“可是医师,你还是有方法的对吧。”一直默不作声静立一旁的卢修斯突然焦躁地插嘴道,“你知道的,”他顿了顿,郑重地注视着卡拉多克,“勋爵他……不能死。绝对……”
大海空茫芒地诞生,然后又孤零零地幻化成雨。
卡拉多克别开头,“办法嘛,有是有,只不过药方……”他皱了皱眉,“并不是我夸张,这药方,首先我并不能保证它绝对有效。其次,即使是你们,恐怕也是花费一辈子都找不到。更何况,现如今,想在一具躯体中共存是不可能了。最终的结果只能是将‘他’逼出体外,且不说这样做会给病者本身造成什么样的后果——毕竟是带着老萨拉查智慧和宏愿的东西,按现有资料推断看来,似乎还是有自己独立思想的‘智慧生物’——就单论盛装‘他’的载体,你们上哪找这种传说中的活死人?”
墙壁清凉的阴影随着摇曳的烛火时长时短地扭曲着,卡拉多克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很奇妙。
因为就在同一片天空下,同一时刻,他们三人在这间古老豪奢的、有着银灰色缎面墙壁的房间内神情严肃地讨论着或许几个世纪以后都不会再遇见的,最危险、最古老的魔法所带来的难题。
而在某个遥远的、风景如画的村镇里,或许会有那么两个尚未长成的少年,没心没肺地在雨里疯笑,琢磨着该不该混进酒吧里打滚球。
卡拉多克站了起来,他想去听听窗外是否有小孩子在唱歌。尽管他小时候,大多数情况下,是很不愿意听从大人的吩咐,大声歌唱的。
比起傻乎乎地站在壁炉前给一帮肥头大耳的亲戚们唱歌,他更喜欢独自一人蹲在挡雨披檐下玩石子。
“你说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可爱呢?”记得当时姑妈是那样大声对他素来好脾气的母亲抱怨的。
“你说你怎么这么不可爱呢?这里也是你可以随便进入的吗?”记得那一年,在跟踪发现那个遮遮掩掩的斯莱特林密室后,里德尔双手插兜,脸上浮现出后来常见的冰冷的笑意。
当时他绝对是打算杀了我的。
时隔多年,卡拉多克突然明白过来。
又起风了。
天完全黑了下来,没完没了的雨。
一阵令人备受煎熬的静默后,里德尔眯起眼,沉思着重复了一遍,“活、死、人……?”
一字一顿。
“药方是什么?”这时,卢修斯突然抬头问。
“啧,不亏是马尔福阁下,眼神很棒哦~不过可惜,你找不到的。”卡拉多克耸耸肩,“这东西失踪了好几个世纪——”
“药方是什么?”卢修斯倏地站起身,打断道。
“……”
一时间,卡拉多克微微有些吃惊地望着眼前逼视着自己的这双剔透瞳仁。
玻璃灰色。
彷佛无边无际。
风平浪静、波澜不惊。
那么美,真失礼,可他似乎只能这么形容,美得让他彷佛看见了可以直达那个夏天阳光与海滩的时间隧道。
他沉默了。
“是复活石。”良久,卡拉多克才叹了口气,认输一般轻轻地说,“是死亡三圣器之一的——复活石!”
夏季总有一天将会结束。
当时里德尔绝对是打算杀了他的。
可毕竟,没有,不是吗?
在那些黑色的礁岩下,在那片柔软的沙滩上……其实真正的那里冷冷清清,不同于金色的记忆,这一点,卡拉多克一直都是明白的。
§4
“没有火、没有煤,
却像无人知晓的秘密的爱一样,
燃烧得如此热烈。”
医师手记贰
§5
也许就是从那天晚上开始,事隔十多年,卡拉多克又开始喝酒了。
潮湿的风从东边吹过来。
他和芬里尔?格雷伯克肩挨着肩坐在台阶上,喝着狼人不知从哪个乡下小镇里拐来的冰葡萄酒。
那酒太涩,似乎变了味儿。
“手艺不错,小伙子!”芬里尔心情颇佳地和他碰碰酒瓶,“比贝拉那娘儿们强多了~等以后老子负伤还来找你!”
望一眼对方毛茸茸手臂上那道刚刚凝血的狰狞伤口,卡拉多克苦笑:我可是这世上最稀有的灵魂师啊才不是什么廉价的魔法医生!
但就着月色对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