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加留意,果然有所发现。只见那个勾鼻深目的虬髯大汉,中指用纱布包裹:血渍隐约可见,短小精悍那个汉子说话时好似上气不接下气,每说几句,咳嗽一声,不时揉搓胸口。
陈石星疑心大起,想道:“那两个贼人声音和他们相似,身材也是一高一矮,看来准是他们无疑。”
客人们听说他只失了一个行囊,行囊只有一套破旧衣眼和一些零星用品,遂都不以为意,笑道:“这小偷也算是倒霉了,我还以为你失掉什么值钱的东西呢!”言下之意,好像还在责怪陈石星不应大惊小怪。店主人冷笑道:“我们这个地方,从来没有小偷,小店开张几十年,也从未发生过窃案。想不到一有小偷,第一个就光顾你。不过这小偷也真奇怪,为什么他不拣有钱的客人下手,却要偷你的破衣!”有一个好心的客人说道:“或许是外来的小偷,黑夜中摸进店来,也不知哪个客人有钱。小哥。你冉仔细看看,可有失掉银钱没有?”
店主人冷笑道:“他身上若有银钱,也用不着别人替他付帐了。”那两个客人替陈石星付帐之事,有的人还未知道,店主人就告诉他们。
陈石星得那好心的客人提醒,想起那包金豆,把手一摸,那包金豆果然业已不见。料想是给贼人撕破衣掌之际偷了去的。不觉“啊呀”一声叫了起来:“我的金豆不见了!”
那好心的客人诧道:“什么,你有金豆?有多少?”看他穿得破破烂烂,心里实在不敢相信。陈石星道:“大概有二三十颗。”
那客人道:“怎么只是大概?”陈石星道:“我没仔细数过!”
那客人皱了皱眉,说道:“如此说来,你这位小哥倒是真人不露相了。这样豪阔的气派,我可还当真没有见过!”当然是越发不敢相信陈石星的说话了。
店主人冷笑道:“你听他说,他哪里有什么真的金豆?不过,他是曾拿出一颗黄澄澄的豆子,说是金豆子,给我当作房钱。嘿嘿,给我一看,那只是黄铜!”
陈石星怒道:“反正已经失去了,你定要说是黄铜,我也没法和你分辩!”那短小精悍的汉子道:“你失了这许多金子,要不要报官?”
陈石星盯了他一眼,说道:“我不想惊动官府,只盼偷了我的东西的人,能够偷偷还给我。金豆不要也罢,只要他肯交回我的行囊。”
店主人大怒道:“好呀,我忍无可忍,非得揭破你不可,你这穷小子假报失窃,是不是想要讹诈我?”
陈石星又气又恼,说道:“我又不是要向你讨!”
店主人哼了一声,说道:“你有这许多金子在小店失窃,告到官府,我怎能卸脱关系?这件事情非要弄得个水落石出不可!”
陈石星道:“我已经说过,我并不想惊官动府!”
那好心的客人只道陈石星当真是个骗子,此时亦已不满他的所为,冷冷说道:“听你刚才的口气,你好像是怀疑住在这店子里的人偷你的东西,你不妨直说,你怀疑哪一个?”
陈石星道:“不敢。不过说不定贼人匆匆逃跑,不便携带赃物,会把它藏在这店子里的什么地方。要是你们哪位发现,送回来给我,我是感激不尽!”
陈石星毕竟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大孩子,少不更事,自以为这番说话很是得体,可以保全贼人的面子,私下和解,哪知却是引起了公愤。
客人们纷纷斥骂:“好呀,你这样说,那是怀疑我们每一个人了,是不是要来搜查我们的房间?”“好呀,你这穷小子,你是穷得发了疯了啦,讹诈店主不成,又要来讹诈我们吗?”“把这穷小子送官究治,不能让他在这里行骗!”只有那两个汉子,倒是没有参加他们对陈石星的斥骂。
陈石星忽地面向那勾鼻深目的虬髯大汉说道:“请问你的手指是怎么受伤的?”
虬髯大汉变了面色,说道:“我伤了手指,关你何事?”陈石星道:“没什么,随便问问,你不肯说,也就算了。何须动怒?”虬髯大汉怒道:“好呀,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是不是怀疑我偷你的东西?”他的汉语说得生硬,但一些民间俗语,却是运用得相当纯熟。
陈石星道:“偷我东西的人,自己心里明白,我可不是说你!”
虬髯大汉气得面色铁青,说道:“你这分明是说我了!真是岂有此理,我和友人见你穷得可怜,帮你付帐,你反而诬赖我作贼!”
众人都在帮他斥责陈石星,店主人说:“这种恩将仇报的小无赖,和他多说作甚,送他进县衙去吧!”
那个短小精悍的汉子作好作歹,拦阻众人报官,说道:“他未必是骗子,只怕是穷得糊涂了。咱们何必与一个乳臭未干的穷小子一般见识,待我和他说个明白。”回过头来,咳了两声,对陈石星道:“我的朋友是削梨子误伤了手指的,你为什么想要知道?”
陈石星忍耐不住,说道:“我和两个贼人扭打,其中一个给我伤了手指,你的朋友既然是削梨子受的伤,那就当然不是他了,请莫多心。”他叫别人不要多心,其实等于是指着和尚骂秃子。众人都动了怒,店主人道:“你瞧他像疯狗一样乱咬人,给他东西吃的人也咬,还能和他说什么道理?”
那汉子道:“他不讲理是他的事,咱们是大人,应该原谅他年幼无知。小兄弟,我和这位朋友是住一间房的,你怀疑他,是不是也怀疑我呢?”陈石星道:“还有一个贼人,给我在胸口打了一拳。”说话之时,正好那个汉子搓着胸口,咳了两声。
那汉子不由得也变了面色,说道:“我伤风咳嗽,原来你也怀疑我了,好,请各位做个见证,叫这小子到我们的房间搜查,看他能否搜出赃物?”那心地善良的客人说道:“对,我本来同情这孩子的,如今也觉得真是可恶了,要是搜不出赃物,咱们是该惩戒惩戒他才好。但也莫要太难为他,送官究治一层,我看是可以免了。”
陈石星情知他敢让自己去搜,宝刀决不会藏在房间,冷笑说道:“失了的东西哪里还能找得回来,我认命罢啦!”
店主人道:“他不敢去,分明是作贼心虚!”
众人纷纷起哄,有的说道非送官究治不可,有的说可怜他穷得发疯,赶他出去就算了。
那短小精悍的汉子装出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气说道:“这孩子穷得一个钱也没有,也真是可怜。我当如做好事,你把这张烂琴给我,我给你十两银子,让你作盘缠回家。”众人听了,纷纷称赞这汉子是世上少有的好人。
店主人道:“你这穷小子倒是好造化,还不快快多谢恩人。”
陈石星道:“我穷死了也不卖这张琴!”
那心地好的客人道:“你真是不识好歹,你难道要人家平白送你银子吗?”
陈石星:“谁要他可怜,我这张家传的古琴,也不能落在坏人的手里!”
此言一出,旁观的人也都为那汉子不平,那客人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活了这一大把年纪,还不曾见过你这样的浑小子!”
店主人道:“其实这位客人已经替他付了一两银子的房饭钱,他这烂琴最多值十几个铜钱,这位客人有道理拿他的琴抵债。”
陈石星退后一步,抱着古琴,冷冷说道:“谁敢抢我的琴,我和他拼命!”店主人怒道:“你这臭小子穷得发了疯啦,白食白住,对待恩人,还要这佯凶横!哼,我瞧他要吃了苦头才会舒服,送他到衙门打几十大板!”说罢,摩拳擦掌,作势就要上前抓他。陈石星咬牙说道:“好,我倒要看你能给我吃些什么苦头,你来试试!”陈石星发了怒,那短小精悍的汉子不觉颇有怯意,劝道:“算了,算了,我也不稀罕他的烂琴。由他去吧,一两银子,当作是施舍乞儿。”
店主人其实也不愿意惊动官府,当下喝道:“难得这位客官如此宽宏大量,看在他的份上,我不追究你行骗之罪。你这患了失心疯的穷小子给我滚。”陈石星道:“走就走!”指着那两个客人道:“你们留下姓名地址给我!”那短小精悍的汉子道:“干什么?”
陈石星道:“你们给我付了一两银子的房饭钱,他日我一定加倍奉还!”那汉子哈哈一笑,说道:“谁要你还?我已经说过我当作——”陈石星圆睁双目,说道:“当作什么?”气得几乎炸了心肺。
那汉子有点害怕,“当如施舍乞儿”的话不敢再说,讷讷说道:“没什么。你不知道,我的为人是施恩不望报的。你走吧!”
众人起了公愤,纷纷道:“你这小子当真是穷得发了疯啦,你再胡闹,这两位善长仁翁不和你计较,我们也非打你不可。”
陈石星不怕和那两个人打架,可怎能和不懂武功的一些闲人打架?只好恨恨的抱着古琴,从人丛中挤出去,出了店门,回头说道:“哼,什么施恩不望报,我记着你们的恩惠了!”后面发出一片哄笑声和喝骂声。
陈石星情知在这小镇立不着足,只好在官道上等那两个客人出来,心里想道:“钱财不打紧,云大侠的宝刀可不能落在他们手里!”
哪知左等右等,却不见那两个人出来,不知不觉已是近午的时分,陈石星的肚子已饿得难受了。
陈石星翟然一省:“想必他们是从另一条路走了。”大着胆子回去一看,那小客栈的门外,果然已不见那两个客人的坐骑。店主人又跑出来赶他了。陈石星一气离开这个小镇,走了一程,越走越是饿得难受。
走了一程,又到一个市镇。这个市镇,比他昨晚居留的那个小镇,似乎兴旺得多。陈石星经过一间饭店,闻得酒香肉香,饥火如焚,不知不觉,便踏进去。
饭店里有四五桌客人,其中一桌,坐在上首的是个军官,主人是个富商。作陪的几个本地的绅士。这桌客人正在猜枚行令,高谈阔论,旁苦无人。
衣衫褴褛的陈石星走了进来,一个客人皱眉头斥道:“你小叫化懂不懂讨饭的规矩?站在门外等候!”
陈石星面上一红,说道:“我不是叫化子!”那客人道:“哦,你不是叫化子,难道你是来喝酒的客人吗?”这个人是读过一点书的绅士,否则早已大声喝他滚开了。但这几句调侃陈石星的话一说出来,登时也引起哄堂大笑了。陈石星忍着怒火和饥火,说道:“我没有钱喝酒吃饭、但我并不是讨饭的,我是卖艺的。”
那大腹贾模样的主人酒醉饭饱,正想寻开心,笑道:“失敬,失敬,原来你是个艺人。你会的是什么玩意?”
陈石星道,“我会弹琴。”
那军官道:“哦,你这小子居然还会弹琴吗?弹来听听。”说罢回过头对那大腹贾道:“我虽然不懂弹琴这个玩意,但我们知府大人的二公子正在省城请来一个琴师教他弹琴,每个月要花好几十两银子。看来这是公子哥儿才有闲清逸致学的东西,我不相信这个穷小子也会弹琴。”那绅士道:“听他一弹,就知道了。喂,你的琴呢?还不拿出来弹。”其实这个绅士虽然读过点书,对琴棋诗画,却是一窍也不通的。冒充内行,不过是维持他的绅士的面子而已。
陈石星把匣子打开,取出古琴,说道:“请给我一张小几。”众人见了他这张琴古色斑谰,不觉又笑了起来。那大腹贾道:“也不知是在哪里拾破烂得来的一张烂琴。”
陈石星忍着气道:“我这张琴虽然不好,也还能够将就弹奏。只要你们大老爷听得喜欢,随便赏几个钱吧。”不知是饿坏了还是气坏了,调理琴弦,指头微微颤抖。
饭馆的老板倒是好心,说道:“小哥儿,你先喝一碗热汤,暖暖肚子吧。”他的饭馆里有早已熬好一大锅猪廛骨汤,五个铜钱一碗,卖给一般过路的贩夫走卒的。是廉价的肉汤。
陈石星喝了肉汤,饥火稍煞,重理琴弦,叮叮咚咚的便弹起来。一面弹一面唱道:“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漪。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貉兮?彼君一子兮,不素餐兮!”这是诗经魏风“伐檀”篇的一段。檀是一种木材,“坎坎”是伐木的声音。“河之干”即河岸。“廛”是“束”的意思。“三百廛”言其数量之多,不一定是确数。“胡瞻”是“为什么会看到”的意思。“县”主文同“悬”“挂着”之意。“貉”是一种野兽,今名猪獾,在这首诗里亦泛指一般野兽。“不素餐”犹言“不白吃饭”,但在诗中却是作为反话,刺讽那些“君子”的。
“伐檀”是一篇嘲骂封建社会那些大老爷不劳而食的诗。说你们这些“君子”不种庄稼,为什么拿的粮食特别多?你们又不打猎,为什么院子里悬挂有野兽?你们这些”君子”呀?原来都是不干活儿白吃饭的。那军官向那读过一点书的绅士道:“李翁,这小子弹唱的是什么调调?”
那绅士作了个鄙视的神色,说道:“我只懂诗文,谁知道他哼的是什么莲花落?”“莲花落”是一种不登大雅之堂的民间小调名称,通常是叫化子在讨饭的时候,随口编出来唱,讨好施主的。
那军官摇了摇头,说道:“叫化子唱的莲花落可比他好听得多。”
那大腹贾道:“真是难听死啦,远不如苗家姑娘跳月时吹的芦笙。”陈石星几乎气得炸了肚皮,心里想道:“弹给这些俗不可耐的人来听,当真是辱没了我的古琴。哼,我宁可饿死,也不能这样糟蹋了自己了。”正待拿起古琴离开,忽听得一个人道:“我听他倒还弹得不错嘛!”陈石星抬头一看,只见说话的人是一个书生模样的少年,这个书生并无朋友作陪,坐在靠窗的座头,自斟自酌。他称赞了陈石星之后,掏出一块约莫一两多重的银子,叫店小二拿去给陈石星。
那个自命懂得诗文的绅士,摇了摇头,说道:“龙相公,你是可怜这穷小子吧?你是一位秀才,难道当真会欣赏这种下里巴人的曲调?”
那秀才本来想说:“你自己不识货,以为是下里巴人,在我听来,却是阳春白雪呢。”但因不愿和当地的大绅顶撞,只是微微一笑,说道,“他小小年纪,也应该算是弹不得错了,似乎比一般琴师还高明呢!”
那绅土道:“龙相公宅心仁厚,佩服,佩服。既然是龙相公给他说好话,咱们也赏他一点银钱吧。”当下和那大腹贾各自掏几钱碎银,那个军官也送了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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