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子远远走来,耳语:“夫人。”
没人看到,殷夜遥的注视地面的眼中闪过一丝厌倦和阴鹫,随即又转为平静,微微颔首,随着华子走远。
殷老爷子放在棋盘上的目光收回,注视着走远的小小人影,突然喟叹:“走错了一步棋。”
对面老头摇头晃脑:“儿孙自有儿孙福!”
他嗽了一声,抬头看了看殷夜遥一直在注视的晚霞。
那个小姑娘,看资质蛮不错,只是出身差,主意太大。
许蜜反应过度了,他认为。小孩子儿时的玩闹,算不得数。
吃醋
“好,我们翻开课本第八页,请同学们跟我读——学一学数一数!”一班年轻的数学老师声音洪亮而又干脆清爽。
二十六名八岁孩子拖长了声音:“学一学,数一数…。”
“我们看到树上一共有几只小鸟?”她问。
教师里沉默。
女老师不以为意。这个年代的教育方式,老师没有点名,很少学生会主动举手,他们还沾沾自喜,以为培养了学生极好的控制力,殊不知是他们,从最初就压制了孩童们的活力。
她的目光巡视教室一圈,点名:“潘玲同学,你来说。”
两手背在身后,背脊挺直,双眼一眨也不眨望向前方的好学生潘玲呼的一下站了起来,童音嘹亮:
“树上有五只小鸟!”
女老师满意:“很好,坐下。”
潘玲有些得意,在课堂上不能明确表示,但目光透出了得色,她很得意的在视线允许范围内环视,又稍稍扭头,看了身后秋下林一眼。
上林低着头,看前几天收上来的一本线装手抄书,看印鉴写于溥仪末年,隐晦的记录了溥仪末年皇室所发生的一些琐碎小事,看语气,她怀疑这本书的主人本身是皇室中人。
当然,也不排除后代有人做假的嫌疑。
不必抬头,她也知弟弟此刻必定呲牙咧嘴,和他一班朋友挤眉弄眼的想法作弄潘玲。
她不想在课上上演三娘教弟,垂着头,声音闷闷的响起:“坐好。”
身旁果然安静许多。
下林是个闲不住的,想起方才潘玲得意的眼神心中发痒,就想作弄她。
被姐姐一声喝止,稍静了几分钟,又坐立不安,看看前面潘玲标准的坐姿,两个小辫垂在脑后,他受不住诱惑的伸手,想去拉——手到半途,嗖的一下又收了回来。
忘了忘了,姐在身边呢!
眼珠子一转,嘴角挂上一抹贼笑,放在桌下的腿不老实的翘起,突然间向前一伸——
“啊!”短促而又尖利的一声叫,吓得全班学生和老师一哆嗦,上林也不能免俗,叫声近在咫尺,她更是直接受害人之一,抬头看情况,前座的潘玲呼的一下站了起来,气呼呼的回头剜眼秋下林,眼眶含泪,委屈的举手:
“报告,老师秋下林踢我!”
女老师也气,人家讲课正在兴头上,突然被打断,当然心情不甚愉悦。板着脸,问:
“秋下林同学,你为什么要踢潘玲?”
下林拖拖拉拉的站起来,带动凳子刺耳的声音:
“报告老师,我没有!”
他的声音懒洋洋,和几个狐朋狗友交换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眼中满是恶作剧得逞的欣喜。
潘玲眼泪唰的一下掉了出来:“你有!你弄脏了我的新衣服!”
女老师虎着脸走下讲台,潘玲坐在第一排,她几步到她面前,低下头查看,潘玲上衣后襟果然有个脚印。
生气:“秋下林同学,你为什么调皮,为什么要踢潘玲?”
下林仍然一副茫然无知的无辜样:“我踢了吗?哦,对不起,我不小心的,报告老师,我不是故意踢她!”
“不是故意难道是随意?”女老师气得脸都涨红了。
不单单秋下林一个,他的那帮不听话的伙伴们已经在起哄,叽叽喳喳吱吱偷笑。
怒目横扫,没有收到效果。
孩子们总有天分,他们分得清谁好欺负,谁不能欺负。柿子捡着软的捏,这个道理几乎不用人教,天生就懂!
数学老师即是今年新分配,又是位年轻的女老师,从前没有教课经验,一上讲台就脸红,又舍不得下手惩罚学生,孩子们的学生生涯刚刚熟悉,就开始了调皮捣蛋的生涯,课下不够发泄精力,剩余精力都留到课上,其他老师不敢惹,只能捡着面皮薄嫩的数学老师欺负——哦,也不能叫欺负,毕竟才一年级,终归有敬畏之心。
她在其他班里也没有这等待遇,唯独一班,有个天不怕地不怕塌下来高个顶的秋下林,以及他的拥护者。
看年轻女老师气得脖子都红了,大口大口喘气,胸脯起伏不定,上林小声提醒:“秋下林,道歉!”
下林脖子一拧:“我又不是故意的!我不小心伸了伸脚,谁叫她坐我前面!”
就看不惯潘玲整天得意洋洋的模样!别以为他不知道她整天和其他女生说悄悄话,对着姐姐嘀嘀咕咕的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坏话!
一副娇滴滴的模样,就爱跟男生斗嘴,斗不过又要哭,哭不够还找老师告小状。
告小状的人最可耻——我姐教导说!
全班同学可都看着呢,他新结交的那帮伙伴也看着呢,千万不能被臭丫头的嚣张气焰打倒!
秋下林梗着脖子,如得胜的大将军,威武不屈。
女老师气到不行,伸手一指:“你,给我站到外面去!”
秋下林哼了一声,你说站就站?你这叫体罚,不符合学校的规章制度,我找我妈上教育局告你去!
张红卫因为担心儿子被女儿管教的太狠失去男孩子的戾气,只要有空就灌输他一个观点:
‘别怕你姐,别怕任何人,你姐打你只要不打狠了妈也不好管,但要是别人比如说老师敢打你罚你,回来告诉妈,妈上教育局告他去!’
贯穿整个八九十年代,体罚,是一个再明晰不过的名词。
对老师而言,体罚是教育学生的一种手段。
对学生而言,体罚是老师的权威的一种表现。
似乎很少有人对此提出异议。大部分家长也都认为,孩子不听话需要打一打,只要不打狠了,他们没有意见。反而要提着礼物上门感谢老师多多关心孩子的学习,欢迎下次再打再罚。
这个观点,越是偏僻落后地区,越严重。
孩子不娇养,父母不心疼。
但张红卫不一样。她有个很厉害的女儿,也想有个厉害的儿子,却不希望儿子的老师也厉害。在外面见多识广,和城里的人聊天起来,他们都说体罚违反国家规定,若在省城,被人一状告到教育局,要吃官司的!
聊天时偶有聊到,某某家的某某孩子,因为上课说了一句话,被老师打坏了耳光。
她心有余悸,合计着女儿一个打还不够,我可怜的儿家里家里挨打,学校学校挨打,有完没完?
在这种思想的指引下,只要见到秋下林,她千叮咛万嘱咐,老师要是体罚你,别害怕,找妈!
本意是好意,担心有的老师下手没轻没重。但她没料到,儿子拿了鸡毛当令箭,尚方宝剑罩着,天不怕地不怕,连老师也敢反抗。
女老师看到他梗着脖子就是不动,气得眼泪都快掉了出来,咬咬牙就要去拉人。
秋下林都做好了准备,只要老师一动手他就尖叫。
没等老师动手,旁边坐着的秋上林站了起来,手里的尺子轻轻一动,抽在秋下林的肩膀上,喝:“出去!”
秋下林怒了,死死瞪着姐姐,浑然忘却她的可怕。
哦,别人欺负我,你不帮,还帮别人来欺负我?
他不认为自己有错,满脑子都是别人的错。
上林也有点怒。本来嘛,孩子之间打打闹闹她不放在心上,从白大娘劝过,她也仔细想了,哪个孩子不调皮?上学时候男孩子好动,难免动摸摸西触触,在容忍范围之内的,她不大管。
但你居然大胆到公然撒谎,而且反抗老师?
MD,我只说过中国教育体制有问题,但没说过让你反抗老师!
秋上林怒了的方式简单粗暴,啪的一巴掌,直接拍在下林脑袋瓜上——当然了,她下手有分寸,有点疼又不太疼,绝对不会打坏。
喝:“你出去站着去!”
秋下林瞪着眼睛喘粗气,刚想再次反驳,教室后面冷冷的一声咳,叫回他的理智。
咬咬嘴唇,恨恨的垂头往外走。
糟糕,回家又要挨训。
怎么老是忘记姐姐就坐在身边呢!
他可以不怕他姐的教训和打骂,也敢于据理力争,但教室后面咳嗽的长生,是不可以得罪的。
说也奇怪,秋上林对他耳提面命动辄教训,下林从来不怕她。而李长生从未动过他一手指头,但只要他一个冷冷的眼神,下林就能吓哆嗦。
大约人们本能里知道谁最危险。
上林松了口气,又添一句:“站到下课,不许乱跑!”
她自然拿出了家里训人的架势,可是等她回过神面对老师和全班,愕然的发现,所有人都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看她。
心虚的摸摸脸,沾到脏东西吗?
数学老师瞪了她半天,突然失笑。
是啊,再怎么成熟,也还是个孩子。看她对待弟弟简单粗暴的方式,哪像平日里安静沉稳冷淡的秋上林?
哪有平日万事皆在胸中的城府胸怀?
唔,被众多传言误导了。不知不觉间忽略了她的年龄,把她当成大人看待,并不自觉的给予不应有的敬畏。
上林不好意思的对她笑了笑,对弟弟的调皮很是抱歉。
女老师欣然点头:“上林同学请坐。”
潘玲也不哭了,泪珠子挂在脸颊,睁着清澈的大眼睛特地回头看了秋上林一眼。
上林纳闷,我脸上没沾脏啊?
下课后上林慢吞吞的收起书本,寻思出去对弟弟说点啥。
当时生气,但过后也气消了,也就算了。小孩子嘛,才五岁,拘着他陪自己一起上学已经够难为了,又不打算培养个高材生,没必要箍紧。
她想随便说几句一章揭过。
来到教室外面,发现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除去自班他的伙伴,还有外班里他和李长生的朋友,七嘴八舌的安慰询问。
上林插不进去,正想咳嗽一声证明自己的存在,突然听到一熟悉的声音:
“以后别踢她身上,踢凳子,留不下证据!”
她无语,囧然。
原来,李长生都这样教育孩子……。
原来,秋下林就这样,被带坏……。
众星捧月,她不想添砖加瓦,索性转方向去厕所。
在厕所门口被人拦住,身后跟了几乎班上全部女生的潘玲,在众人的鼓励下鼓足勇气拦住秋上林
“上林同学…。”
她吓了一跳,来势汹汹,该不是把弟弟犯的错报复在我头上吧?
潘玲头也不敢抬,脸红红的,一只脚研磨地面,支支吾吾半天
“那个,上课的时候谢谢你!”
她放心:“哦,这个啊,没事。”
说完对她一笑,要进厕所。
潘玲没让开,又鼓了鼓勇气:“那个,体育课上你愿不愿意和我们一伙跳皮筋?”
问完红晕到了脖子,也不敢抬头对视,只垂着手扭着手,等待答案。
上林又是一愣。
啊,跳皮筋?
终于有人肯带她了?
她们不再排斥自己了?
成熟的心理让她对孩子气的玩耍不甚感兴趣;但女人的心理对同班同学明显的排斥还是有些难过。
人是群居动物,任凭谁被大众排斥,都会难过。
上林从不想与众不同,她也想和大家打成一片,但各种方法都试过,人家就是不带自己,有什么办法?
都已经放弃的,突如其来,让她有些惊愕。
潘玲等了又等,没等到答复,自暴自弃:“算了,我知道你体育课上还要学习……”
失望的眼泪已经飙了出来,垂头丧气的要走。
“好哇。”上林同意的声音如天籁,令她眼前一亮。
“当真?”
上林笑着点头:“嗯。”
潘玲展颜欢笑:“好,那我先回去告诉大家!”
说完蹦着跳走,女生们打藏身处涌出来围着她七嘴八舌的问:“怎样怎样,她答应了?”
“就说嘛,我姐姐以前说过,上林最好玩了!”
“我也应该主动和她说话的!”不无懊恼。
她眼睛弯弯,这群可爱的孩子。
“小皮球香蕉梨,马兰开花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体育课自由活动时间。
小学的体育课向来是两个班级合上,今天轮到一班和二班一起上课,男生有的踢球去,有的玩游戏,有的也加入到女生行列,在旁边津津有味的一起念歌谣。
一班的女生格外兴奋。
不止因为她们已经赢了好几把,更因为秋上林也和她们一伙,一起玩。
千万不要小看偶像的作用,一班明显斗志昂扬,二班则有些失落。
上林很久不运动,跳不了几下气喘吁吁,索性舍了玩耍的心思老老实实给她们撑皮筋。有谁要换她上场都摇头,反正只要是自班女生没输下场,她就乖乖站着。
这样一来更提升了女生们的好感。
看看,秋上林多好哇,一点都不骄傲,也不和大家争着跳。哪像二班李文文,仗着学习好、爸爸是分管教育的副镇长,每天都和花孔雀似的昂着头,跳皮筋也总耍赖皮!
她们哪知道,上林不仅体力不行,也不爱千遍万遍的重复同样几个动作,站在这里撑着皮筋,还能走走神动动脑子思考一下摩卡猫猫的故事。
也许可以让摩卡也跳皮筋?
亲近生活嘛。
不玩不知道,原来女生们跳皮筋有这么多的歌谣。听吧:
“大公鸡,咯咯叫,一天早起不睡觉,又看书,又看报,国家大事都知道。香蕉苹果大鸭梨,又好吃,又好看,就是不给周扒皮,周扒皮,偷我的梨,叫我逮着活—扒—皮!”
还有:“学习李向阳,天天不投降,敌人来抓我,我就跳山墙,山墙没有用,我就钻地洞,地洞有炸子,炸死小日本!”
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