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老爷子想起自家孙子的冲脾气,失笑:“小子装的挺好,其实没脱小时的倔劲儿。你放心,我不触他逆鳞,自然有人不长眼。”我花费了这么多年心思,可不奔着祖孙冲突去的。
李长生已在一间建筑事务所实习半年。正规专业毕业的新人刚进公司还得打杂,更何况他一托关系的实习生。冲咖啡复印跑腿接电话,长生足足伺候了那帮大爷半年,终于时来运转。有位资深前辈看好他勤奋肯吃苦的韧劲儿,同意带他。事务所最近接了几个大案子,全体连轴转,熬夜加班是家常便饭。前辈既有心栽培李长生,把他要到手底下,放手让他负责些不重要的辅助性工作。
学校宿舍有门禁时间,守门的大爷耳朵不好使,但眼睛贼尖。长生住三楼,半夜当了几次蜘蛛侠,实在受不了,在校外不远处租了套两室一厅的旧公寓。早年建造的旧楼房,格局不好,更谈不上什么装修。木地板泡过水返潮,踩上去咯吱咯吱作响,一扇墙都翻起了皮,屋里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两个椅子,连个多余的衣柜都没有。
下林的学校虽然在郊区,但两所学校相距并不远,尤其后来有了直通车,从他那儿到长生家只需半个小时车程。这小子嫌学校住起来拘束,三天两头的往这儿跑。
长生搬进去一个月,上林才过去转了一圈,大皱眉头。
客厅堆了几个纸箱,长生搬来一台饮水机,碗碟胡乱堆在厨房,秋下林盘腿坐在床上玩游戏。窗子密闭的严严实实,屋里弥漫一股怪味。
她就知道,这俩懒鬼!
长生是真忙。除了晚上睡觉,难得来一趟。下林却除去有课的时候就呆在这边。光他自己也把房间糟蹋不成这副模样。天高皇帝远,他带着朋友来玩儿,大男生在一块胡糟糟,闹玩了谁也不帮忙收拾,下林想收拾吧,还被人说一顿,笑话他大男生比女生还爱干净。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秋下林在大学里迅速懒惰,终于融入了被不叠床不整的大军中。令上林欣慰的是,总算多年教育没白费,他说起舍友们从床底下扒拉扒拉脏袜子再穿一遍的恶习,面带不屑——他的袜子都攒着,一个周一洗。
上林在北京有三套公寓楼,最近正琢磨从哪儿省下一笔钱买处四合院。长生刚提要出来住,她就想让他直接住进自己的房子,但长生不肯。
男人都有自尊。
他绝非不知变通,认为女人比男人赚钱多就没面子的懦夫。许是从小看大,对秋上林的赚钱手段,长生早见惯不惯。他心里有数,哪怕今后自己在事业上成功了,也未必有秋上林赚钱多。
但赚钱多少,和花女人钱是两回事。
力所能及的小事上,长生不想被人说吃软饭。
殷夜遥的优秀和追求,如巨石沉甸甸压在长生心上。偶尔和她一起出去,见到他们公司的人,别人问起长生身份,他说自己还是学生的时候,总能在外人客气的笑容中看到不屑与惋惜。
就连顾致远这么铁的哥们,都会在闲谈中惋惜于上林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自己人没什么顾忌,他就实话实说,言及上林在金钱和生意上的精明,说自家爷爷早有定论,他、李长生、秋下林,三个加起来拍马都追不上秋上林。
顾致远大学毕业,如家人所望走上仕途,由市委秘书干起。家里给他的规划很清晰。市委秘书,积攒工作经验后去基层历练攒功,提拔成干部,一步步,稳妥上爬,最终目标是进政治局做常委——当然,天灾人祸未可知,计划未实现前,等同废纸。
每每谈起,顾致远常叹命运无常。
年轻时候的年少轻狂仿佛上辈子那么远,他一直以为自己对政治没有兴趣。从前最大的理想就是进大学当教授,一辈子徜徉于知识的海洋。
然而年纪愈大,越明白肩上的责任。人这辈子不只为自己而活。
他说,从前没发现,自小耳濡目染接受的熏陶,早就注定他将周旋于各色人物之中,在政治里打滚,在个人利益和百姓利益中寻求平衡点。
秋上林说,别的不求,无论你将来是大兵抑或小将,别忘记多为老百姓干点实事,少贪点,少吃点,我代表全国人民感激你。
顾致远抱着肚子大笑,揶揄她说,我可和秋总您不同,家底薄弱,想盖希望小学,也得有那个资本不是。
摩卡猫猫每年都有资金注入希望工程,上林自己也定时为慈善出把力。她说,我修来世。
不求来世富贵滔天,但求平安喜乐,全家团圆。
李长生不修来世,他修今朝。
孙一涵不理解,分明是吃艺术这碗饭的人,为何非要往浮华的名利场中钻。你画画我经营,一辈子不让你沾染铜臭不好吗?
她不懂长生。
当她苦口婆心讲道理摆事实试图证明他和秋上林不相配的时候,李长生想,我不求将来多成功,只要站在秋上林旁边有个拿得出手的身份,不至于让别人说我一声小白脸吃软饭,就满足了——当然,他也算不上小白脸。
孙一涵的设想很完美,但长生只要想到今后一辈子被关在画室里画呀画呀,就不寒而栗。他更乐于接受挑战。
顾致远笑他,说我以为你长大后不是乱世枭雄至少也得是位呼风唤雨的黑道大哥,咱哥俩一个在白一个在黑,通力协助天下无敌……
下林抢过电话就骂,顾包子你有本事这话说给我姐听,削不死你!
李长生早出晚归,黑眼圈日渐加重。上林看在眼中记在心里。她嘴上不说心里和明镜一样。长生为谁这般拼命辛苦,她心里有数。
同龄人都在大学中泡网吧打游戏侃大山和女朋友花前月下,长生却提早进入社会,一方面接受了她的影响,另一方面又何尝不是压力过大。
好在再辛苦也总有休息的时候。一票单子顺利结束,总算都能休息。
上林兴致勃勃要装修房子,捧着记事本在屋里踱来踱去自言自语的嘟嚷。毕竟年轻有活力,本来病怏怏就快死的李长生大睡一觉,起床后又生龙活虎。他是专业的——虽然专业不是室内设计,但跟着前辈没少见识。
俩人在屋里一块走动。
“这堵墙不是承重墙,完全可以拆掉。”长生大手一挥。
上林转悠一圈:“厨房不合理,墙也打掉吧!”
“厨房的墙承重,不能打!”
上林不乐意:“打一半。”
长生挑眉:“秋下林个子太高,我们从中间给他锯一截?”
下林急虎虎的扑上来:“谋财害命啦!”
方案设计了无数个,终于三个人都感到满意,打算找施工队着手动工了,长生一拍脑门:“忘了,房子不是咱的!”
三人面面相觑。
问房东,他撮着牙花子拿腔捏调:“哎呀,要动工得申请装修批文,我们小区很安静的……我怕邻居投诉……”
走出他家房门,下林骂:“安静个屁,四五点钟老头老太起床遛狗闲聊,嗓门比我姐都大!”
上林眯眼,危险的看他:“你说什么。”
下林躲在长生身后:“淑女形象,注意点啊。”
合同签了两年,却也不能不收拾。
长生坚持不用家里的资助,取出实习之后的全部工资,两个人在灯下计算了一晚上,建材市场跑了无数趟,最后敲定,大格局不动,墙不打顶不封,就做软装修。
长生撸袖子搬冰箱:“我问过了,旧地板翻新比买新地板划算。咱家地板不是强化地板,内部也没霉变,完全可以翻新。市场价每平方米四十多块钱,我自己打磨刮腻子,师傅请熟人帮咱上漆上蜡,只收二十一平方。客厅不用动,只刮主卧,还能再便宜点。”
上林跟在后面,拿着小计算机啪啪按:“冰箱二百,我和旧货市场的人说好了明天再送套木沙发,咱自己割海绵做沙发垫,我寻思着厂里肯定有适合做沙发的麻布,量好尺寸让他们做了寄过来,给个材料费就行。”
下林呼哧呼哧喘粗气:“我说,你俩至于守财成这个地步?钻钱眼儿得了——人家给搬上来顶多多付十块钱,十块钱你俩都要抠啊?”害的他做苦力,哎哟,我的小腰……
长生笑骂:“你在这儿白吃白喝,还不得做苦力顶工?”
他大呼上当。
好容易冰箱上楼,下林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喘气。上林各个房间转了一圈回来:“咱墙面刷漆还是贴壁纸?”
长生沉吟片刻:“刷漆麻烦,贴壁纸造价高。但贴壁纸省事,卧室的墙不用动,只贴客厅。等周末找几个过来帮忙。”
上林皱眉:“要不咱还是找专业人士吧,免得欠人情。”
长生失笑:“放心吧,保证不让你欠情——请他们吃顿饭得了。”
下林摇头叹息:“铁公鸡不拔毛,你俩怎么就凑到了一起!”
长生一巴掌拍在他脑门,顺道把手上灰蹭了蹭:“算计算计,不算不计怎么叫过日子。”
下林无语:“我姐随便拿个零头,或者哥你把你存折拿出来,怎么就不够你俩请装修公司?”
长生悠然一笑:“你姐的钱是她的。我的钱还得留着买房娶媳妇养孩子呢!”
“切,我姐房子多的是,用得着你买房?”
长生迅速扫了一眼上林,低声道:“未必——我就非得娶你姐呀?”
下林瞪大眼,嚷嚷:“姐,姐,我哥有贰心!”
长生见他想嚷,赶忙来捂嘴,却仍是迟了一步,心虚不已。
上林冷冷的看他们一眼,嫣然一笑:“不怕。弟呀,他的工资都在姐手里捏着呢,装修房子我偷偷加两成,坑了他的钱将来给你娶老婆。”
下林憋不住,在地上捂着肚子打滚。长生吃瘪哭笑不得,赶忙驱前哄人。上林冷笑:“你也别怕,将来嫁不嫁你还另说。万一您事业成功把我甩了,我也得留点后手做青春补偿费不是。”
下林赶忙喊:“还有我的,我的!”
长生一脚踢过去,下林抱着小腿喊疼。长生笑骂:“就你毛病多——你青春损失啦?我还没问你要补偿费呢,初中你打架打输了是谁帮你报仇,谁帮你回家编瞎话,谁帮你瞒着你脸上的伤……你偷学抽烟,谁帮你顶的黑锅……”
下林吓得过来抱住长生,死拉硬拽:“哥,哥,我的亲哥,咱去阳台看看,还需要点啥不!装修经费不是不足吗,我生活费还剩点,我掏,我掏!”
上林笑着,看长生被下林拖走演双簧。
长生的前辈帮他找熟人在店里以低价买回隐形花纹乳白色的壁纸,人家帮忙送到公交车上,众人异样的目光中,长生站在后门处,扶着他的宝贝泰然自若。上林知道今天是宝贝到来的日子,特地在车站等候,见长生艰难的下车,欢喜雀跃跑上去摸着牛皮纸卷好的壁纸筒笑个不停。
恰巧有认识她的她的分店经理也住附近,目瞪口呆的看着传说中的大股东穿了背心短裤夹脚凉鞋笑眯眯在后面帮长生扶着,一路哼歌而去。
他揉搓几下眼睛,掏出手机查看相册中的照片。
公司总结招待年会上,穿了摩卡设计部顶尖设计师量身打造的小礼服,头发梳上去挂了长耳环,脖子上一串据说价值上百万珠宝项链,笑意盈盈,被高层围住,侧耳倾听神态自信,分明是她没错。
摩卡猫猫公司在京办事处占了一栋楼的整整三大层——不是租借,地皮属于公司,包给房地产公司搞开发,所有楼层只租不卖。
公司大股东住这儿?他抬头望了望九十年代的旧楼,心想,眼花了,绝对!
长生哧吭哧抗上四楼,上林在后面帮他扶着,对颜色和材质赞不绝口,说等装修完一定要好好谢谢他的前辈。
周末来了一群人帮忙贴壁纸,大男生们嘻嘻哈哈,有的叫嫂子有的叫弟妹。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自我介绍后上林发现,自己学校只占一小半,大部分都是外校学校学生。她都不知道,李长生在校期间忙碌不停,哪有那么多功夫去结识外边的人。
长生耸肩,男生之间的交情和你们女生不一样。
踢场球共回事,一顿酒下来就是朋友。
指指其中一个胖子,说,看着没,就这胖子,下林刚入学的时候他找茬,正碰上我去找下林,我们哥俩联手打他五个,打得胖子嗷嗷叫,他非要和我拜把子,甩都甩不掉。
胖子悄悄占到上林身边,说弟妹你别听这厮胡说。我们当时认栽没打过,说好改天再比,谁知当天倒霉,出门遇上了情敌,他们趁火打劫。就那么巧又被这厮撞上,当时心想坏了坏了,嘿,他二话没说上来就帮忙。事后问他,他还挺酷,拉长脸说我揍了你就算和你有交情。
后来我和你弟摆场子,他又冒出来说大家都是自己人何必自相残杀——我可没打算和他当朋友,他自作多情来着!
长生听得汗颜,一劲儿使眼色,胖子就装没看着。
上林微微一笑:“秋下林!”
下黑手拧的秋下林满屋嗷嗷叫。
胖子咧嘴吸气:“哎你女朋友看着挺温柔啊……”
长生小声:“母老虎……”
不知何时上林站在他们身后,温柔的看着他们。胖子挠头,假装没事人走开,上林温柔的问:“下林他哥……”
长生不寒而栗:“不怪我,打架没意义,我早就不玩儿了——那什么,都怨下林,你说他不老实招灾,我也不能眼看着他被人欺负不是……”真的,他早就不玩打架了,竟挑拨着看别人打架来着。
过没一会儿,长生一瘸一拐走到胖子身边,他问:“咋了?”
长生咧嘴:“没事儿,落脚没注意,碍着别人落地了。”
幸亏她今天没穿高跟鞋。
铲墙皮刮腻刷胶,虽然从没干过,但大家嘻嘻哈哈商量着,倒也弄得有模有样,中午叫了外卖,吃完休息侃了回大山,下林很是贡献几个李长生儿时趣事,逗得大伙哈哈大笑对李长生另眼相看。长生也不甘示弱,兄弟俩自相残杀,彼此揭短,倒让上林凑出好几个当年的无头公案,原来都是他俩联手隐瞒。
太阳傍落,大致完工,拍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