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歌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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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中歌III-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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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将每一道菜的滋味、菜名都告诉她,也算是给她的一个惊喜。
  云歌将所有的菜都放在了食盒里,看着最后的一道汤,却好一会儿都没有动。
  守在门口的于安见状,走到她身旁小声说:“姑娘,孟珏的武功不如我,我去一剑给他个了断就可以了,你何必如此自苦……”
  云歌脸上有缥缈的微笑,幽幽地说:“钩吻,会让人呼吸困难,然后心脏慢慢地停止跳动,你能想象人的心一点一点地停止跳动吗?人会很痛、很痛,‘痛不欲生’就是形容这种痛苦。陵哥哥却忍受过无数次。我要看着孟珏慢慢地、痛苦地死去,他是自作孽,不可活,我是从犯,也该自惩。你知道吗?我贴在陵哥哥胸口,亲耳听到他的心跳一点点,一点点……”她眼中有泪珠滚来滚去,她猛地深吸了口气,从怀里拿出一小截钩吻,放进了汤里,然后提起了瓦罐,“你回去收拾包裹,我一会儿就去找你。”
  于安面色惨白,想要劝她,却知道如果能劝,早就劝住了。只能目送着她一手
  提着食盒,一手提着瓦罐,独自一人走进了黑暗的夜色。
  孟珏脱下官服后,犹豫着不知道该选哪件衣服,左看右看了半晌,忽然自嘲地笑出来。笑声中,闭着眼睛,随手一抽,抽出来的衣服竟是放在最底下的一件,是当年在甘泉山上,深夜背云歌去看瀑布时穿过的袍子。后来,因为种种原因,他几次想扔掉,却又都没扔,只是越放越深,最后藏在了最底下。他拿着袍子,怔忡了好一会儿,穿上了它,淡笑着想,反正她也不会认出来的。
  换好衣服,擦了把脸,坐到案前静等。
  安静的夜里,只觉得心跳得快,外面忽然起风了,窗户被吹得噼啪作响,他忙起身去关窗户。夏日的天多变,回来时,还觉得天空澄净,星多云少,就这一会儿的工夫,已经看不到一颗星星,青黑的天上堆着一层又一层的厚云,好似就连着屋檐。
  孟珏正担心,就看到云歌两手提着东西,行走在风里,裙裾、头发都被风吹得凌乱。
  他跑出去接她,刚到她身边,天上一个惊雷炸响,云歌身子猛地一个哆嗦,手中的瓦罐松脱,砸向地上,他忙弯身一捞,将瓦罐接住,另一只手握住云歌的手,跑了起来,进屋后,他去关门:“看样子,要有场大雨了。”一转身,看见云歌仍提着食盒立在那里,正呆呆地盯着他的手。摇曳的烛光将她的身影勾勒得模糊不清,他刚想细看,她侧头看着他一笑,将瓦罐从他手中接过,小心翼翼地放到案头:“这是汤,一会儿再喝,先吃菜吧!”
  她把食盒打开,笑着说:“孟公子请坐,在下要上菜了。”
  孟珏笑起来,坐到案前,先对她作了一揖道谢。
  云歌将四道菜摆好,微笑着说:“你一边吃,我可以一边告诉你每道菜的味道,这道菜是用……”
  孟珏笑着阻止了她:“是吃菜品味,而非吃菜听味,让我自己慢慢吃,慢慢想吧!”
  云歌淡淡一笑,随他去了。自己低头吃了两Vl五色杂饭,却食不知味,只得放下了筷子。
  孟珏看着桌上的菜肴,琢磨着该先吃哪一盘。一眼看去,似乎十分分明,云歌的四道菜,展示了四个季节,春夏秋冬,按照四时节气去用就可以了。可是……一瞬后,他拿定了主意,举筷去夹一片片冰晶状的雪花,此菜堆叠错落有致,形如梅花。
  云歌看到他的动作,有些诧异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撑着下巴没有说话。
  冰凉爽口中透着若有若无的甜,梅花的香在口中化开,清雅甘洌。这盘菜虽然是雪花,隐的却是报春的梅花。
  初相逢的感觉大概就是如此,一切都若有若无,淡香中却自有一番浓郁。孟珏想到乞丐打扮的男孩,绿裙曳地的少女,昔日的顽皮古怪、明眸笑语、蹙眉嗔目、飞扬明媚都从眼前掠过,不禁淡淡地笑开。
  吃了几口后,又去夹一碗半透明的桃花鳜鱼。桃花、流水、鳜鱼,都是春天的景色,可云歌最后用了桃胶调味,桃胶是桃树上分泌出的胶体,如同桃树流出的眼泪,所以民间也叫“桃泪”,而且这些桃花全是零星的花瓣,并非完整的花,应是暗喻落花纷纷,泪眼送春,所以此菜虽是春景,打的却是夏季。
  鳜鱼的味道很鲜美,再配以桃花的香气,更是味足香浓。恰如两人正好的时候,月夜中,他背她去看瀑布;月光虹前,他第一次对她敞开了心扉;山顶上,他绾住她的发,许下了此生此世的誓言,那时的她和他应该都是浓香中欲醉的人。
  第三道菜,荼藤炖小羊肉,乳白色的汤上,星星点点粉红的茶蔗,煞是漂亮。看到荼縻,会很容易猜到夏季,不过荼藤花虽然开在夏季,却是夏季最后的一朵花,它谢时,秋天就已经要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羊肉一人口,先前的满口浓香一下就变了味道,竟是难言的辛辣。孟珏脸上的笑僵了一僵,不动声色地将羊肉咽下,去夹最后一盘菜。
  最后一盘菜是菊花醉紫蟹,菊花是秋风中的花,紫蟹也正是金秋时节最好的食物,但是依照前面三盘菜,类推到此,孟珏已经可以肯定,这盘菜是秋景冬象。果然,揭开紫蟹壳,里面压根就没有蟹肉,用的是剁碎的河虾混以猪肉填在螃蟹壳里。似乎暗讽着,不是吃蟹的季节,也就别想着吃蟹了。
  孟珏要鼓一鼓勇气,才敢去夹菜,刚入口,下意识的动作就是想立即吐掉,可他仍然微笑着,如同品尝着最甘美的佳肴,将菜细细咀嚼后吞了进去,不但吞了,他还又夹了一口菜,又经历着一轮痛苦,胃里翻江倒海,苦不堪言。心也在苦不堪言中慢慢地沉了下去。云歌用了天下最苦的几味药草熬煮虾肉和猪肉,如果是恨,那么一定是汇集了天下最苦的恨。
  “觉得如何?”
  她的眉眼中似是盈盈的笑意,起先太过开心,没有仔细看,现在才看清楚,那笑容下深藏的恨。
  也许因为绝望,他麻木地笑着:“很好。”
  她提过了瓦罐,盛了一碗汤,还很温柔地吹了吹,等凉一些了,才端给他:“这是最后一道菜,用了很特殊的材料熬制的汤,你尝尝。”
  他接过,轻轻地抿了下,舌尖刚碰到汤,一股异样的辛苦就直冲脑门,钩吻!原来如此!老天竟然一点机会都不给他,她终是知道了,到这一步,他和她之间,一切都无可挽回!
  他抬头看向云歌,云歌抿着唇,盈盈地笑着。两人之间,眼波交会,似是缠绵不舍,也似是不死不休。
  他觉得自己好似置身于大漠,一轮酷日炙烤着天地,四周是看不见尽头的黄沙,而他已经在这片荒漠中跋涉了一生,却看不到任何能走出荒漠的希望,浓重的疲惫厌倦袭来。他看着她笑了,一面笑着,一面大大地喝了一口汤。
  云歌看到他吞下汤的同时,脸色刷地惨白。她自己却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脸色变化,仍然强撑着,坐得好似姿态惬意,微笑地凝视着他。
  他也微笑着凝视着她,一口一口地喝着汤,当喝完最后一口,他轻声唤道:“云歌,你坐过来,我有几句话和你说。”
  云歌煞白着脸,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如同失魂的人一般,坐在了他的身边。
  “云歌,我待会儿就要去睡觉了。你带着于安离开长安,回家去。霍光的事情,你就不要再想了,刘询会替你报仇,你只需等着看就行了,他出手一定狠过你千百倍。至于刘询……”他细看着云歌的神情,看她没什么反应,心里舒了口气,“如果有一天……反正你只要记住,刘询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会有人去‘惩罚’他所做的一切。一时间,我给你解释不清楚,但是,我向你保证,刘询让你承受的一切,日后他也会点滴不落地承受。”
  云歌的眼睛里有蒙蒙的水汽,孟珏笑看着案上的菜肴,说道:“这几句话,我想说了很久,却一直不敢说。云歌,高山流水,伯牙、子期的故事虽然感人,但伯牙为子期裂琴绝弦并不值得称道。琴音是心音,我想伯牙第一次弹琴时,只是为自己的心而奏,子期若真是伯牙的知音,肯定希望他的心能继续在高山流水间,而非终身不再弹琴。在刘弗陵心中,你的菜绝不仅仅只是用来愉悦他的口腹!你应该继续去做好吃的菜,不要忘记了你做菜的本心!”
  云歌的一串眼泪掉落,孟珏想轻轻抚摸一下她的头,手却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他笑着起身,挣扎着向室内走去:“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刘……”他的步子一软,就要栽向地上,他忙靠到了墙上。
  他扶着墙,大喘着气,慢慢地向前走着:“刘弗陵即使知道今日的一切,他也不会希望你去为他报仇。他只希望你能过得好,杀人……能让他活过来吗?能让你快乐一点吗?每害一个人,你的痛苦就会越重!云歌,你不是个会恨人的人,刘弗陵也不是,所以离开,带着他一块儿离开!仇恨是个沼泽,越用力只是越沉沦,不要……不要……”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终于说完,“……再纠缠!”
  屋子外面,几声惊雷,将痴痴呆呆的云歌炸醒。她猛地跳了起来,眼中含着恐惧地望着孟珏。
  孟珏手抓着珠帘,想要掀开帘子进里屋,却身子摇晃,他尽力去稳住身子,但没有成功,咔嚓几声,他拽着的珠帘全部断裂。在叮叮咚咚的玉珠坠地声音中,他跌在了地上,再爬不起来。
  脸色越来越青紫,胸膛急剧地起伏,四肢开始向一块儿抽搐痉挛,云歌跑到他面前,对着他吼:“是我下的毒,是我下的毒!”
  孟珏想笑,却笑不出来,肌肉已经都不听他的命令,他哆嗦着说:“我……我知道。”
  “你该恨我,我也要恨你!听到没有,你要恨我,我也要恨你!”
  孟珏的眼中全是悲伤,还有无尽的自嘲。云歌,如果恨也是一种刻骨铭心的记忆,那么你就恨吧!
  胸痛欲裂,好似下一瞬,他就会在疼痛中炸裂。耳朵开始轰鸣,眼前开始发黑,就在意识昏迷的一刹那,他仍想努力地再看她一眼。
  “云歌,离开!”
  伴随着最后的叹息,他的眼睛终于无力地闭上。
  云歌的身子软软地跪向地上。
  于安在竹轩里越等越怕,为什么云歌还没有回来?万一孟珏发现云歌想杀他呢?他会不会反向云歌下毒手?最后实在再等不下去,不顾云歌吩咐,赶了过来,听到云歌的吼叫声,立即推开了门,发现无声无息躺在地上的孟珏和满脸悲伤绝望跪在地上的云歌。
  他冲上前去,抱起云歌,想带她走,却发现她整个身子都在抖,她双眼的瞳光涣散,整个人已在崩溃边缘,嘴里喃喃地说:“他死了,他死了,他也死了……”
  在这一刻,于安清晰无比地明白,这世上有一种人永远不会杀戮,而云歌就恰好是这样的人。如果说刘弗陵的死是她心灵上最沉重的负荷,那么杀死害死了刘弗陵的人并不能让云歌的负荷减轻,反而会让负荷越来越重。如果孟珏现在死了,云歌这一辈子也就完了,她会永远背负着这个噩梦般的枷锁,直到她背负不动,无力地倒下。
  于安伸手去探查了一下孟珏的脉搏,抓住云歌喝问:“解药!给我解药!”
  云歌痴痴傻傻地看着他,于安用了几分内力,用力摇着云歌:“孟珏还没死!解药,快点给我解药!”
  云歌的瞳孔猛然间有了焦点,紧紧地盯着于安。
  于安大声地吼着:“他还没死!”
  云歌的手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了一株开着白色小花的植物,想喂给孟珏,可在手碰到孟珏身体的一刹那,她又突然收回了手。他害死了陵哥哥呀!我是个懦夫!我竟然连报仇的勇气都没有!
  她将那株药草扔到孟珏身上,却又完全不能原谅自己,一步步地后退着,蓦地长长悲鸣了一声,就向外跑去。
  闪电中,几声雷怒,铺天盖地的大雨倾泻而下,云歌在大雨中歪歪斜斜地跑远了。
  于安想追她,却又不得不先照顾孟珏。他扶起孟珏,先用内力帮他把毒压住,看着白色的小花,十分不解,这不是他摘回来的钩吻上攀附的一株植物吗?当时没多想,就顺手一块儿带回来了。突然间,灵光一现,明白过来,世间万物莫不相生相克,此物既然长在钩吻的旁边,那么应该就是钩吻的解药。
  忙把孟珏的嘴掐开,将草药挤烂,把药汁滴到了孟珏的嘴里。随着药汁入腹,孟珏的呼吸渐渐正常,神识也恢复过来。
  于安把整株药草塞进他嘴里,立即扔开了他,无比憎厌地说:“吃下去。”说完就跑进了大雨里。
  在轰轰的雷鸣中,一道又一道的闪电在天空中划过,如同金色的剑,质问着世间的不公。大雨无情地鞭笞着大地,似在拷问着世间的丑陋。
  云歌在大雨中奔跑,奔出了孟府,奔走在长安城的街道上,奔出了长安城。
  天地再大,大不过心。她的心已无宁土,苍茫天地间,她已经无处可去。宏伟的平陵伫立在黑暗中,无论风雨再大,它回应的都是沉默。
  “站住!”
  守护帝王陵墓的侍卫出声呵斥。云歌却听而不闻,依旧向陵墓闯去。侍卫们忙拔出刀,上前拦人,云歌身法迅疾,出手又重,将几个侍卫重伤在地后,人已经接近陵墓主体。大雨中,众人的警戒都有些松懈,不想竟有人夜闯帝陵,侍卫们又是怒又是怕,忙叫人回长安城通传,请调兵力。
  其余侍卫都奋力拦截云歌,云歌渐渐情势危急。一个侍卫将她手中夺来的刀劈飞,另两个侍卫左右合逼向她,云歌向后退,后面却还有一把刀,正无声无息地刺向她。
  云歌感觉到后背的刀锋时,一瞬间,竟然有如释重负的安静宁和,她凝望着不远处的帝陵,心里轻声说:“我好累,我走不动了!”刀锋刺入了云歌的后背。云歌本可以挡开前面的刀,她却停了手,任由前面的刀也砍了过来。
  在闪电扭动过天空的一刹那光亮间,于安看到的就是云歌即将被兵刃解体的一幕。可是他还在远处,根本来不及救云歌,魂飞魄散中,他泪流满面,满腔愤怒地悲叫:“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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