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公公接过那封奏疏,转身出营:“将军放心!”
君闲是走水路赶过来的,他抓不住十七的去向,只能关注通州。这也使他的想法进入误区,误算时机。
因为各地的线报一直都是先让唐清整理的,唐清在太子身边自然不能时时将消息传过来。今日太子的谋士林子任跟唐清分析手上的情报时,才发现在难民中的眼线已经一整天不曾有信传来了!
君闲不禁出了一身冷汗,他毕竟没有真正掌过兵。单凭几个军中老将教授,以及先人留下的兵法,远做不到运筹帷幄算无遗策。
即使他立刻赶来找赵砺,还是迟了。
他以为十七要以难民扰乱帝京城防,安心地认为至少要一个月以后才会事发。
原以为有这两天跟赵砺商量对策,帝京应该万无一失,远没料到十七比他想象中还要狂妄,而且还能煽动雷州守将跟他一起叛变。
雷州守将是……施将军的旧部,一生跟他的将军一样忠君无二,怎么可能攻打帝京。只是若无他支持,怎么可能有大军到了雷州境内而无人察觉。
君闲不禁有些后悔太过信任旧人,没有在雷州设眼线,即使是最擅长侦查的雷州士卒,也总会漏过一两个的。
高公公的一来一去,总算让督军罗文谦跟白勇消停了。他们齐齐望着座中年纪最小的人,罗文谦首先问出声:“你如何确定是十七王爷?”
十七王爷从前清心寡欲,跟文人倒是挺合得来,后来轻而易举地成了探花,更是有不少人对他倾慕不已。罗文谦就是其中一个,他还与十七王爷畅谈过,当然认为那个满腹经纶,笑容清淡的男子不会举兵造反。
君闲心中苦笑,总不能对这个十七的仰慕者说是那人自己告诉他的。
好在白勇抢了话头:“他前些年就在行假痴不癫之计,那油盐不进的雷州守将早年跟他交好,除了他以外再没有什么熟识的人了,谁能煽动他起兵!”
罗文谦冷冷地道:“景王以前不也老往那边跑吗?这些年才安份些,”说罢又看了君闲一眼,“在你这小子跟景王好上之前,他可是仗着陛下的宠爱常往那些地方跑,虽然不多,但个个都是值得深究的。比装疯扮傻,谁比得过景王跟武侯世子?年初为何会有人在武侯府看到暗中控制风州的韩渊?世子你去年大半年到哪里去了?可有看到被称为修罗地狱的风鸣谷?”
此言一出,连赵砺都有些惊讶。君闲心底大惊,面上却沉静如故:“罗大人请慎言,君闲早已不是武侯世子。何况去年所行之事,君闲完全是奉太子之命,跟景王没有丝毫关系。”
罗文谦步步紧逼:“你有何证据说你早已在那时就效忠于太子?”
此时一个浑重的声音传来,“本官可以作证。”
众人闻声皆有些诧异,因为这声音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朝中最为忠直敢言的蔡老御史。
蔡老御史由赵砺的亲兵引路走进来,身边跟着早已升为郎中令的蔡子言。他先是跟赵砺打了招呼,才道:“去年拙荆病重,想吃新猎的鹿肉,我这不肖子就违反禁例到城外猎场捕猎,不巧张统领正巧跟景王亦从不远处的武生营走到猎场。张统领帮他瞒下了这件事,又请景王为拙荆带来御医。子言便应了他一件事。”蔡老御史隐去蔡子言娶孪生姐妹的事不提,接着道:“子言所做的这件事就在去年年初,景王殿下遇袭前,长天居内,有许武,段子良等人为证。”
蔡老御史还想重头细说,不止罗文谦,白勇这些直肠子一听到蔡老御史这架势就犯晕,连忙阻止道:“那件事到底是什么?”
蔡老御史沉声说:“助张统领掩人耳目暗会太子!”
蔡子言嘴唇微动,那件事后没几天就被蔡老御史逼问出来了。他下意识地望向君闲,只见他神色宁定,并不在意。
罗文谦不甘心地问:“难道蔡公子也见到了太子?”
蔡子言正要答,赵砺挥手打断,因为现在已经不容他们细说了,“太子是从我引去见张统领的,罗督军不必再怀疑。”他话中的不耐烦很明显,显然早就对罗文谦不满了。
若不是君闲非要等蔡老御史来了以后才说,他早就把罗文谦往死里反驳。
罗文谦显然没想到君闲居然与赵砺有旧,顿时语塞。说起来,君闲与赵砺认识还是因为当初景桓将楼船拆得面目全非。
谁能想到当初那个怒斥两个败家子不学无术的将军居然有个怪癖,就是喜欢把无关紧要的事写成长信让密探拿去练手,有个可怜的密探在任务时失误了,被迫一个月跑了三趟风州,送了三封跟韩渊详细描述三道菜色的‘密信’。要知道来回往返最快都是十天,这密探一个月都是在马上度过的。
君闲的院落还算守卫森严,很快就被赵砺拿来试手,他正是这样搭上赵砺的,一来二去,也知道这人脑袋里纯正的武人心思。
君闲收回思绪,微笑着说:“现在轮到罗督军来说说,你是怎么知道韩渊来到帝京的,难道帝京里罗督军手下有人见过韩渊?还是巡防营中有人见到他禀告给罗督军听?韩渊露面的那次,不正是在武生营里跟赵将军相见吗?罗督军怎么不说赵将军与韩渊勾结?或者罗督军知道赵将军这样做是经过太子授意,诬陷赵将军是毫无意义的,所以才将矛头指向武侯府?还是说只是奉十七王爷之命将武侯置诸死地?”
一口气问完,君闲已敛笑,赵砺则立刻命人将罗文谦拿下,羁押到别处。
连蔡老御史都没有反对,在场本就与督军不和的诸将自然没有意见,对罗文谦的辩驳声充耳不闻。待帐中安静下来,蔡老御史脸色凝重:“十七王爷当真要反了吗?”
御史所做的事其实跟唐清的差不多,都是注意朝中及各州官员的异动,所以一经分析,立即明白谁说的是假话。事先他远没有料到十七王爷居然会铤而走险,自然没往坏的方向联想。
赵砺不想直言打击这位老臣,抹抹脸上的胡渣子,开始调配巡防营诸将。
君闲一语不发地听赵砺说完,凝视着百里外的火光,心中百味杂陈,那年的宫宴里,十七在他耳边说他是那个因。十七的心思跟景王一样,只不过更痴狂,更不顾一切,也更憎恨……
白勇却有些疑惑,“常山呢?江口我有把握守着,而常山虽然寻常百姓不敢定居,接受过训练的人要翻越却也不难。”
见赵砺面带忧色地望过来,君闲沉沉应道:“常山,交给幼军。”
在场的人都是军中老人,也都见识过当朝的幼军是什么模样,当然感觉到这话到底有多沉重。只不过已经不能分兵了,皇城跟城西都是重中之重,即使是靠完全消耗幼军守住常山,也好过这其中一个失守。
他们第一次正眼看这个年幼的幼军统领,离他最近的白勇更是用力一拍他的肩膀:“好小子!活着回来我给你敬杯酒!”
君闲黑眸邃亮,笑着说:“一杯恐怕不够!”
众人已经知道自己的职责,心中反而轻松了许多,听到这年轻人都这么爽快,朗声齐道:“当然要喝个不醉不归!”
目光相触,俱是一笑。
眼前一派欢欣,蔡家父子思及朝中毫不知情的官员,这么多年来最为清晰地感觉到朝局如死水,再没有当年的朝气。蔡老御史步出帐外,闭起眼,神色微恸:“临朝,安逸太久了啊。”
夜雨(中)
帝京中的异常,早已被常山猛兽夜袭弄得警惕非常的幼军将士很快察觉出来,不约而同地赶往常山。
而君闲并不是一个人回到常山的,他身边还有赵砺手下的一名将领,叫徐江。徐江三十出头,曾跟赵砺携手击退辽军,是临朝有名的儒将。后来因为受伤就退回了帝京,担任清闲的职位。
沿路交谈,君闲简要地向徐江说了几个方案,在计划反复被纠正之后,很快就已经接近幼军新营。从前徐江也不是没有到过幼军,当知道临帝同意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担任幼军统领时,他们巡防营诸将还认为临帝终于下决心废掉幼军。当然,这点在景王出任督军时又变得不确定起来。
景王的立威之举传到他们耳里,连赵砺都赞不绝口(徐江当然不知道赵砺为什么那么痛快)。只不过他将幼军所有编制重排的举措在他们这里则如同儿戏。即使要安抚平民,也不能一下子废除世家子弟的所有特权。果然如他们所料,幼军很快乱成一团。
在白勇摩拳擦掌想要接手幼军两万兵力时,那个一直闲散度日的幼军统领横空杀出,拔营之举让他们都大呼痛快。
毕竟他们巡防营辛辛苦苦守卫帝京,最后领的饷银跟无所作为的幼军相差无几,心里难免积着一口恶气。
这也是白勇会为了君闲的话跟罗文谦吵起来的原因,他对着久闻其名,却不怎么出面的前武侯世子非常有好感。单凭君闲狠狠把那群幼军教训了一顿,就足够让他引为知己了。
现在一转眼,幼军中的世家子弟与平民已经打成一片,对彼此的信任显而易见。
这样的情形对徐江来说并不陌生,赵砺军中许多一起出生入死的士卒从前线归来后都有这样的默契。徐江的目光落在那个翻身下马的幼军统领身上,君闲仿佛有所察觉,回头自嘲地一笑:“原准备用这新营来安置难民的,没想到……”行军打仗,自己毕竟还是太稚嫩了。
徐江见到他少年老成的模样,好言劝慰道:“张统领能做到这样已经很了不起了。”
如果他知道难民入京的消息,恐怕也只会奇怪一下,并不重视。
君闲当然不会跟他说上次十七王爷的狂言。黑眸微沉,却笑言:“徐将军以前可从不夸人啊。”才说完,自己也愣住了,讪讪地道:“听说徐将军在军中被称为铁面,反而是赵将军的人缘比较好,啊,不是。”君闲难得有些局促。
徐江倒是不介意,反而觉得他到底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他跟大司马徐东华算是远房亲戚,世家子弟也见得不少,对这个不骄不躁的幼军统领倒是挺喜欢的。他拍拍他的肩,阔步走向校场,“让我看看现在的幼军吧。”
钱伯颜首先迎了过来,见到徐江不由一惊。连忙问道:“大人,徐将军,这是什么回事?”
君闲示意他稍安勿躁,温言询问:“人都回来了吗?”
钱伯颜显然已经清点过人数,立刻回答:“还有五千人似乎在皇城附近,不知是不是被禁军留在城中。”
君闲闭起眼,“能回来一万五,已经很不错了。你马上让水师下江,到白勇将军那边去。”他并不擅长水战,白勇应该能带着水师好好打上一场,这对他们将来也有好处。见钱伯颜还是一脸迟疑,君闲沉声下令:“其他人交给我跟徐将军。”
钱伯颜平日里虽然自怨自艾,此时却利落地应承,飞快转身让水师出列。他抹抹眼角的泪,仿佛一个年老的父亲眼睁睁地自己的孩子们离开,万般无奈。
君闲跟徐江刚舒了口气,唐越就已经急匆匆地迎过来。他身边带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子,一见到君闲伏地即拜:“公……大人!属下办事不力!潜伏在难民中竟没有发现那些难民居然是——居然是有编制的军队!”男子泪水纵横,洗去了脸上的脏污,神情更是哀戚:“他们早就知道哪些是我们的人,故意让我们得知错误的情报!到了渠水县后,他们就把我们人都杀了!渠水县的县守也已投靠了他们!若是他们连夜行军,说不定半夜就到!”
君闲与徐江心中担忧,不禁快步走入校场。幼军将士早已立在那里,那些世家子弟都认得徐江这个徐东华的远亲,一见他站在简陋的点将台上,就知道事情不是那么简单。想到关于徐江的传闻,更是大气都不敢出,徐江却误以为这是众将士对君闲的敬畏,满意地点点头。君闲只能厚颜地狐假虎威一次:“百户以上的将士出列。许武许百户,你回城去找留在城中的五千将士,千万要快!”
许武正嘀咕着到地方生了什么事,立刻被刚回原位的唐越踢了一脚。他霍然想起自己是在军中,再不能有以前的轻怠任侠。“是,大人,属下这就去!”
“相信大家都察觉到帝京的异常,我不会隐瞒你们,也瞒不过去!雷州守将叛变,邵清池的名字相信大家都听过,当初曾在施时杰将军任职,擅长情报搜集以及反间!而且巡防营的督军罗文谦已招认他是受十七王爷的指使潜伏在帝京。也就是说,帝京的城防布置十之八九已经落入敌方的手中,而我们连他们有多少人都不知道!连他们从哪个方向来都不知道!”
整个校场鸦雀无声,连走出营外的许武也忍不住停步骇然回头。徐江也有些诧异,他原以为君闲会将事情瞒下,直接让幼军抵挡。
君闲深吸了一口,声音有些哑然:“你们是我麾下的士卒,我现在就告诉你们,接下来你们可能要去送死!就在这你们呆了半个月的常山!谁觉得怕的站出来,脱下你一身幼军军袍,立刻可以离开!”
在场的都是十几二十岁的青年,最爱争强好胜,哪里丢得起这样的脸。被平日就看不惯的统领一激,立刻连心里那点不安都扫出了,齐声应道:“我们幼军没有怕死的人!”“谁敢临阵脱逃老子第一个不放过他!”“我们连老虎都打死过,还有什么怕的!”“要踏平常山也是我们来!”
最后这一声说得分外怨怼,众将士都朝声源望去,一脸“知己啊你怎么把我要说的话说完了”的激动。原本沉重的气氛一下子轻松了下来,阵型却没有乱,每个将士都紧握刀戈,气势如虹。
君闲隐隐有些高兴,临朝缺的正是这份朝气,他朗声下令:“骑兵带三千步兵埋伏在长云坡下,火信一起,立即出击!三千步兵沿路埋伏,不要缠斗,引他们到长云坡!唐越,这路由你负责!余下两千人跟着我翻过常山!”
唐越嘴唇微动,已猜到君闲要亲自过常山引君入瓮。原想要劝说,却终究只应了一声:“属下领命!”
除去离开的三千水师,犹有十一人应声,他们有些人跟唐越一样并非千户,看他们身后的众将士却是无人不服。君闲掩去眼底的欣慰,微笑着说:“那么,还请大家都活着回来,我还等着你们来报复!”平时这些人在咒骂什么,他哪会不知道。
也不管下边的人登时面红耳赤,他恭敬地朝徐江行了一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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