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毫无愧色,朗声道:“不盼太子重用,只愿保武侯府平安。”
其实景桓并没有这般信我,只是见了青衣人,见了明珠,韩叔又在我隔院住了一段时日,如此种种,我若再猜不出就说不过去了。只不过这些我当然不会跟太子说,多说就会引他疑窦,让他认为景桓视我如心腹也未尝不可。
太子冷笑:“即便他私匿旧犯,也不致大错。反倒是你卖主求荣,罪不当诛!”
我的视线凝着脚边的斑驳光影,毫无愧疚之心:“景王勾结旧犯欲引朝野动乱,武侯府上下食君之禄,承君之恩,臣若有主,也是陛下与殿下。臣告与殿下,何来卖主之罪?”
太子驳得极快,也极狠:“那你为何不直禀父王?”
陛下那么狠心的人,当下还能好言相慰转眼就下杀手,不会轻放景桓……这话我却不能说,迟疑片刻,才道:“陛下已经老了。”
太子这次果真勃然大怒:“大胆!”
我不为所动,继续道:“陛下身体每况愈下,若知景王叛逆,恐怕会伤人伤己,殿下将此事暗里处置好,才是为陛下分忧。”
所有理由都是光明正大得令人挑不出错的,但太子脸上的憎恶并没有少半分。想来他自己懦弱,便希望景桓去做那件事,为十四年前的事情翻案,去为死去的恩师与好友雪冤。
当时藩王之乱,没有人愿意前丞相出来替罪,更没有人愿意看见牵连,藩王也不是要这样的交代,可是他们还是不得不死。在那么多年后,藩王已再无威胁,那些人殷殷期盼的盛世也已经到来,甚至所有人都知道那是冤屈,却还是不能洗清。
因他们一力推行削弱藩王的计策,不计生死。因他们太急,引得暴乱在计策奏效前就发生,尸横遍野,血流遍地,最终还是要靠血战来完成。祸国之罪,无可赦。
最可惜的就是常伴太子左右的太子舍人施霄芳,承载了那么多人的希望,本来要跟太子并肩守住太平,本来要与其父一文一武共整朝纲……最后却连好友的面都不曾见就已身首异处。
最悔的是太子,他的好友最后朝他伸手求援,他却避而不见。
有时候谁都不希望死的人,却不得不死。有时候谁都盼着去做的事,却又做不得。太子跟景桓都身在其中,而我却必须抽身。韩叔曾在我们府中出现,为了武侯府上下平安,我必须阻止。
若是能翻案,陛下又怎么会不做?已经是尘埃落定的事,又何必去翻出来?
太子的脸色不太好,眸光幽幽,似有忧伤暗露。他其实也承受着极大的痛苦,陛下与他的关系虽然平和,猜忌却是少不了的。当年救不了施霄芳,不敢相见,也是情理之中。如今他有这份心,泉下之人也应宽慰。
就不要夜夜入梦了罢。
我又复垂眸,问:“殿下可愿保我武侯府平安?”
太子冷声道:“连赵将军也与你武侯世子站在一处,可见武侯府皆忠臣能士,何须孤保!”
他负气而起,往密道走去,那是通往赵将军府上的,我在长天居跟蔡子言争执,他在将军府商谈禁军的调度问题,再怎么看,这一次密会也是不曾存在的。
我起身,脚有些发软,若不是身后有墙倚着,定然撑不下去了。
再抬头,天色已经完全暗下去,我的力气也已经恢复,蓝栩在那边敲门,我走过去,换回来时衣物。蓝栩唇微动,似想说什么。
我也不逼迫,静静走进密道。却听身后之人急声道:“景王已到长天居门前!”
我一笑,已心安,加快步伐往密道另一端走去。
出来时灯火摇曳,蔡子言正望着手中玉器面有异色,摔也不是,不摔也不是。
我看清了,心里忽然一片空茫,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触碰了。待我回神,连忙跑上前,张口却是惯有的胡闹:“别砸!虽然不起眼,可也是价值连城啊!!”
蔡子言哭笑不得地望着我:“景王已经到门外了,世子还玩!”
我不听,伸手就要夺过来。外头也有了动静,若听得真切,能分辨出景桓的脚步声,我却顾不了那么多。
此时景桓推门进来,见我们在抢一件东西,眸光微缓,笑着说:“我听说长天居出了乱子,原来是蔡翰林在这,难怪君闲这么晚还不到。不过你们再争下去,可就耽误我的时机了。”
蔡子言见到景桓,脸色也缓了下来,“见过景王殿下。”
景桓拿过蔡子言手上的玉佩,触到玉上的图案,脸上有些惊讶,抬头凝着我,眸光微动:“这可不是给寻常人佩戴的。”
我也没想到蔡子言居然会拿到这块玉佩,抿抿唇,连忙圆谎:“这是我备给殿下的生辰贺礼,不过我错记了日子,长天居今日才做好。不想蔡兄竟看上了,我当然也不可能相让,不过蔡兄可真不给面子,我给他挑了许多东西他都不领情,砸得可真狠心。”
其实是有日我偶然记起,又觉得没有用处了,便叫掌柜收起来,永不见天日。
我斜了蔡子言一眼,仿佛他真是罪大恶极。景桓瞧了脚下的玉碎一眼,笑道:“你尽挑些劣等的东西气蔡御史,他自然忍不下这口气。”
蔡子言见景桓给他台阶,连连称是,顺势告辞了。我安然地望着景桓,只见他把玩着手中的玉佩,鸱吻图纹雕得极好,他想必也会喜欢。何况是从我腰间玄玉截去一半,有安心定神的效用,近来我看的事情多了,常常忧心景桓夜里恐怕也不得安眠,他的日子,太难过了。
只不过他腰间有陛下钦赐的玉令,当然不会换上去。
令我错愕的是,景桓招呼掌柜过来,取了一截红绳,将玉佩戴在胸前,转头望着我笑道:“我还道你忘记了,其实早就备好了却觉得不适合,才没有送的是不是?”
我不答,景桓的声音犹含笑:“君闲你行事总是这般小心,小小年纪的,连白发都有了。当时我见皇兄跟霄芳哥哥并肩而立,总想着我也要找那么个人,君闲却为何总是防人于千里。”
景桓眸微阖,手中折扇一时开一时合,低声说:“也罢,是本王诚意不够,等本王做完接下来的事,便与君闲开诚布公。”
若真有意誓死相随,我应当问他要做什么。可是我已知道,也已决心要走另一条路,又何须问。
景桓似也料到这结果,随手拿过掌柜取出的东西,施施然回了府,仿佛方才什么也没说。
我闭着眼仰坐在椅上,仿佛刚刚太子走后那般无力,入目是长天居璀璨生光的华玉明珠。这般盛世,这般太平,如何能再乱。
背道(中)
我这杀神刚离开长天居,转脚就听见长天居热闹起来。我跟那群公子哥儿过不去早已不是新鲜事,闭着眼都能猜到明日坊间又会流传起武侯世子仗势欺人,权贵子弟搬来御史爱子相抗,最后景王照例偏帮,武侯世子狗仗人势又横了起来。
怎么算,都是我的名声吃亏……
那添油加醋造谣生事的狐狸掌柜,正享受这群星捧月的差使,连目送也不意思一下。这老头与其呆在长天居,还不如说书去!
那日后景桓找我的次数减减少了,我便闭门不出,直到爹拿着拜帖吩咐我上将军府一趟。他因为武侯的身份不便上门,只能叫我去看看韩叔的情况。
想来韩叔毫无消息,他也察觉到了什么。爹对我这儿子还是很放心的,见我疑心也不解释,直接叫我注意韩叔的居处是否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我当然知道韩叔现在的状况,脸上却还是不甘不愿,“殿下说今日一起出去……”
爹果然沉下脸,“别胡闹,叫你去就去,前些日子也不曾向你韩叔讨教两招,将军府高手如云,你看看能不能找个人给你指点一二,别整日跟景王混在一起!”
景桓跟明珠的感情渐渐好了起来,我还没见过景桓这么有耐心的时候,想来王妃大概就是她了。本来今日他们一起游玩,我还想好好巴结的,既然爹有命我只好不去了。不知怎么地,心里不觉得遗憾,反而很高兴。
爹无奈地道:“别每次教训你就只知道笑!”
得意的笑容僵住了:“我没笑!!!”
爹的脸色也好了起来,拍拍我的头:“知道了,你去吧。”
我拿着拜帖上门,将军府的人明显有些诧异。赵将军从边关回来后还管着京城的城防调度,这些人大多见过我跟景桓还有蔡子言那群人闹起来的模样,当然认得我。
几个侍卫将拜帖仔细翻来覆去地看,还时不时斜了我一眼,老半天确认无误,跑去通报。
赵将军自然不会亲自来接我,他知道我的来历,叫人引我到偏院。而后引路的侍卫嗖一声就不见,不愧是将军府的,训练有素。
这就是赵将军安置韩叔的院子,我刚走进来就嗅到了一阵药草清芬,连心头都有些发软。
赵将军正大咧地在院中喝着酒,也不怕把身子喝坏。我想了想,也上前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赵将军首先开口:“常听说世子好酒,这会儿才算了解!”
我握着杯身,笑着说:“将军不怕,我怕什么?”
赵将军哈哈大笑,嘲弄地看着我:“我有解药。”
我身后一轻,已察觉有人扶着我。若不是他,我恐怕就倒下去了。赵将军极为错愕,想不到我竟会带人前来,而且将军府中的人一无所知。
我脸上却不动声色,问:“蓝栩,那家伙回来了?”
蓝栩在身后扶着我,微皱眉,似乎不认同我的称呼,却仍旧点头应是。蓝栩的堂兄就是晨风阁那不务正业的主人,我想起那四处玩闹多过呆在京城的家伙,似乎今日到京了。大概是不见我去迎接,立刻请蓝栩来找,这狂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
蓝栩暗暗给我一颗朱红药丸,我勉强坐起身,便朝蓝栩挥挥手,说:“你回去吧,就说爹吩咐的事还没做完,我忙完就去见他。”
蓝栩不是多话的人,一转身就不见了。赵将军沉默良久,才沉吟道:“将军府的守备,还须加强啊。”
我又倒了杯酒,和着院中的淡淡药香饮了一口:“将军又不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事,要那么密不透风做什么?”
赵将军仍是不甘:“为什么你能察觉,我却不能,你这小子——”
我说,“因为他曾是我的手下,我当然能发现他的潜入。”
赵将军神色缓了缓,“也对。”
万般无奈地摇摇头,我叹息着说:“我安慰你,你还真当真呐。”
回应我的只有一个字:“滚!”
说笑了一阵,彼此也摸清了周围再无其他人,赵将军跟我讲了太子的事。不出所料,太子已决定秘密将一切关联人物除去,这任务,毫无疑问地落在赵将军手上。
我怜悯地瞧着被我拉下水的赵砺一眼,经此一事,将来太子登基肯定看他不顺眼。他面上却全无难色,反而问道:“你要见见韩弟吗?”
韩叔啊,也是可惜了。我握住杯身的力道一紧,“还是不见了。”
赵将军嘲笑道:“胆小怕事。”
这倒是事实,我毫无愧色地接口:“众所周知。”
赵将军说不出话来了,转身进屋拿纸墨,那架势明显是要我早早走人,屋内依稀传来响声,我却并没有细听。
赵砺边看我写边笑了出来,“绝啊,很像韩弟的作风,等下要封好好封起来,要折得漂漂亮亮地再送过去,让你爹尝一回被冷落的感觉,以往我接到韩弟的信都想跳到风州掐死他!”
我也满意地看着信上简单利落的一句话:“吾兄亲启,甚好,勿念。韩渊字。”
赵砺凝着纸上的字,慢慢不笑了,难得地叹息道:“你怎么什么都自己去做,我看刚刚那家伙也极好,应该多重用才是。”
我想了想,才答:“太厉害了,灭口麻烦。”
赵砺睁大眼,好奇地问:“我呢?”
我本也不想打击他,看他这样期待我才摇头叹惋道:“灭你不麻烦。”
这次他多回应了两个字:“滚,立刻!”
如此这般又将赵砺的自尊蹂躏了几遍,我快慰地步出将军府,心情竟意外地轻松。我这人一旦选定了,便不会再回头望。
回府后爹看到那封冷淡的信,也没有在说什么,我吞吞吐吐地说要去找景桓,他竟没有再生气。明显利用完就踹一边,无情啊!
京城街道平坦,有大江横贯城西,传言在泰和殿上眺望,便能远远见到江流入海,连大海无边无际都在天子脚下,临朝如何能不兴旺。
景桓跟我说那是胡扯,他儿时悄悄到过那里,根本看不见什么海。我认定是他当初太小,个子矮看不清,何况那时还是雾雨天,哪能算数。
雾雨天,连路都有些难行,身后是元宝急冲冲地追来,口里喊着:“世子呐,你怎么又不带伞!”
我转头,慢慢说:“难道不应该是你们带的吗?”
元宝一呆,大概是从没见过我这样说话,我回神,笑着打发他回去。元宝连忙跑走,口里还念着世子刚刚好可怕,怎么像侯爷一样板着脸。
我抿着唇,往江边走去,心里却冒出个念头,“雾雨天,不是游玩的日子啊。”
走近江边却发现自己的担忧多余了,景桓是什么人,他岂是旁人能敌的。江上渔舟急行,显然渐渐暗下来的天让他们有些慌,他们的轻舟在风浪里可撑不了多久。
惊涛中有楼船稳立,影影绰绰宛如海市蜃楼,华灯已亮,雾雨反倒让船身蒙上一层辉光。我已看见两人立于船前,一个是尊贵无双,一个是明丽过人,天造地设,好不登对。
我的目光落在楼船上,这东西是我教唆景桓从西州弄回来的。赵砺一看到这楼船被拆得面目全非,顿时捶胸顿足,疾书上奏陛下,怒斥景桓拆去了楼船的众多机要构造,毁了好好的楼船,这样一来真的只能做游船画舫了。
他这种直肠子的武人哪里看得懂陛下的心思,他的奏疏一上,陛下更是大方地放景桓胡闹。楼船这事可大可小,景桓爱闹可以,危及皇城是万万不能的。
这些过往,已不可能再有了。
正想得入神,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天而降:“哟哟,还没开始就这表情了,叫我如何下手啊~~”
我眨眨眼,知道来人是谁,平静地喊出声:“蓝蓝。”
那声音虽然不知何处传来,但明显已跳脚:“别叫那名字!!”
我恶意地加重的语调:“你是姓兰,单名蓝字,难道不叫蓝蓝吗?”
那声音气闷之余又有些无奈,“会开玩笑,心情倒是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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