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不大的空间就像被流沙堵塞的螺壳,越来越多的人,越来越多愤怒的脸。
而奥拉西斯似乎浑然不觉,一味捏着那哀号连连的男子,对身周那些人,那些怒火,根本视若无睹。
突然一只手从人群中探出,在展琳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的刹那猛地抓着他斗篷上的帽子,用力地一掀!
原本喧嚣的空间,在一阵沉默后,随之爆发出一阵更为沸腾的声浪。
不用翻译,展琳都能知道那些人在吼些什么,看看他们的表情,简直比活见恐龙还要惊恐和兴奋。
不待有人清醒,朝奥拉西斯抓过来,展琳猛地抓起身下的凳子劈头对着前面的人群一顿狠砸,在人群被打乱的瞬间,一手劈开奥拉西斯抓着那男人不放的手,将他紧紧拽在手心,低低一吼:“走!”
蓝光在眼底一闪而逝,似乎猛地回过了神,奥拉西斯配合地由着她拽着自己,在那堆混乱的人群中用凳子砸开一条狭窄的通道,飞速朝外面冲去。
上马,狂奔。
身后的“旅舍”内混乱的怒吼嚣叫声还未在耳膜中散去,坐在奥拉西斯身后,展琳环着他的腰迎着沙漠冷冷的风,突然之间爆发出一阵大笑。
“笑什么?”不解,在她笑得令自己开始一头雾水的时候,奥拉西斯终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
“我们没付钱,哈哈!”
“就这样?”
风扬起他漆黑奢华的长发,扫在展琳脸上,令她忍不住再次笑了起来:“还有这个。”抬手在他脸旁扬了扬,赫然半只烤鸭,上面还留着被她撕扯过的痕迹。
“……”无语,他轻轻摇了摇头:“被他们这么说,亏你还笑得那么开心。”
“他们说我什么了?”
“你没听见?”
“听不懂。”
“那就算了。”
“他们到底说我什么?”
“没什么。”
“算了……”沉默,头靠着他的背,很温暖,能听到他的呼吸,有点急。忽然有点高兴,不知道为什么,或许因为他在不开心,为了别人说的那些可能会让她不开心的话语。
“为什么不笑了?”他问。
“为什么要笑?”
“我喜欢听你笑。”
怔。
“嗬!”突然扬手一鞭,在展琳还未回过神来的刹那。一个颠簸,下意识抱住他的腰,那马跑得飞快,快得就好像……贴近他后背时能听得到的,他心跳的感觉。
沙漠的夜,并不安静。
很多种声音充斥着这片海般无尽辽阔的空旷大地,随着细密的沙砾被风牵引着,在平原散出一波波浅浅的轨迹,淅沥沥地波浪般四射,忽而再一溜烟兜转……
抓了一把枯枝丢进火里,火舌蹿了蹿,舔得上面半只鸭身泌出一层焦黄的油,香气一下子在空气里散了开来,有种懒懒的甜。
一阵风掠过,展琳缩了缩脖子,沙漠的夜风是冰冷的,干而涩,像把锋利的锉刀。忽然身上一暖,在她偷偷摩擦着胳膊的时候,带着种熟悉的体温,从头到脚盖了下来。抬起头,撞上奥拉西斯望着自己的眼,他在她身边坐了下来,顺手,把斗篷给她拢了拢严实。斗篷上还有着他身上的气息,很淡。
“吃比穿重要,是不是?”暗绿色眸子渗着微微的蓝,他似笑非笑。
展琳脸一红,心知他在嘲笑自己逃出来时光想着手里的鸭子而忘了自己的斗篷。侧过头,故意忽略他的视线,轻轻把话岔开:“刚才那些不是凯姆?特人吧?”
“他们?”眉峰轻挑:“他们属于更北边那些省,也可能是大绿海一些岛国横渡而来的渔民,所以你听不懂他们的方言。”
“你都能听懂?”
“如果不想成为‘聋子’,你就必须学会听懂别人都在说些什么。”尾巴轻轻晃了晃,扫在展琳手上,有种酥酥的痒。
“那你一定过得很糟糕。”
“怎么说?”
“因为别人说什么你都得听得懂,你说什么话都必须讲得很明白。”
“这很糟糕?”
“有时候确实。太清醒的人总是活得很辛苦,所以我们国家一些过于清醒的人总爱说一句话,叫难得糊涂。”
“你的国家叫什么。”
“叫……”微微一怔,惊觉又被这男人带向了他感兴趣的话题,低下头,她轻轻一笑:“是啊,叫什么呢?”
“还是不肯说?”嘴角轻扬,侧眸,那碧绿色的眼斜斜扫了她一眼。
“……奥拉西斯,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
“那就不说。”
空气再度安静下来,因着奥拉西斯的话语,以及他眼底淡淡的表情。只有风一下一下游走在柔软的沙砾上,伴着马低喷的响鼻,倾奏出一种简单而安静的乐曲。夜很沉,他在身旁坐得很安静,隔着斗篷能感觉到他体温的距离。
直到眼前火焰“啪”地爆裂出一声脆响,他将视线转向展琳:“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会一个人跑到这里来?”
“……一场意外。”
他轻轻“哦”了一声,伸手朝火堆里丢了几根枯枝,火焰蹿了两下,映着他的眼,闪烁出一点碎碎的金:“家里还有谁?”
“没有别人。”吸了口气,她蜷起双腿:“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那就不要回去了。”淡淡一句。用枝条拨着明灭的火,他看上去漫不经心。
“不行。”
“为什么?”手停,他的视线依旧在火光中闪烁。
“我不属于这里,这地方……也不属于我。”
再次沉默,他丢开了手中的枝条,而展琳手里的鸭,也已经在长时间的熏烤下变成了一团焦碳。
只是无知无觉。
手指忽然冷冷地一触,在月亮自头顶无声偏移许久之后。
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的手已被一只冰冷的掌心覆盖,又在转瞬,指尖从她的指缝间穿了进去。相缠,她的手被握得很紧。
愕然。
试图挣脱,他却将她握得更牢,像两条扭转的蛇,一阵疲惫的缠绕,交叠在一起,浅埋在沙砾的滚动中……
心跳,舌头干燥得滚不出一个字节。她看着他,呼吸急促,而他目光依旧静静地凝视着远方混沌的黑夜。
她低下了头,掌心爬满细密的汗,身体却在微微发抖。手指依旧缠在他的指间,不敢动,动会换来他更紧的缠绕,那会让她的心脏跳得更加激烈……
然后感觉他的头朝她身上慢慢倾了下来,不知不觉中,枕在她有些僵硬的肩膀上。她微微挣了一下,一缕发丝顺着他脸庞滑下,很柔软,贴着她的手背轻轻划过。
心忽而悄悄一软。由着他握着自己的手,靠着自己的肩膀……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希望这样的姿势能维持得久一些……半晌,抬手抚向他眼角,那一小块地方。他闭着眼,似乎没有感觉。于是手指大胆朝下滑了过去,触碰到他唇角,他唇角轻轻一牵,她手指匆匆一缩。
“琳,想不想知道店里那些人究竟对我说了些什么?”他忽然睁开眼,望着她有些躲闪的目光。
“想。”手险些无处可放。
“他们说你很美。”
“……所以你要揍他们?”
“然后问,多少价钱可以买你一晚……”
“是不是你价钱开得太高,所以他们要揍你?”
“我说,这个价钱我至今还出不起。”
挑眉:“哦……”
“他们让我滚出去。”说完这句,他合上眼:“所以我让他们去见鬼。”
“那么,”忽然又把眼睁开,“究竟多少价钱,你肯卖我一晚?”
“你去见鬼。”
他笑,侧头,重新闭上眼睛。
四周再次安静了下来。展琳低头看着他,无声无息。
阿努的脸,奥拉西斯的表情,沿着唇线依稀辨得清一道似笑非笑的弧度。忽然一点窒息,为了那一丝纯粹的孩子气……
突然他的耳朵轻轻一抖,就像阿努时常做的那样。随即蓦地睁开眼,身体稍稍有些绷紧。
“怎么了?”展琳被他突如而来的举动吃了一惊。
他朝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耳朵仍在轻轻抖动着,他目光流转,片刻,一动不动望向东南方某一个点:“我好像听到了些什么。”
入南苑再往东走不到百米,是一道贯穿半个皇宫的人造河。沿河而建一栋不大的摩索拉斯时期风格的建筑物,朴素,小巧,单从外表来看,实在给不出一个能让凯姆?特帝王留连的理由。
实际上,当人转头发现似乎有一整天没能见到这位年轻的王,而又有急事必须立即找到他的时候,必然,十有八九能在这个地方找到他。
一个言行有点怪异,性格孤僻,让人无法捉摸的男人。
来这里两天了,只字未提联姻,只字未谈和约,总是温和着一张笑脸在那些应该的时刻应该的地点陪伴在自己身边,一丝不苟地尽着主人的义务……只是,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那些模糊的具像,完完全全雾里观花的感觉。
来了两天,直觉浪费了两天。
曼迩拉提让自己好好了解一下这个男人,而这个男人,根本不曾给过人机会去了解。
挥退使女,提起长裙踏上台阶。
台阶上的长廊不设一名守卫,不知道是守备松懈,还是凯姆?特人对自己王宫内的安全度实在太过自信。雕花大门虚掩着,一丝晕黄色光线从里面斜斜射出,隐约有黑影在门缝内晃动,折得光线忽明忽暗。
犹豫半晌,抬手,在门上轻轻拍了拍。
“谁?”熟悉的声音,却带着种陌生的不耐烦。
“赛拉薇。”
“嘭!”突如其来一声闷响,随着门缝内阴影一阵凌乱,片刻,那扇虚掩着的门被慢慢拉开。
“赛拉薇?”似乎有些惊讶于她的不期而至,脸色微微涨红,带着一丝茫然的神色,这平时温和儒雅的王竟带着种近乎仓皇的表情望着她:“……很……晚了,找阿……我有什么事?”
微微一笑,透过他的肩膀,望了望他的身后:“不请我进去吗,奥拉西斯?”
怔。半晌,有些僵硬地后退一步,他轻轻吸了口气:“请进。”
阿努完全没有料到这位赫梯国公主会在这种时候跑来这个地方找他,在他因为心情郁闷而啃着昆莎的甜饼躺在地上消磨时间的时候。
他记得就在两个漏计时前才刚刚同她分开,不是吗?
那女人一进门便没再开口。
嘴角扬着笑,对着房间四下打量,很仔细,好像刚进卡纳克时的模样。直到一丝不苟地把这不大的屋子里仅有的几件摆设浏览通透,她慢慢踱着步,很快,自顾着在琳的床上躺了下来,歪头看看天花板,然后,若有所思地把目光转向他。
静,除了计时沙漏的声响,几乎悄无声息。
阿努把饼罐子悄悄踢到床底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路玛不在,说辞没有准备,阿努的脑袋里空荡荡的一片。
“王,为什么不到赛拉薇身边来?”见他半天站着不动,赛拉薇眼波流转,微笑着,拍了拍身旁的床沿。十指纤纤,灵巧的软玉一般。
阿努迟疑了一下,片刻,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坐下。依旧搞不清这女人到底想干什么。琳在床上的时候,这床是轮不到它的。
“王打算这样坐到几时?”眼看着这个貌似英俊而健壮的年轻男子,在坐下后像座雕像一样动也不动一晃便过去三分之一漏计时,赛拉薇忽然间隐隐烦躁起来,这男人是不是远没有外表看上去的那么聪明?
同样烦躁的还有阿努。
要它坐的人是她,不想让它继续坐下去的人又是她,她到底想干啥?当下站起身后退一步,站到一旁继续望着她。
赛拉薇的脸蓦地涨红了。
有意的,还是无意的?虽然凯姆?特王的高傲和冷漠早有所闻,虽然来之前已经设想了无数种可能……但眼前这位傲慢的王此时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对于自小便被视作安纳托利亚玫瑰的她来说,实在已经无异于一种侮辱。
不来港口迎接她,可以忍受;见面后时不时说些莫名其妙的话,甚至当众将弟弟的信看都不看地退还给她,也可以忍受。毕竟她已经30岁了,毕竟她清楚自己来这里所担负的使命。然而现在这种情形却令她再也无法顾忌自己应表现的涵养,漠视一个已快过了盛放期花般女子的容颜,比让她死还要无法忍受。
眉头一蹙,声音依旧是温婉轻柔的,动作却似乎已经不再受这被热血冲着大脑的女人所控制:“王,赛拉薇有些话想对你说,可不可以过来一下……”
直觉意识到不对。还没来得及后退,衣服倏地一紧,惊呼尚未出口,阿努整个身体被那貌似娇弱的公主一把拽着,朝她斜靠在床上的身躯猛地撞了上去!
“呜……”头撞在雕花床框上,一片金星四溢。视线还没从晕眩中缓和过来,下一瞬,脸已被一双冰冷柔软的手捧在掌心。
耳朵接触到对方指尖的刹那,阿努条件反射地打了个冷颤:“赛……赛……”一吓,名字被彻底忘个精光,张着嘴不知所措地望着赛拉薇通红的颊闪烁的眼,它满脑袋都是耳朵被琳夹住时的苦难:“赛……呜……”
“王是不是觉得赛拉薇很可笑?”
声音和表情有点不太对,有点……有点像生气中的琳……可是她为什么要生气……
“……没有……”
“那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我没……”
话音未落,紧闭着的门突然砰地一声被撞开:“阿努!快……”急急的话音,随着匆促的脚步声在进入门内同这幕对峙相撞的一刹那,嘎然而止。
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