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拉西斯?!”
没有回应,甚至没有朝她的方向看上一眼,他突然间手起鞭落,策马朝日头逐渐偏西的方向急速飞奔!
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里追踪一个人,比想像中要艰难。
追着马蹄刨出的尘沙跑了一阵子,展琳很快发现自己已经在周围这些风格雷同的建筑群中迷失了方向。沿花岗石砌成的小道穿梭,周围的店铺和屋舍鳞次栉比,往往分明看准了方位,几个弯拐过后,便丧气地发现自己又绕回了原地。最后眼前终于豁然开朗,以为找到了路,快走几步后颓然意识到,她不过是从广场与民居相连的西入口,辗转绕到了与市集相连的北入口。
地面随阳光的西斜,开始蒸腾出更为浓烈的热量和气息,感觉汗水小虫般在背脊上蜿蜒,她忍不住把脸上透湿的布条扯开,用力吸了口腥腐,但应该还算干净的空气。舌头有点发腻,水池就在附近,但没法喝,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晶莹的液体从公羊雕像的口中淌出,淅淅沥沥,撒在那具被池水泡得发白的尸体上。
真是个我行我素的混蛋……忽然有点烦躁,在周遭一片让人发慌的寂静中。抬脚朝边上的石礅踢了一脚,被火烤得半黑的石礅应声而落,连带着后面半堵墙壁的残骸,散了架般由上面坍塌下来。
轰然倒地,最近的石块,离她不过几公分远的距离。
苦笑,抹了抹汗,展琳朝四周目光所能触及到的地方细细扫了一遍,解下包裹丢到地上,靠着那堆碎石坐了下来。
然后看到一双眼睛。
横在地面直勾勾对着她的方向,一张嘴半张着,不时几只浑身油亮的苍蝇从半边腐烂的脸颊进进出出,忙碌不停地繁衍着后代。而仅仅距离它们“巢穴”不到两公分的距离,那干瘦细长的脖子上,一圈被玛瑙、血玉、光玉髓、紫晶等等昂贵珠宝点缀而成的项圈,在阳光下闪烁着异常耀眼的绚丽和生机。
收回视线,展琳低头揉了揉眼睛。眼睛有点刺痛,不知道是因为这地方强烈的光线,还是包裹在周围那些干燥熏臭的空气。
再次抬起头,是因为耳旁由远至近的马蹄声。
很快,一片阴影随着马蹄声近至面前,遮挡住头顶无比活跃的光线。于是展琳得以看清那个一声不响丢下自己独自离去的男子,此时逆着光端坐在马背上,一双暗绿色眸子,静静地望着自己。
嘴角咧了咧,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却见他忽然低头从斗篷中取出什么东西,朝自己丢了过来。
忙不迭伸手接住,有点沉,抱进怀里一阵晃荡,是一皮囊的水。不等把它放到地上,又一样东西从他手里飞了过来。接住,轻了许多,荷叶包裹着的囊里一阵扑面而来的麦子香。
咽了咽唾沫,闻着香胃里开始鼓捣起来的展琳把两包东西小心地放到地上。正仰着头等他再变出什么东西来,他已翻身下马,一声不吭地把缰绳丢到一边,松开斗篷就地一躺,没有任何预警地,把头枕在了她平搁在地的腿上。
发丝与紧绷的牛仔裤摩挲而出的感觉,细细的麻痒……展琳身子僵了僵:“奥拉西斯……”
“他被带走了。”声音有些干涩,但很平静。
“谁?”
“让我睡会儿。”
“谁把谁带走了?”
沉默。
“奥拉西斯?”
依旧沉默。
“你……”
还想继续追问,瞥见他安静得像只单纯的兽般的睡脸,她住了口。
抬手撸了撸他的发,他的身体不知为什么忽然轻轻抽搐了一下,手臂从身侧垂了下来,嚓的一声轻响,一卷羊皮纸从他掌心滑落到她脚下。
身体不能动,展琳眯起眼在那张被风吹得平摊开来的纸上瞄了两眼。上面密密麻麻画满了各种符号,像是埃及文字,但又是从根本上违背了埃及象形文字传统的文字……简单,凌乱,潦草,像个孩子的涂鸦。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自己的确一个字都看不懂,甚至,不知道自己看的方向究竟是正还是反。
研究了半晌,没有任何结果,倒是眼皮逐渐沉了起来。轻轻打了个呵欠,不再理会那张逐渐被风吹离的纸,她慢慢合上了眼睛。
“阻碍……最近能感觉到某种未知的力量干扰着我的心眼,我不知道它是什么,它割断了我对彼方无止境的寻索。一度我看见一些黑色的东西盘旋在孟菲斯上空,现在它没有了,但它并没有消失,我明白,只是我看不到。如果这就是她的咒,那么,她必然已经醒了,俄塞利斯心盲的一天便是她苏醒的一天,带着同黑暗之神的契约……我不敢肯定,什么都看不见。他们支走了姆,我心里很乱……或许我们终究必须随命运的牵引走到那一步,不管你信也罢不信也罢……奥拉西斯,企求神能让你看见我今天写下的这些话,在一切还能够挽回的时候。失去的是种因果,那是父王和她之间未了断的恩怨,我尽力了,但,恐怕无法继续阻止。我希望那姑娘还在你身边,别忘了我离开底比斯前对你说的那些话,她是破命之人。不管信与不信,如果看到一种毁灭,我想你必然不会再嘲笑我的预言,是不是,我的弟弟……他们又来了,那些赫梯人,我不知道他们频繁到来的原因,但我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混乱……不知所云……就此……’
天狼之眼并不在阿普雷迪三世的棺殓内。
这消息传达到阿努耳中的时候,它正一身盛装坐在太阳殿顶层的窗台上,咬着椰枣居高临下地望着被阻隔在城墙外,那些蚂蚁般大小随火把跳动而躁动不安的人群。
一切似乎在意料之中。当阿尔特内斯小心翼翼地把话禀报完后,它并没有表现出太大反应,只是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手中的权杖,反手点地,用雄鹰尖锐的喙在地板上画出一道白线:“确定都搜查仔细了?”
“是的,王。”
“中途有没有可能被别人……”
“王,棺殓在墓室被破开封印后马上就通过地道转进了王宫内,当时王也在场,根本不可能有经他人手的机会。”
“这样……”沉吟着,目光重新转向窗外,片刻:“替我传话,全国通缉那个名叫琳的女孩。至于长相特征,我想就不需要我再同你们说了吧?”
“……”怔了怔,阿尔特内斯抬起头犹疑着朝自己的“王”看了一眼:“她……”
“她被困在墓中的时候谁都不知道她干了些什么,是不是?”
“是。”
“谁都不清楚她的来历,是不是?”
“是……”
“她莫名失踪了,从坟墓中出来之后,是不是?”
“是。”
“那么……”侧眸,杖尖在地面一个旋转,拉出道清脆的呻吟,苍白了阿尔特内斯的脸:“还不去?”
“是!”
直待那胆战心惊的男子急急的步伐声消失在门外走廊,阿努阴沉下来的脸,忽尔笑了,眼波流动,折着层荧绿色的光,对着远处城门的方向:“这么久没见,有点想你了呢,琳……”
城门开了。
午夜,第十二个漏计时。
城外困顿已久的人群顷刻间潮水般涌了进来,高举火把,大声喧哗着,拥挤着,同城内的人和火把融合在一起,隐隐掺杂着孩子的哭喊,病者的呻吟……朝太阳殿祭台的方向蜂涌而来。
它听到身后十多步远,那个被一层厚重的帷幔隔断的地方,传来一阵模糊的声音。
嘴角轻扬:“怎么,后悔了?”
帷幔背后一片沉默。
“这么看来是不后悔了?”
依旧沉默。
阿努不以为意。一个转身在窗台坐正,扬起手中的权杖,直指向北方被火光映亮的天空,笑着,像个快乐的孩子:“看,她来了,虽然行动还是和圣战时一样的迟缓。嘿!赛可美特赛可美特的意思是“有力量的”。这位女神的中心崇拜地是孟菲斯,她是普塔的妻子。她被认为有着明显的“拉”神的愤怒的眼睛,是太阳神“拉”的敌人的摧毁者。这位嗜血的女神被认为是负责瘟疫和灾难的神,她知道如何杀人也知道如何救人。她组建了最早的医生和诊所组织。!亲爱的!我在这里!”
天空除了几丝暗色的云彩,空无一物。
仿佛一阵风吹过,帷幔忽然一阵颤抖。但窗口无风。
随即里面突然传出一阵沙哑而含糊的声音,一种太久没有开口,等好容易开出口的时候,嗓子已经腐烂般的声音。急促,压抑。
片刻,突然静止。
阿努没有回头。
死了吧,或许。总之,她也早没有更多的时间可以让她继续挥霍了,在同自己定下那样的契约之后。
眼神慢慢转冷,目光依旧对着北方空无一物的暗紫色天空。阿努收回权杖,轻轻在掌心打了个旋:“我回来了,俄塞利斯。”眼底倏然闪出道亮绿光芒,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那把华丽的黄金杖顶端镶嵌的红宝石,突然涌出一团火焰般浓烈的光彩:“好好看看,你和神对抗的后果。”
“王,”门外轻轻传来祭司的声音,“一切都准备好了,但是天狼之眼……”
绿光在眸中一闪即逝,转身跃下窗台,抬起头时,一张脸已是笑意昂然:“没有天狼之眼,一样能够举行祭祀,去,告诉他们,准备开始。”
“是!”
展琳是被半夜的寒冷冻醒的,一阵接一阵的风,吹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缩。
手指下意识想抓些什么能够取暖的东西,却只探到一把沙,蹙眉,因着突然脸上有种被监视的感觉,冷冷的,刺得眉心有些发麻。
眼睛蓦地张开。
“醒了?”若有所思的视线在接触到她目光的刹那并没有移开,反而顺着她因诧异而有些收紧的瞳孔,无声无息滑入那还来不及设防的眼底:“你很累。”
“奥拉西斯……”轻轻松了口气,蜷起有些发麻的腿,她抬手耙了耙自己微乱的发:“你在那里干什么?”
背对月光悠然倚着一堵断裂的石墙而立,如果不仔细看,会以为他是依附于墙角某座孤独的雕塑。
“如果累就回去吧。”月光折射着他的轮廓,安静而模糊,就如同他此刻的声音。
展琳想她是不是听错了些什么,蹙了蹙眉:“你说什么?”
“如果累,就回去。继续留在这里,只会更累。”
“回去?回哪儿?”
“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沉默。片刻,脚步声起,他修长的身影从断墙阴影里慢慢踱出,对着展琳的方向:“告诉他我不需要靠一个女人来帮我改变什么。”抬起头,于是展琳看清了他的脸。异样的沉静,异样的漠然,如同他眼底的光,北冰洋天空般冷洌的蓝:“告诉他我从未后悔。”
可是他到底在同自己说些什么,不懂。
“告诉他,时间和生死,我不在乎。”
“……我不知道是我的理解力有问题,还是你的表达方式有点问题,奥拉西斯,我真的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
“但我无法漠视一切因我而灰飞湮灭。”脚步顿住,在离开展琳不到一步之遥的距离。忽然觉得他的表情有种说不清的熟悉,当他俯下身,抬指轻轻划过她发丝的一瞬:“我想……他错了。”
那一瞬间她打赌在他湛蓝色的眸子里看到了某些奇特的东西——
一个女子的身影,一群飞舞在烈火上空的鹰……错觉吗……刹那之间,稍纵即逝。
第四部分
第十六章 觉醒(4)
头突然有些晕旋,她忍不住闭了闭眼睛。耳旁忽然吹来一阵淡淡的热气,伴着他有点低哑的嗓音忽然将她紧紧包围,又在将近碰触到她的霎那,迅速后退:“也许……我们该选择放弃。”
睁开眼,奥拉西斯的身影依旧立于一步开外。刚才瞬间的接近,或许,仅仅是错觉而已。
“女人,”她看见他微笑,在轻轻扬起头的一霎,“你爱过我吗?”
“……”她愣。刚想直立起来的身躯再次重重滑坐了下去,张了张嘴,半晌,没能吐出一个字来。
而他嘴角的笑意更甚,带着某种淡淡的嘲弄,一步步后退,一点点模糊:“类似的问题你永远都能给我类似的答案,我累了,琳,你呢?”
“累了不如休息一下。”望着他凝视自己的眼,不知道为什么,展琳忽然觉得自己手心有点发凉:“至少到天亮后,我们再继续这个话题,好不好,奥拉西斯……”
他没有回答。脸部轮廓再次被夜色所吞没,只有那一双冰蓝色的眼,无声刺破黑夜,尖锐提醒着展琳,他始终没有从她局促起来的眼中移开过他的视线。
她的心脏突然感到些微的抽搐,不知道是因为当时当地的气氛,还是他比话语更为令人无法琢磨的眼神。他到底是怎么了,从他突然跑走又突然回到自己身边之后,似乎有些什么变得不太一样了……
然后便见他仰起头。
风吹得他的发很乱,像头疲倦的雄狮。抬手按住,吸气,毋宁说是一声细不可辨的叹息,她听见他开口,有点缓慢,却也坚决:“走吧,在我还没改变主意之前。”
展琳一阵沉默。
在说完这句话之后,奥拉西斯依旧静静望着她的眼,而她的眼,却不由自主移向边上残缺不全的断墙边沿。
半晌,她忽然笑了,轻轻咬着唇,侧眸斜睨:“有没有人说过,你很自我?”
“如果你这么认为,我不反对。”
“太自我的人会被自我所毁灭,当他身旁再没有能够让他表现出自我的东西或人的时候。”
“那就让我毁灭吧。”
“你在逃避吗,奥拉西斯?”
“是的,我在逃避。”
“夜会让人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