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背后铜门突然发出一阵沉闷的呻吟,在安卡拉仰起脖子朝嘴里大口大口灌着水的时候。
门开,神庙中冷冷的风迅速抚干了后背被汗水浸透的湿漉。随之而来迅速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伴着阿卡琉斯多年不变的公鸭般粗嘎的嗓音,在他耳旁殷切响起:“安卡拉大人……阿卡琉斯不是在做梦吧……”
咽下最后一口水,抹了抹嘴角,安卡拉抬头朝面前这道高大的身影微微一笑:“阿卡琉斯大人,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好多年不见。”微笑着的眼,在转向身后一干祭司时,随即转淡:“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扶大人起来?”
“不用。”对着急急俯下身朝自己伸出手的小祭司摆摆手,安卡拉自行站了起来,不等阿卡琉斯再次开口,脚步已径自朝这座从出生起便呼吸着里面空气长大的庙宇内走去:“一切都没变呢,阿卡琉斯大人,我不在的时候让您费心了。”
“这是阿卡琉斯应该做的。”一边小心翼翼应着话,一边使脸色让小祭司端茶倒水。粗犷傲慢的脸上一下子聚集了那么多细腻的表情,倒让周围人一时难以适应。也是当然的,九年过去了,除了在大神官俄塞利斯离开时充当卡纳克主人的阿卡琉斯以外,还能有多少新进祭司记得当初这地位仅次于俄塞利斯的年轻神官,曾经在底比斯的荣耀和光彩?
九年前法老王奥拉西斯预备让他继承俄塞利斯的位子时他的不告而别,就如同他九年后一声不响重新回到底比斯一样的突然。这个随性而叵测的男人。
“卡纳克今天热闹得很。”一阵沉默过后,已置身太阳神拉的主殿。安卡拉解开身上冗长的灰袍,转身坐到小祭司殷勤搬来的椅子上:“难得一见的景象。”
“是……”脸色微微一变,阿卡琉斯站在他身侧,笑了笑:“最近从孟菲斯过来的人很多,城里有点乱。”
“从孟菲斯过来……”抬眼,若有所思地轻扫他一眼:“为什么?”
“听说孟菲斯那里有传染性质的疾病散播,所以一些民众就来上游的底比斯避避风。”
“传染性质的疾病……尼罗河涨潮期间也开始传染大腹症了?”
“不是大腹症。”
“那是什么?”
“这个……阿卡琉斯也不太清楚,只知道王为此还当众开坛请出天狼之眼来祭祀……”
眼神轻轻一闪:“他请出天狼之眼了?”
“是。”
沉默。
半晌,见众人因自己的不语而有些局促地束手呆站在原地,他一双秀美的眸子微微弯起,含笑站起身:“旅途有些乏了,烦请阿卡琉斯大人为我找个地方休息。”
“当然,安卡拉大人这边请。”
“明天早些派人叫醒我,我要去面见王。”
“是。”
顿了顿,想起了什么,在踏出大殿的时候他回过头,看向阿卡琉斯:“给我准备一盆尼罗河水,滤清的,送到我房里,马上。“
“是。”
包金盆,里面装着半指深的水,很干净,不带一粒河沙。
很久以前某些纯净而沉默的东西能告诉人们一些东西,比如水,比如火,比如风,比如土壤。只是随着岁月的流逝,这种与元素沟通的能力被人们逐渐遗忘,而越来越少的一部分掌握这种能力的人,则渐渐成了人群中的异类。
在很小很小的时候看到俄塞利斯同风交谈同火低语,于是他在自己眼里成为异类。直到有一天发现自己能从水中窥知一些不为人所知的东西,安卡拉才明白,原来自己竟然也是个异类。只是俄塞利斯比他看得更多更远,也因此等价交换去了自身的健康和快乐。所以他害怕、逃避……他不想活得和那个男人一样,生不如死。
本以为离开底比斯,就能够永远封存这种可贵却也可怕的能力,只是忽略了有些东西纵使距离再远也是逃避不了的,那种从出生那天开始就同这国家这土地维系起来的,血般浓厚的东西。
叹息。
指尖挑出一行清水洒向北面,拇指掠过水面的同时,在荡漾的波面划出一道直线。水面随拇指的轨迹裂开,合拢的时候,透彻的液体中旋转出一股细细的漩涡,像条扭曲挣扎的银蛇,在平静的水面下不安地翻腾,摇曳,火光下折射出剔透的光泽。
安卡拉的眉心微微皱起。
低头试图朝小漩涡的中心细看,视线集中在漩涡顶部的瞬间,整个人冷不防猛地站了起来。
水中央的“银蛇”突然碎了,在“蛇头”正指向北方的一刹那。安卡拉眼神随之一凌。
下意识朝后退开,却在刚刚移步的瞬间,面前那只贴着纯金薄片的铜水盆里原本平静的水面一阵沸腾般搅动后,发出重压挤迫下才会出现的呻吟,随即,“咔”的一声骤然间暴裂开来!
飞溅而起的铜片包裹在尚未来得及散开的水中,像把周身闪着寒光的利器,紧贴着安卡拉急速避让的身体呼啸而过,直直没入他身后的墙壁。墙壁是开采自尼罗河三角洲的最坚硬的花岗岩,平时即使用锤都很难将它破开。
血色从安卡拉的脸上迅速褪尽,一个转身,他朝门口处快步走去:“来人!去告诉阿卡琉斯,我马上要见王!”
阿努坐在太阳殿属于自己的王座上,四下朝臣,舞伎和奴仆正如潮水般退去。他微微眯起眼,在四周静寂下来的空气中轻轻吸了口气。
刚才环绕在耳旁那些令人不耐烦的鼓乐和絮叨声终于消失了,因着眼前这个皮肤黝黑、长相清俊的年轻神官在殿门口无声无息地出现。他有点高兴,毋宁说,是有点兴奋,一种在目前这种平淡无聊的日子中难能可贵蠢动出来的兴奋。因为他在这陌生神官的身上嗅到了一股让他兴奋起来的味道,和俄塞利斯一样的味道。
他缓缓靠向椅背,默不作声地在众人离去的脚步声中打量着这个男子,正如他此刻一言不发地打量着自己。
作为一个臣,实在是有点不敬呢……
嘴角轻扬,他将手中的杯子放下,率先打破沉默:“安卡拉,刚回底比斯就急着来见我,是不是有什么紧要事?”
眼神闪了闪,虽然这孩子在极力掩盖。
阿努又想笑了,最终,依旧是控制着只让自己的唇微微牵了牵。
那年轻的神官单膝跪了下来:“九年没有回来,安卡拉只是太思念王,所以看到天色还不算太晚,就急着来了。请王恕臣惊扰之罪。”
“九年了……”一个离开了九年的大神官,奥拉西斯会用什么样的态度什么样的话来对待他?不知道……不过管他呢……反正最终,亦和这国家一样,逃不脱一个“亡”字:“与其现在急着赶来见我,不如当年不要离开,是不是,我的神官大人?”
沉默。安卡拉将头垂得更低。
他的脖子很漂亮,在没有发丝掩盖的光洁头颅下,完美地延伸至背脊。这让阿努不由自主地想起琳的身体,当自己还是头狼的时候常会在一些特定的角度窥见的线条,自她柔软的短发下延伸,不经意间妖娆掠夺去别人的视线……
“起来吧,”声音不禁放柔,“坐。”
安卡拉在一旁的位子上坐了下来,没有抬头,因为不想去轻易碰触王座上那双深不可测的视线。
直觉感受到哪里不太对……即便是隔着九年的时间,奥拉西斯也不可能会让自己产生这样陌生而诡异的感觉,尤其是当自己刚见到他的一瞬。
由心底荡出来的森冷感,他的眼神……
有些话看来得暂时先搁一搁的好。至少……先把眼前人为什么会让自己生出这样奇特感觉的原因找到才行。思忖着,安卡拉清了清嗓子:“听说最近北边有不少的人都跑来底比斯。”
“对。”摘下一颗葡萄,阿努随手塞进嘴里。
“不知道北边出了什么事……”
“阿卡琉斯没有告诉过你吗,传染病。”
“安卡拉是在困惑,究竟什么样的传染病能让当地人恐惧到丢下自己的家园不管,急急跑来这里?而我们对来自传染病扩散区域的人敞开城门,会不会太危……”
“危险?”眉梢轻挑,将手里的葡萄丢开:“我的城门永远都对我的子民敞开着,更何况是身陷困境的子民。”
“王说得是。但王有没有考虑过,如果这是种无法控制的疾病,一旦在底比斯民众间感染爆发开来,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烦……这么年轻漂亮的一个孩子,为什么说出来的话和那些整天在自己耳边絮叨的老头一样的烦。抬起头,阿努朝正好迎着自己目光看来的安卡拉扫了一眼,满意地见他即刻低下头,他微微一笑:“不用担心,天狼之眼自然会庇佑我们。”
“今天臣在卡纳克门口见到有民众在闹事。”
“哦……”漫不经心地站起身:“外来的人一多……纠纷自然也多。”
“他们提到俄塞利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吵着想见他。”
“俄塞利斯……”笑:“提到他,我也有点想他了。不知道他在孟菲斯可好?”
“来自孟菲斯的人说,他并不在孟菲斯。”
“他不在孟菲斯会在哪里?必然是那儿的神奴们怕太多人找他会搅了他的清静,所以推脱出的借口吧。”反剪双手不紧不慢踱着步,阿努朝安卡拉慢慢走近。
“但既然会有那么多人投奔到底比斯,想必北边情况已经有点糟糕,臣担心……”
“他不是没有眼睛,看到情况糟糕自然会提前回来,我的神官大人,你担心什么呢?”
安卡拉抬头迅速朝他望了一眼。
半晌,站起身:“时间不早,王,安卡拉要告辞了。”
脚步在离他不到两步远的距离停下,阿努一言不发地望着他略透着些闪烁的目光。片刻,点了点头:“去吧。”
底比斯。
和离开时相比没有多少明显的变化,城外贫民的世界依旧凌乱嘈杂,城门口依旧把守森严,城内放眼望去,依然的繁华一片……其实离开时间并没多久,只是感觉上,仿佛已经隔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走在棚屋错综的巷子里,再穿过一个街口,就是直通城门的青石大道。一溜反射着淡青色光泽的路面,两侧耸立着百年前遗留下来的神像和方尖石碑。一些绛红的色泽被天染得发紫,迎风招展在城楼高耸的瞭望台上,上面绣着金色的鹰,嵌着湖蓝色纹理和漆黑色的线……那是底比斯的标志,底比斯的旗。旗下成排的哨兵,城下雕塑般沉默的守卫……
一如过去每一天所见到的景象。只是感觉上总有些不太对劲,一种不是能够用语言去描述的不对劲。
城门大开着。四周很平静。
空气中弥漫着奇特的味道,似香非香,似药非药,淡淡的,风一吹,便随黄沙飞扬而起,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
“琳。”奥拉西斯忽然勒停住马,在走出巷口的时候。
展琳下意识地朝他看了一眼。
他的脸深埋在斗篷压低的帽沿内,脸上缠着面巾,连带一双湛蓝的眼睛,在阳光和阴影强烈的交错中模糊得找不出一丝痕迹:“我不能再往前了。”
时至正午,城门口来往的人流并不多,隐约感觉到守门侍卫的目光时不时朝他俩方向游移,想来,将近五十度的高温,奥拉西斯这种装扮要想不惹人注目的确并不太容易。
展琳点点头。
“傍晚前把路玛带来,我就在这附近等你们。”
“好。”
“路上要小心,城门开着,如果不是因为根本没有从孟菲斯逃过来的人,那就是阿努这里出了什么问题。”
“好。”
“去吧。”
“好。”嘴里应着,却没有立即策马离开。想对他说些什么,可是望着他此时同心思一样模糊的五官,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僵持半晌,见他脸已转向城楼,她抿了抿唇,一声不吭地策马朝城门方向走去。
突然一道身影越过马首直冲向大门,几乎把展琳的马惊得跳起。
“俄塞利斯大人!让我见俄塞利斯大人!!!俄塞利斯大人!!!!”凄厉的声音。还没接近城门,已被闻声匆匆奔出的守卫用长矛挡住了去路。
那是个30岁上下的女子,赤裸上身,怀里紧紧抱着团破布。在受到阻挠后嘴里吼出一串串急促的话语,一脸的倔强,用肩膀顶着守卫的矛奋力往前挤。面前皮肤墨黑的努比亚籍守卫扯开嗓子朝她嚷嚷了几句什么,展琳没能听懂。
这女子有股不冲过去不罢休的狠劲。虽然被四个人高马大的壮汉挡着,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硬是腾出一只手来抓着面前的矛,连带身体一齐朝前顶去。周围行人逐渐聚拢了过来,展琳坐在马上一时步履维艰,回头朝奥拉西斯的方向望了一眼,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身后那片高低起伏的建筑群中。
耳旁隐隐听到有人叹息:“又来了……”
“丈夫死了,连儿子也……”
“当初就叫他们不要从那么远的地方过来,路上这么一折腾……”
“这病啊……穷人怎么生得起……”
“听说了吗,老卡鲁家的小鬼发烧几天都还没好?”
“老吝啬鬼还不舍得让祭司大人开药……”
逐渐形成的人山,半圆状围在那女子同守卫对峙的场地几米开外,若隐若现的喋喋之声不绝于耳。展琳不想在这里花费太多时间,眼瞅着前面人群疏散出一个缺口,她踢了踢马腹一路小跑过去。
经过那女子身边时,她恰好被侍卫一使力推倒在地上。
怀里破布团应声落地,被风吹得散开,瞬间露出里面一具发硬的孩童尸体。惨白的脸,布满脓水已经流干了的红色癍疹。
身后一片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