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满手的鲜血。
暗色的,泛着些紫,其间还有细碎的小块……小块肉沫。
姬容怔怔的看着,看了良久,而后颓然闭目。
——辉白,若有朝一日,我先你一步,你……
——怎么办?
送走了姬振羽,等慕容非回到书房时,姬容已经斜倚在了榻上,正自闭目休息。
慕容非顿时有些奇怪。
时间并不晚……这么想着,他扫一眼书桌,在发现一叠还没处理的折子和尚且满着的药碗后,眉梢不自觉的轻轻一挑。
但心里想归心里想,慕容非脚步并不停,几步便走到床前,弯了腰轻声唤道:“殿下?”
根本没有入睡,姬容也只是闭目。眼下听见了慕容非的声音便也睁开眼:“什么事?”
“殿下是不是有些不适,需要小人去请太医过来么?”慕容非问。
姬容有些出神,片刻方摇了摇头:“不必,只是累了。”
慕容非并不放弃:“依小人之见,殿下就算不觉得有问题,也该定时让太医诊断身子。”
诊断身子?姬容听了,静静的笑一笑,便道:“你还记得我之前说的话么?”
“殿下指的是?……”慕容非问。
“我允过,给你一个承诺。”姬容闭了眼。
慕容非心中突然升起了不好的感觉。这个感觉来的有些莫名其妙,却十分强烈,强烈到让慕容非忍不住微微沉了脸:“谢殿下厚爱,只是小人对眼下的生活十分满意。”
慕容非的言下之意是暂时不需要那个承诺了。
实在没有力气再多想慕容非的心思,姬容也就这么闭着眼,淡淡道:“我既允了你,这两日你便想想吧,能给的……”
姬容稍一沉默:“我都给你。”
慕容非心中重重一跳,脸上终于忍不住变了色:“殿下——”
姬容却不想再多说,只道:“出去罢,明日按时叫我。”
慕容非张了张嘴,但看着姬容半藏在阴影中的脸,却是再说不出话来。如此在原地站了一会,他终于欠身行了一礼,慢慢退出书房。
书房的灯很快熄了。浓浓的夜色一下子压了下来,让人喘不过气。
翌日,天光大好。
早了一刻的功夫,姬容换上寻常衣服,只携了慕容非送易过容的姬振羽和赫连皓出城。
辰时已经不算早了,周围来来去去的都是进城出城的人,街道两旁的小摊也摆的正自火热。
一行四人牵着马慢慢走在人群中。
沉默之中,率先开口的是姬振羽:“大哥,此去一别,希望你我……”
希望你我还有再见之日?姬振羽想着。然后,他笑了一笑,“希望你一切顺遂,再不忧烦。”
“承你吉言。”姬容点了头,“你既决定要离开,那便把这里的一切都放下罢……很多事,原和你无关。”
姬振羽笑着应了是。
四人已经走到了城门前。城门还没开,门前却已经排了好长一队等出城的队伍。
同样站在了队伍中,姬振羽排了一会,有些无聊,正巧看见旁边一应火热的摊位中有一个冷冷清清,不由多看了两眼,却是一个算命的摊位。
“怎么?”姬容注意到了姬振羽的视线。
“没什么,就是有个算命的,”姬振羽笑道,“大哥要不要过去听听?左右无事。”
确实无事,加上最后一次了,姬容也不拂姬振羽的意思,点了头便往那摊位走去。
慕容非赫连皓自然跟着。
两人走进了摊位,这才看清坐在摊位之后的竟是一个十多岁长得漂亮的孩子。
光看了第一眼,姬振羽便心道不怪如此冷清。但既然来都已经来了,姬振羽便掏出一块碎银放在桌上:“随便测测吧。”
这么说着,姬振羽只盼对方到底会看眼色,懂得说些好话出来听就好——他当然没想过一个路边摊能有什么奇人异士,这年头,奇人异士可精贵着呢。
不想,那摆摊的孩子抬眼冷冷看了姬振羽一眼,便道:“你有什么好测的?——你旁边那个,倒是可以看看。”
姬振羽一噎,当即有了微怒:“好,你若有本事,便给我大哥测测!”
和姬振羽一样,姬容对这种事情其实也不以为意——他真想知道,就是羽国祭司院最崇高的大祭司,也不能太拂他的意思。
于是姬容只随意点了头,道:“怎么测?写一个字?”
“不用。”十几岁大的孩子抬眼看了姬容片刻,冷笑一声,“依你的长相来看,是富贵荣华,位及顶端的命;可惜……”
已经可以预见接下去的话必定不怎么好听。姬振羽眉头一皱,淡淡的煞气自体内溢出:“有些事情,你最好想清楚再说。”
孩子恍若不觉,兀自冷笑:“可惜头顶五气已去其四,死期将至矣——须知天作孽尤可为,人作孽……”孩子略停一下,精致的面孔上慢慢浮现出了一个嘲讽的表情,“——不可活。”
姬振羽勃然大怒!
而同样听到了的慕容非,却反射性的往姬容方向看去。
却只见一张苍白了的侧颜。
……
第一三七章 命途多舛
“大人!”不及细想,慕容非飞快走到姬容身边,扶住了仿佛有些摇晃的人。
姬容只顿了顿,紧接着便不着痕迹的拂开了慕容非的手。
而被这么一打岔,虽没有真正看见姬容和慕容非之间的动作,但姬振羽也按捺下自己的愤怒,转而询问姬容:“大哥?”
“没事。”姬容摇了摇头,本来还待说些什么,却见旁边一阵骚动,人群纷纷往前,正是城门开了。
姬振羽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应该要走了。姬振羽告诉自己,但看着姬容微有苍白的脸,脚步却怎么也迈不出去。
是姬容替姬振羽下了决心。拂开慕容非的手后,姬容并没有怎么停顿,见了城门已开,便对姬振羽说:“好了,我送你出去吧。”
姬振羽动了动嘴唇,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默默点头,而后跟着姬容往城外走去。
短短的路上再无插曲。一路沉默,在送姬振羽到达第一个岔路之时,姬容停下了脚步:“出门在外,日后你多加小心。”
“臣弟醒得。”姬振羽笑了笑,“皇兄……”他短暂的顿了一会,而后道,“保重。”
姬容点点头,不再说话,只目送着姬振羽和赫连皓翻身上马,缓行而去。
再远的路也有走完的时候,只站了不多一会的功夫,姬容就再看不见相携离去的姬振羽和赫连皓了。
收回远眺的目光,姬容并不立刻开口,而是向两旁三三二二一样远去的行人间看了一会,方才对慕容非说:“人处理好了?”
慕容非微微躬身:“殿下放心,在方才离开之时小人便已着人盯梢,只待天一黑便立时动手。”
姬容不再说话,转身回府。
慕容非紧随其后。
而就在姬容和慕容非两人转身的当口,一队数十人、做行商打扮的人群却默默的停了下来。
“东家?”其中一个身材魁梧、护卫模样的汉子走到队伍中间,对一个用厚帽子遮了半张脸的男子询问。
男子抬了抬帽檐,露出一张英挺俊逸的脸,却正是言说要和姬振羽在同一日离开的耶律熙。
“今天几号?”耶律熙突而没头没脑的问。
“是十八。”护卫有些懵,但还是立刻回答。
“十八啊……”耶律熙看上去有些漫不经心,“原定是几号走?”
护卫更懵了:“原来您定的是二十三。”
“唔,有些赶呢。”耶律熙皱起了眉。
护卫不说话了,心道你也知道有些赶,可再赶东西不是也都收拾完了?现在又来说做什么?
旁边一个机灵些的忙凑上前笑道:“确实有些赶,不过在您的指挥下,总算也顺顺当当的收拾完了。”
耶律熙叹了一口气:“我总觉得有些东西没收拾好。”
最开头的护卫傻愣愣的接了一句:“东家的意思是再回去?”
周围支楞耳朵听着的人有一半青了脸色。
就是诱导话题的耶律熙也半天没有了言语,还是另一个机灵些的察言观色:“这么多人来来回回的,不止麻烦还惹人注目,不如……就派几个回去?”
扯扯嘴角,耶律熙总算是露出了半个笑容:“正是这个理……恩,既然原定时间是二十三日,那现在也不赶。不过既然匆忙间收拾好了东西,那你们就慢慢往前,我再回头看看有什么落下了。”
周围的人大半还是耶律熙自己的人,故此,虽有人疑惑,但最终却并没有什么不和谐的声音出现。
耶律熙很快就重新进了帝都。
随便找一个巷子进去转几圈,再出来时,耶律熙已经换了另一身文士打扮的模样,半点没有之前商人的痕迹。
整了整衣冠,耶律熙摘下腰间的玉佩随手把玩,混在人群里,漫不经心的往帝都内城走去。
玉是好玉,玲珑剔透,触手生温。但耶律熙的心思却明显不在手中的玉上。他在意的,不过是方才城门口的事情——那时候,他距离的不远,虽没有直接听到什么,但还是很快就用银子买了全部的事情经过。
那么……天作孽犹可为,人作孽不可活?
耶律熙倒有些想笑。
要说姬容作孽么……真要说姬容作孽,他也不是不相信——依着姬容的身份,有些事情总是无法避免的。但撇开这可能的作孽不说,姬容为羽国做了这许多事,为羽国的子民做的这许多事,却又要怎么算?
耶律熙上下抛了抛手中玉佩,混不把价逾千金的东西放在眼里。
内城和外城间是有守卫的,但城门边的守卫眼瞅着耶律熙这一幅贵公子的模样,愣是没敢拦,就这么让耶律熙大摇大摆的走了进去。
姬容的皇子府在内城的东面。
耶律熙连辨都不用辨路,驾轻就熟的就往目的地走去。
而也是此时,早了一步的姬容和慕容非,已经回到了皇子府。
一回到书房,慕容非也不看姬容的脸色,迫不及待的就道:“殿下,小人去找太医过来!”
姬容张了口,可还没来得及说话,沙哑的咳嗽便冲破嗓子。这突如其来的咳嗽很剧烈,剧烈到姬容一直挺直的腰背仿佛都有些弯了。
手掌撑着桌子,姬容紧紧的拧着眉,试图抑制冲破喉咙的咳嗽。但最终,他却依旧只能徒劳的听着那一声声急促沙哑的咳嗽……一如他只能徒劳的看着一滩又一滩暗色的血迹落在自己手掌上,衣袖上,甚至是地上。
慕容非脸色都变了。此时再找太医显然来不及了,他一下转头便对外厉喝:“把府里养着的大夫全部给我抓过来——立刻!”
书房的门还没有掩,已经看傻了的侍卫听见慕容非这声厉喝,反射性便往外跑,中途磕磕绊绊的,还差点跌倒在地上。
慕容非却已经没了注意这些的心情。扶着姬容,他几乎是半抱着把人给弄上了榻。
咳嗽终于渐渐止了,倚着榻边,姬容闭着眼,任由慕容非替自己除了鞋袜外衣擦拭血迹,只觉得头昏昏沉沉的,连身体,都仿佛没有了一丝力气。
养在王府中的大夫很快便匆匆赶到了。
见着那几乎变成暗红的一脸盆水,他顿时打了一个寒噤,不敢多话,放下药箱开始为姬容诊脉。
然而越诊,那大夫的神色便越奇怪,到了最后,他的手虽还搭在姬容腕脉上,但看着旁边那盆血水的表情,已经带上了几分怀疑。
慕容非没有看漏这一点。因为事情不可预测却又十分严峻,慕容非的面上也没有了往日温和的笑意,只直接道:“情况如何?”
大夫愣了愣,看看躺在床上半闭着眼的姬容,再看看难得冷淡神情的慕容非,最后还又看看那暗色的血水。
慕容非几乎没了耐性。
而这么磨蹭了半天的大夫,终于也吭吭哧哧的开口:“这……殿下想是什么问题?”
足足愣了有一会,慕容非才意识到那大夫终于说了什么。
殿下想是什么问题?——殿下想要什么毛病?
慕容非几乎把腰间的佩剑给抽了出来——但凡是看过姬容方才模样的人,只要他还有基本的判断能力,都不会以为姬容是在装病!
相较于慕容非难得的怒意,半躺着的姬容却显得冷静多了。闭目一会,觉得多少回复力气的姬容睁开眼,对慕容非道:“好了,让他出去吧。”
慕容非僵了僵,没有动静。
而那大夫却依旧懵懂,只觉得委屈:“这……殿下脉象平稳有力,比大多数人都健康些……”
姬容没有言语。
慕容非则倏然冷了脸,对外头等候的下人道:“好了,把大夫请出去。”
从后门七弯八绕走进来的耶律熙看到的正是这一幕。
不用看也听到里头来来往往的脚步动静,耶律熙沉吟一会,抬手便把手中玉佩往窗椽上嗑去。
控制了力道,玉佩嗑中窗椽的声音并不大,但慕容非却还是在声音响起的那一瞬便看了过去。
当然只见到一块玉质上好的玉佩落下。
只微微一怔,慕容非便明白过来。让侍卫拿令牌去宫中请了太医,他便挥手示意周围的人都下去,自己则走到姬容床边,弯下身子轻声道:“殿下,那位来了……要不要见一见?”
“耶律熙?”姬容有些讶异。
慕容非点了点头。
“他不是走了……”这么说着,姬容一皱眉,复道,“既然来了,就让他进来吧。”
慕容非应了一声,转身便出了房门。而就在他出房门的那一刻,耶律熙已经推了窗子自个跳进屋内。
距离慕容非出去到耶律熙进来,只有短短一会的功夫,但姬容还是已经坐直身子等着耶律熙。
“怎么还没……”姬容本想说还没走,但看着耶律熙的衣着,他顿时换了另一句,“怎么回来了?”
耶律熙并不言语,而是自个搬了张椅子道姬容床前坐下,方才道:“你躺着休息吧。”
姬容微微沉了脸。
“休息罢。”耶律熙重复一遍,眉宇间再没有往常那些许的洒脱和随性,“姬容,你很早就知道了罢?”
这么说着,耶律熙伸手抹去了姬容唇边残留的一点血迹。
神色虽有些冷淡,但姬容倒没有躲过耶律熙伸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