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是冷的,带着早春特有的料峭寒意,一阵一阵,仿佛要穿透衣服,钻进人心底。
然而,在这样的春寒之中,姬容却只觉得热——是胸口翻涌着的火辣辣的感觉,还有一些气闷。
火辣辣是因为方才的酒,而气闷,则是胸口上旧伤的关系了……其实也并不太旧,只是这一个月罢了。
姬容慢慢停下,他在等一个人。
而那个人,并未让他多等。
“皇兄。”声音自姬容身后传来,如以往一样,清雅淡然。
姬容没有回头。倚着石砌的栏杆,他开口:“皇弟,你是否跟父皇说过东华的事?”
走到姬容身边,姬辉白刚要说话,就听姬容再次开口,语调起伏不大,却自有一股冷冽:“你可以不说,但这时候,就莫要骗我了。”
姬辉白沉默。片刻,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皇兄,我只是请父皇替东华郡主赐婚。”
姬容微笑起来。月的光辉洒在他脸上,淡淡的,如水一般冰凉:“皇弟,你是知道这没有差别的……你觉得,本王会不知道?”
姬辉白没有说话。这是一个多月来,姬容第一次对他自称‘本王’——距离上一次,其实并不太久,可他却觉得……
……觉得已经很久了。
姬容微微闭眼。夜晚的凉风终于吹散了聚集在他胸口的燥热。
“辉白,”姬容的声音低了些,他开口念着姬辉白的名字,“你可是喜欢东华?”
“臣弟的答案和之前一样。”姬辉白轻声回答。
姬容没有再说话。
姬辉白也并不开口打破沉默。
终于,姬容拢了拢身上的披肩,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句话:
“就这样吧。”
姬辉白没有说话,也不曾动。背对离去的姬容,他静静站着,眼中泛起了一层薄薄的笑意。
就这样吧。
那么,就只有这样了。
关于东华郡主宁媛仪,还有……
姬辉白微微笑了起来。
其实只是唇角稍微勾起,眼神较往常更加柔和。但纵然不过如此,亦是——
——绝代风华。
又一阵风刮过,天上突的飘起了什么。
姬辉白略抬了抬脸。
冰凉的,是雨水。
远远伺候着的宫人见状,拿了伞想过来替姬辉白遮雨,却被示意退下。
雨淅淅沥沥的下着,并不太大。
站在雨中,姬辉白的视线落在了桥下泛着一圈圈涟漪的池子中。
既然是在宫中,池子里的水自然是活水,更有专人固定时间清理池中的污物。因此,平常白天里,这池子的水是十分清澈。然而,眼下夜色融融,一望而去,池中的水却是黝黑一片了。
姬辉白却反倒喜欢了。
独自站在石桥上,姬辉白想起了宁媛仪。那确实是一个漂亮的女子,心想来也是干净的。可这和他没有关系。他对她其实也并没有什么感觉,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之所以会做这些,不过是因为……
因为她出现得太及时,又恰恰做了他最无法容忍的事情。
姬辉白脸上的笑容淡去,他想到了姬容。
其实……若是和他的兄长一样,对那所谓的第一美人有好感,甚至哪怕是爱上她,也会好很多吧?
只要他喜欢女人,甚至只要他不是喜欢那一个男人,都——
都……是好的。
可是……
可是,他喜欢的,偏偏是那一个人。
悖德,乱伦。每一项,都是足以废黜他封号,毁去他前程的罪名。
姬辉白蹲下身,他从脚边捧起了一抷残雪。
残雪半融,再混了雨水,早已成为灰色的泥浆,和那一只素白的手掌形成鲜明的对比。
姬辉白有些出神。
在一开始知道自己心意的时候,他质疑过,害怕过,逃避过,甚至希冀有人能把他拉出深渊——若为女子,他当许以正妃之位;若为男子,他亦会送上对方想要的一切。
然而……
姬辉白的脸上再次浮现了笑意,他合起手掌,掌心的热度融化了小半残雪,更多的,则重新落到了地上。
然而,他早已泥足深陷了罢。陷得再没有力气起身……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再拖一个人下去,也就是了。
姬辉白轻笑起来,恰如泉水叮咚,又似清风拂面。
“就这样吧。”他喃喃着说。
就这样吧,布一张网,将人网住,然后……
然后,拉着他,一起下沉,直至……
直至,深渊底端。
第十六章 意料之中
宫中,太和殿前
赏春宴已经结束,除了两个中途退席的皇子外,今年的赏春宴和往年一样,十分成功。
回疏凰宫换了衣服,萧皇后领着人来到羽国皇帝休息的书房,太和殿。
“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太和殿前,执勤的宫女太监见了萧皇后,纷纷行礼。
抬抬手示意免礼,萧皇后看着匆忙走出来的大总管福全,问:“皇上呢?”
“皇后吉祥。”不敢怠慢,福全先弯腰行了一礼,而后才直起身,道,“圣上在殿中,正……”
福全稍顿了一下。
并不在意,萧皇后点点头,便径自向太和殿中走去。
退到一旁,福全压根不敢表示要依循礼制先进去通报,只闷不吭声的拦下了跟在萧皇后身边的人。
反正么,对下人他是彻彻底底的依循礼制了,至于那个厉害的皇后,还是交给圣上吧!低垂着头,福全不太尽责的想。
穿过殿门,萧皇后走过空无一人的外殿,在接近内殿的时候,她听见了易碎陶瓷摔破的噼里啪啦声,间还夹杂某个熟悉声音的恨恨咒骂。
“我让你自作聪明!啪!”
“我让你不好好说话!砰!”
“我让你跪!哗啦!”
“我让你放走夜晴!哐当!”
萧皇后的唇边有了些笑意。不再迟疑,她迈步走进内殿。
“圣上。”对满地的狼藉视若无睹,萧皇后向面前那兀自高举一个白釉凤凰纹瓶的人行礼。
“皇后?”正准备砸了瓶子的羽国皇帝喘着气抬了眼,然后施施然的松开手。
“砰——啪!”一声脆响,那描绘精细的凤凰纹瓶摔得四分五裂。不过在场的两人都不在意。羽国皇帝先整了整衣裳,而后道:
“皇后深夜而来,可是有什么事情?”
“臣妾是为凤王而来。”说着,萧皇后径自找了一个周围干净的绣墩坐下。
“容儿?”应了一声,羽国皇帝也随意找了一张椅子坐下,“可是容儿去你那里说了些什么?”
“容儿什么也没说。”萧皇后道。
“什么也没说?”羽国皇帝一挑眉,“那想来,皇后心里甚为安慰吧。”
萧皇后面上有了淡淡的笑意:“圣上明鉴。不过,圣上心里难道不安慰了?”
羽国皇帝瞪了萧皇后一会,蓦的,他突然大笑:“没错,朕心甚慰!甚慰!……那个混账,翅膀真的长硬了!”
最后一句,羽国皇帝说得有些咬牙切齿。
萧皇后却是舒展眉心,嫣然一笑。
瞅瞅萧皇后的表情,羽国皇帝也泄了气。随意挥挥手,他道:“既然梓童亲自来,那朕也就直说了。”
“请圣上教诲。”萧皇后道。
放松身子靠在椅背上,羽国皇帝透过雕了云纹的窗户,看向一团漆黑的外边,冷冷道:“容儿最近越发长进了,长进得能管朕的后宫来了。单凭这一点,朕就该教教他什么叫做僭越!”
静静听着,萧皇后没有说话。
一片寂静之间,只听羽国皇帝的声音缓缓响起:“然而,除了这个,容儿倒真是长进了。上一次托了他人由头递进来的折子确实漂亮,手腕也极为高明——若是由他提出来,不说别的,朝中那几个老家伙就是大力反对的。而由一个无足轻重的芝麻官提出,那些老家伙只怕看都懒得看一眼……浊江可治矣。”
“凭这一点,朕该赏。”羽国皇帝道,他看向萧皇后,“皇后可明白朕的意思?”
萧皇后笑起来,她轻声道:“臣妾自然明白皇上的顾虑。皇上既要敲打容儿,自然该把东华所代表的势力交给旁人;皇上若是替容儿想,便也该把东华给别人。”
说到这里,萧皇后面上笑意淡了些:“东华是好,人漂亮,心也干净。可要掌管后宫,心太干净,却是不行的。之前圣上看重东华时,容儿恰巧喜欢那状元喜欢得昏了头,臣妾看在眼里,却也懒得多说什么。只是而今,东华却是配不上容儿了。”
羽国皇帝缓缓出了一口气,他道:“皇后果然深知朕心。”
萧皇后淡淡道:“圣上却不知臣妾之心。”
“皇后?”羽国皇帝有了一丝愣然。
“圣上不是还漏说了两点?”萧皇后道,“圣上知晓容儿最近和瑾王走得近,又替八皇子揽下夜修容的事,便借赐婚一事警醒容儿,让他记得好好看看身边的人。而瑾王——”
叹了一口气,羽国皇帝接口:“辉白的心思却是太深了些,若得东华为妻,想来能调调他的性子。”
言罢,羽国皇帝看向萧皇后的眼神有些复杂:“梓童,朕可有说过,朕当初不喜欢的,就是你这才智?”
萧皇后不为所动:“圣上纵然不说,臣妾又岂会不知道?”
“是,你一向聪明的。”羽国皇帝苦笑。
略抬了抬头,羽国皇帝似在回想什么。片刻,他道:“钰儿,你可还记得夜晴?”
“臣妾如何会不记得夜修容?”萧皇后淡淡一笑。
“不是夜修容。”羽国皇帝道,他的眼神里有缅怀,更多的却是哀伤,“是当年宠冠六宫的夜贵人。”
萧皇后的唇角微微抽搐一下。
羽国皇帝似没有看见,他只喃喃着说:“当年的夜晴,是真的漂亮。柔柔弱弱的,心也干净,和旁人一点都不同。”
萧皇后没有说话。
羽国皇帝的声音里渐渐渗了苦意:“可谁想得到,朕的第一个孩子,就是……而彻查下来,竟只有你是真真正正没有半分干系。你说,朕怎么还敢让东华做容儿的正妃?”
没有人再说话。
只有那一声叹息,长长的,融入黑夜。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司礼的太监捧着圣旨,操着尖细的声音,在凤王府宣读九重天阙上王者的意思。
跪在地上,姬容神色平淡,待司礼太监念完圣旨,便谢了恩。
将圣旨交给姬容,司礼太监低声道:“凤王,圣上待您真的不薄了。姑且不说金银珠宝,但那个特赦名额,可是十年难遇啊。”
“本王晓得,麻烦公公了。”接过圣旨,姬容微微一笑。
“哪里,哪里,”司礼太监连连摇头,“这是小人分内之事。”
点点头,姬容示意身旁的人将银子递给司礼太监。
司礼太监倒是干脆,也不推辞,收了银子就要离开。只是在离开之前,他却似乎想到了什么,不由对姬容说:
“凤王,瑾王的宴会就要开始了,您不过去看看?”
姬容一怔,随即脸色微沉:“本王知道了,麻烦公公。”
看出姬容心情不佳,司礼太监也不敢再留,不等凤王府的下人送,便先一步离开了。
出了凤王府,司礼太监没走两步便撞上了一个人。
一下子退了数步,司礼太监刚要骂人,就觉得怀里有些不对劲。
下意识的摸了一摸,司礼太监先是惊讶,但很快便成了恍然。
脸上有了一丝笑容,司礼太监也不再关注那早早跑掉了的人,只冲着后头挥挥手,示意继续前行。
凤王府中,姬容眉间越发沉郁。他对身边的管家说:“待会你领了圣旨去给八皇子,把特赦的名额给他。还有,瑾王那里设宴的事,是谁负责的?”
管家刚刚张口,姬容就沉着脸打断:“算了,不必说了。直接把人撵出去。”
额上有了些细汗,管家连忙点头:“是,凤王。”
吐出一口闷气,姬容道:“让人备上一份好礼,送——”
姬容突的一顿。他想起了平日和姬辉白相处的点滴。
东华……东华若能跟着辉白,其实也是好的。
姬容有些走神。
见姬容久不回答,管家不由小心的问了一句:“凤王?”
“让人备上一份好礼……本王亲自送去吧。”说罢,姬容转身走进房间。
出了一口气,管家忙示意站在一旁的下人准备车子和礼物,至于姬容参宴所穿的衣服,则早有贴身宫女跟进去打理了。
如果说天启十八年中,有哪一场宴会让参宴者战战兢兢而又莫名无比的话,那无疑是紧跟着赏春宴之后、由瑾王召开的赏花宴了。只是,但凡心里稍微明白的人都清楚,那赏花宴虽托名赏花,其实却不过庆祝那被攀折而下的帝都第一名花——还是从当今凤王手中攀折过来的。故此,虽然每个来参加宴会的人都是笑意盈盈,一副兴致高昂的摸样,但到底真正如何感想,却是不得而知了。
只是,不管来的人心中到底有什么想法,却注定要大吃一惊了——那位被攀折了手中花儿的凤王,不止备了一份厚礼,还早早到来,实在是给足了瑾王面子。而瑾王——
主动开办这次宴会的瑾王,却是早早的失了踪迹。
瑾王府 后花园
早春方到,冬雪稍融,褐色的枝桠刚刚抽了新绿,小小的一点一点,在枝干上尽情舒展,煞是可爱。
临水的凉亭中,姬容和姬辉白相对而坐。
凉亭很空,除了石桌上摆放的一小坛酒并两个杯子外,竟再无余物,像是在座的两人都有意避开下人一般。
“臣弟没想到皇兄会来。”拿起酒坛替姬容和自己倒了酒,姬辉白率先开口。
并不推迟,姬容拿起杯子喝了一口,道:“让皇弟失望了?”
“是惊喜。”姬辉白淡笑的纠正。
惊喜吗?明白对方不会矫饰,姬容心里软了些:“东华能与你为妃,也是不错的。”
静默片刻,姬辉白又喝了一杯酒:“臣弟对郡主却并无其他心思。”
这句话,姬辉白并不是第一次说,而姬容,也不止一次听见了。
微微皱起眉,姬容问出了自赏春宴后便压在心底的疑问:“既然如此,皇弟为何向父皇进言?”
姬辉白没有回答,垂下眼,他看着自己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