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熙走了?”瞥了一眼身旁的慕容非,姬容也不想多说对方方才的举动——虽然,那确实是最好的选择——只是问。
慕容非应了一声:“小人把他送出了府,殿下可还有事?”
有事?姬容闷哼了一声,也不再继续耶律熙的话题,只说出了自己方才所想的事情:“去拟一份帖子,明天交给叶国的礼部尚书,就说明日贵皇帝若再不决定,本王便即刻回国。措词强硬些。”
听了姬容的话,慕容非不由惊讶:“明天?方才莫邪王不是说……”
“耶律熙?”姬容冷笑,“耶律熙会肯吃亏?今夜——”
姬容脸色微见阴沉,一半是为了耶律熙,一半却还是因为自己的失态。
是的,失态。
姬辉白的感情、姬振羽的背叛,每一件每一件,姬容都用沉稳镇定骗过了许多人,甚至包括他自己。可……
可,怎么可能说忘记就忘记?——在见识过姬辉白的感情之后。
可,怎么可能说不在意就不在意?——在被最信任的人背叛之后。
但不管心中到底如何,作为一言一行都牵动无数的上位者而言,姬容也只能将情绪深埋心中,任由其自己慢慢腐烂消散。
可惜碰见了耶律熙,还是一个心情不好纯粹找事的耶律熙。
越发着恼起来,姬容神色更加难看,却始终不曾表露分毫,只淡淡的对慕容非吩咐了几件事。
听着姬容的话,慕容非慢慢变得奇异。
接下来的一切进行得十分顺利。第三天,叶国的皇帝便召见了姬容,在一干皇子大臣的见证之下,非常友好非常亲切的和姬容进行了交流,而等捞了足够的金银帛锦之后,更是爽快的大笔一挥,签妥了和谈协议。
至此,姬容的叶国之行正式结束。
姬容正靠在马车上闭目养神。在谈妥协议之后,姬容并没有在叶国多留一刻的打算。但现在,他却在等人——在离开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弄清楚。
那人并没有让他等多久。
“凤王。”慕容非掀开帘子上了马车。
姬容张开眼:“查清楚了?”
“是。”慕容非应道,而后,他神色微带奇异的说了一句话,“叶国有个特别的习惯。”
“恩。”姬容应了一声,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据说是叶国第一任皇帝传下来的,似乎是因为当初的皇帝过得很苦,所以希望给自己的子孙留半生幸福……总之,二十岁之前,叶国所有的皇子都生活在仙境。不管犯了多大的错误都不会有人责罚,甚至不会挨骂一句半句。但二十岁之后……”
剩下的话,姬容没有再听,也不需要再听。他沉沉的笑了起来:“嵩王今年刚好二十?”
“是。”慕容非点点头,低声道。
姬容眼神越见幽暗。
虽说有什么习俗是各国自己的事,但变成别人教育孩子的工具,还因此而走了许多弯路,却着实只让人觉得无趣。
多少能明白姬容的心情,慕容非不再言语,只安静的呆在一旁。
恰是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入了他的耳朵里。
这个声音……在闹市能以这种速度纵马?在估量出自己也未必做得到这个速度后,慕容非暗自微吃了一惊,掀开帘子便待往后瞧。
但就在慕容非的手刚刚碰到帘子时,姬容的声音便响了起来,简洁沉冷:
“走!”
手上一顿,慕容非刹那间明白了身后是谁。
下意识的朝着姬容看过去,在看见那半掩在阴影之中,面无表情的侧颜之后,慕容非微笑着应道:
“是,凤王。”
第五十六章 玩笑
马车开始缓缓前进。
自得到消息后便马不停蹄的赶来的姬振羽看到的,恰好是这么一幕。
像是在兴头上被生生泼了一盆冰水,姬振羽一时怔然,竟是再追不上去,只觉那本该近在咫尺的马车实是远如天涯。
但姬振羽身下的马却不如主人有那般多的心思,虽没有了主人的催促,却还是保持惯性的向前冲,竟一下子冲到了马车旁。
姬振羽下意识的侧头。
车旁的帘子并没有放下,像是为了透气。但不论是姬容的身份还是此刻的地点都不适合这么做,所以,姬振羽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感觉到了隐隐的愤怒。
但此时显然不是追究这个的好时机——马车并没有丝毫停下的迹象,心里有了畏惧的姬振羽也不敢再追,只得抓紧时间向马车内看去。
姬振羽第一眼看见的,是坐在车窗旁的慕容非。
慕容非心情不错,他冲着姬振羽笑了笑,并且极轻微的动了动身子,好让对方更能看清车厢内的人。
姬振羽却没有心情看慕容非。视线仅仅在对方脸上滑过,甚至没有看清对方是笑是哭,姬振羽就急切的往里头看。
他看见了一袭红裳。
红裳巍然不动。
自己皇兄是什么意思,似乎再明显不过了。
姬振羽在一瞬间抓紧了缰绳,而后缓缓放开。他轻轻夹了马腹。
身下的骏马打了一个响鼻,渐渐慢了下来。
马车却并不停。驱车人稳稳的鞭打拉车的骏马,催促着车子向前。
绘着羽国标志的车厢擦着姬振羽的身子过,距离最近的时候,只有两指并排的宽度。
触手可及。
姬振羽垂下了头,他没有再看马车,而是伸手轻抚坐下的马。
马是汗血宝马,日行千里,汗出如血。
姬振羽摸到了满手的黏腻。他没有停下,只继续抚摸梳理着马颈上的鬓毛。
被弄得舒服了,姬振羽坐下的马连打了几个响鼻,四蹄更是不时踏地,嗒嗒作响。
听着那仿佛踏进心里的声音,姬振羽看了看右手。抚摸得久了,那右手的指缝间也就染了些血色,隐隐绰绰的,透着一股沉冷味儿,一如方才车厢中的那一抹颜色。
姬振羽的面上终于有了几分苦意。他拉住缰绳,双腿轻轻使力,不再看那渐行渐远的马车,而是向来时的方向掉转马头。
恰是这时,短促的枯木断裂声传进了姬振羽耳朵里!
姬振羽没有在意,只放任胯|下的马慢行——直至周围的惊呼声接连传进他耳朵里。
什么?……不知飘到哪里的思绪终于稍稍集中,姬振羽心中刚刚迟缓的掠过那么一个念头,就感觉一道风声逼近自己。
虽此时状态实在不好,但多年的武功到底不是白练。几乎下意识的,姬振羽偏了偏脑袋。
“砰!——”的一声,一大块木板并石头擦着他的身子砸到了地上,惊得姬振羽身下的马一下子抬高了前肢。
姬振羽几乎反射的压下了身下马的躁动。同一时间,他抬起头,瞳孔猛的缩紧,却是因为那距离他不到十米距离、正高速下落的石板!
石板距离姬振羽的速度很近,近得连普通的一等高手都没有办法闪开。
但姬振羽有。
飘忽的精神刹那高度集中,姬振羽身体在瞬间紧绷,双肩一动便要往旁边掠去。
但就在此刻,姬振羽突然瞥见了自己的右手。
只是惊鸿一瞥,但他还是很清楚的看见了那指缝中的红色。
隐隐绰绰,似乎马上就会消失的红色。
姬振羽的身子突然僵了僵。这一刻,一丝茫然以及一丝动摇不可避免的浮现在他心头。
姬振羽紧绷的肩突然松了。一半是因为最好的闪避时刻已经过去,另一半,却是因为他突然有些舍不得坐下的马。
舍不得……这个会流出那种沉沉的红色汗液的骏马。那种红得仿佛……
姬振羽心倏然抽紧了一下。极短暂的停顿后,他对着自己笑了笑,而后微微俯下身,将内劲全部集中在肩背之上,打算硬抗那自高处落下的石板。
只是很多时候,往往是天不遂人愿。
就在姬振羽已经算是放弃的当口,一道几乎能捏碎普通人腰肢的大力加在了姬振羽腰上,将他整个人扯下了马背。
也就是这个时候,那本来在姬振羽□的骏马一声悲鸣,软到在地,却是被石板重重的砸在身上。
饶是素来身手过人,在这短短的一瞬之间,姬振羽也根本来不及反应什么,只能随着那股大力离开马背,再踉跄落地。
而堪堪把人救了出来的姬容显然没有那么好的耐性等姬振羽反应。扯着姬振羽,姬容方一落地,看也不看便反手抽了姬振羽一巴掌——很用力,用力得连姬容的手隐隐有些发麻的感觉。
紧跟着,姬容盯着姬振羽,终于失去了那素来的冷淡冷静沉稳沉着,只狠声道:“我管你喜欢作践自己还是喜欢自虐,我告诉你,别在我面前玩这些!——再有下次,我亲自取了你的命!也省得日日心烦!”
姬容打得真的有些狠了。
懵了好一会,姬振羽才感觉到耳朵轻轻蜂鸣,被抽了巴掌那一侧的牙齿也是隐隐有些松动。但奇怪的是,就算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也一字不漏的听完了姬容所说的每一个字。
姬振羽看着姬容,他的肩胛有些痛,因为姬容的一只手正用力的钳制着那里。但姬振羽并没有管那个,他只是尝试着动了动有些发麻的脸颊,而后低声的,带着些讨好的开口:
“皇兄……你的脸色不太好。”
姬容的脸色当然不太好。
自从被长剑两次贯胸而过后,为了那如影随形的晕眩之症,姬容便不大能太过激动了——一如此刻。
眼前渐有些发黑,姬容不由稍闭了闭眼。
瞅着姬容的脸色,姬振羽小心地试探的扶住了对方:“皇兄?”
承受着胸口那仿佛永远也消失不了的闷痛和脑海中一阵阵昏沉,姬容一时也没有精力多管姬振羽的举动,只冷冷的扫了对方一眼。
但就是这冷冷的一瞥,在姬容此时的状态之下,却也因疲惫而显得温和了许多。
姬振羽扶住姬容的手更紧了些。
远远的把全部过程都看进眼底的慕容非叹了一口气。
虽说手段老套,但有时候,越老套的东西还真是……越有用啊。最后瞥了一眼掉落的石板,慕容非悄然走到姬容身边。
同样伸手搀住姬容,慕容非看了一眼姬振羽。
明白对方没有说出的话是什么,姬振羽略一迟疑,还是松开了手。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他总也该知足了。这么想着,姬振羽默不作声的看着慕容非搀扶姬容回到马车,再看着姬容对慕容非吩咐几句,再看着姬容登上马车,再看着——
姬振羽看着看着,他终究没有看见那渐行渐远的红色身影回头一下,抑或停顿片刻。
姬振羽微微抿了唇。
他总该知足的。姬振羽这么想着,却最终颓然的发现自己始终无法知足。
一时之间,姬振羽不由有些自我嫌恶——直到慕容非走近。
对那张几乎一样的脸始终有一种说不出的抵触,姬振羽定了定神,待慕容非走近方才开口:“什么事?”
慕容非笑了笑:“凤王吩咐……”
姬振羽精神一振:“皇兄说什么?”
看着姬振羽的变化,慕容非心中有些无法分辨的复杂情绪,但更多的——更多他能分辨出的情绪,是不以为意。
念头也不过只转了一瞬,几乎立刻的,慕容非便微笑着凑近了姬振羽,而后轻声道:“‘不准死。’”
“‘事情并没有完。’”重复着方才姬容所说的话,慕容非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他微笑道,“凤王的意思和心思八皇子应当都明白了……”
这么说着,慕容非稍顿一下,在临走之前还是称赞了一句:“八皇子好手段。”
姬振羽身子轻轻一颤。
没有再做任何的停留,姬容的马车向城外驶去,并且很快就离开了叶国的帝都。
而这一件发生在闹市的,不算大也不算小的事情并没有在叶国掀起多大风浪——除了一处——叶国后宫的流芳殿。
“砰!”
“当啷!”
“噼啪!”
一连串东西被砸摔的声音源源不断的传出,伺候在流芳殿的宫女太监在殿外站了一排,却谁都不敢向那敞开着的门走去,似乎那里头有什么让人无比惧怕的东西。
虽然确实有一个。
叶国皇帝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像是已经习惯,叶国皇帝也没有对那战战兢兢迎驾的一众人等说些什么,只带了一个贴身的公公,便自顾自的往里走。
迎接他的是一个孔雀绿釉香炉。
不以为意的侧头让过了香炉,叶国皇帝看着站在一地碎片之中,喘着气脸色发青的夜晴,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值得你这么生气?”
咬着牙,夜晴恨道:“是不是什么大事……是不是什么大事!可那副样子,众目睽睽之下,那副样子他要做给谁看?!”
叶国皇帝只笑了笑。
夜晴则又开始摔东西。当房间内最后一个东西摔落在地后,她颓然坐倒在绣墩上。
叶国皇帝叹了一口气:“爱妃……”
夜晴敛下了眼,却又迅速抬起。快得让叶国皇帝说了两个字,也只让叶国皇帝说了两个字。
她道:“罢了。”
叶国皇帝停下了口中未尽的话,只看着夜晴。
夜晴却没有看叶国皇帝,她只盯着面前的一点,冷冷道:“罢了,纵是我的孩子,若要寻死,也由得他去。”
这种时候当然不适合再温存些什么。故此,叶国皇帝只坐了一会,便很快离开了流芳殿。而在离开流芳殿之后,这位素来被称赞‘凉薄’、‘残忍’的皇帝也不由叹了一口气,道:“真是蛇蝎心肠。”
和皇帝一起看了全部的太监陪着笑,然后不意外的看见自己的主人,叶国最高的统治者面上紧接着便泛起了满意的笑容:
“倒还真是讨人喜欢。”
一个半月后 羽国 帝都近郊
马车在压实了的道路上平缓前行,车厢内,姬容正把玩着手上的一块黄玉原石。
这个原石是姬容在途中向采玉的人买来的。其实姬容本身并不想要——依他的身份,哪里需要自己去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只是,当姬容看见那采玉人抱着的一小筐黄玉原石,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至今还系在姬辉白腰上的半块残玉。再后来……
再后来,姬容也就挑了其中品质看来最不错的一块原石。
坐在不甚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