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司马昭又用太后的名义下诏,以不敬太后、自寻死路的罪名将曹髦的皇帝名位废掉,仅以高贵乡公之礼下葬了。
至于我父亲这个“首犯”,在“弑君案”的整个审讯和宣判过程中,只是片言只语轻轻带过,没有受到任何惩罚。
陈泰和一帮心向曹魏的大臣不服,在朝堂上当面质疑此事。
父亲振振有词地说:“我只是领着禁军前去保护銮驾,我哪知道成济会突然行刺皇上?”
陈泰那边立刻有人指证我父亲当时曾鼓动成济,并把那两句对话一字不漏地复述了出来。
我父亲还是面不变色心不跳地说:“我只是让他自己拿主意,不需要问我,我根本什么都没说,怎么能诬赖我鼓动他呢?”
陈泰说:“‘司马公恩养你等,正是为了今日’,这个‘正是为了今日’,不就是鼓动成济去刺杀皇上吗?”
我父亲义正辞严地说:“不要以你的小人之心度我的君子之腹!我这句话的意思是:司马公恩养你等,正是为了今日好好保护皇上,为他打退乱臣贼子。如果成济误解了我的话,就像你现在误解我一样,那不是我的错,而是你们的错!你们这样居心叵测,任意曲解,不仅玷污了我的忠诚,更玷污了司马公的一片忠心。”
《极恶皇后》第一部分 1。 我的父亲母亲(3)
陈泰气结。我父亲和司马昭相视而笑,就差当场击掌了。
此事之后,父亲以阴险而闻名天下。因为在那种紧张状态下,还能把话说得滴水不漏的人,其城府之深,非常人所及。
就这样,我父亲领兵杀了皇帝,不仅未受到任何惩罚,还被司马昭借新皇登基,普天同庆的名义,再进封为安阳乡侯,增邑一千二百户,统领京城内外诸军,加散骑常侍。
五年后,司马昭去世,他的儿子司马炎即位。
司马炎即位后,父亲不仅没有因为换了新主人而受到冷落,反而比以前更受重用了。
这自然也是因为是父亲善于钻营,懂得见风使舵,适时找准靠山。他一方面趋奉司马昭,一方面又努力地为下一任主子效力,早早地就为将来铺好了路。可以说,是我父亲一手扶持,鼎立相助,才把司马炎推上了皇帝的宝座。
司马昭儿子众多,嫡出的却只有两个:司马炎和司马攸。司马昭自封晋王后,照常理,王太子的人选就在这两个嫡子之间产生了。
司马炎是嫡长子,又比司马攸大了十二岁,本来应该是太子的不二人选的。偏偏他的父亲司马昭不怎么喜欢他,而是喜欢他弟弟司马攸。司马攸论人品,论聪明才智都比司马炎更胜一筹,人也长得特别的俊。司马炎跟他站在一起就像山鸡比凤凰。
司马昭对这个又聪明又俊美的小儿子喜欢得不得了,特地在自己的王座旁专设了一个座位,戏称为“桃符专座”。桃符,就是司马攸的小名。司马昭与臣僚们议事的时候常带着这个心爱的小儿子一起坐在上面,小小年纪就让他与闻朝政,有问题的时候还会征求他的意见,有意磨练他处理政事的能力。
司马昭的这番举动,在臣僚们看来,同样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虽然还没有正式册封,大家已经差不多当司马攸是太子了。
司马炎看见这个势头,心里那个急啊,又不敢明里表现出来,只能在背地里使力,拼命笼络司马昭身边的红人。他首先要笼络的,自然就是我父亲了。
司马炎的示好行为可以说正中了我父亲的下怀。
司马炎只比我父亲小十几岁,司马攸却比他小了近三十岁。对他来说,把筹码押在司马炎身上比押在司马攸身上要靠得住很多。毕竟,司马炎已经是个二十几岁的成人了,而司马攸却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根本还没有定性。谁知道他将来会怎么变?他长大后还会不会把我父亲放在眼里?这样没把握的事,我父亲不会做。
于是父亲开始在司马昭面前拼命为司马炎说好话,称赞司马炎“宽仁,有人君之德”,“又居长,宜奉社稷”。司马昭这个时候身体也不行了,渐渐卧病不起,我父亲又趁机进言,“理应早立储君,以安定人心”。司马昭果然立了司马炎为太子。
几个月后,司马昭病逝。逝世之前,他见朝廷之事被大儿子打点得好好的,深感安慰,在病榻上对司马炎感叹道:“还是贾公闾最了解你啊。”
公闾是我父亲的字。司马炎听了这句话,焉能不对我父亲感激入骨?
平心而论,我父亲推举新君实是出于私心,但司马炎也的确没有辜负他的溢美之词,所以司马昭死的时候对这个继承人还是很满意的。
司马炎即位不久就仿效魏武帝曹丕的做法,强迫魏帝曹奂禅位于己,改元泰始,国号为晋。魏国从此正式宣告灭亡。
魏国自曹丕逼汉献帝禅位正式称帝,到曹奂被逼禅位于晋,总共才四十五年。
短短的四十五间,历史就完成了一次轮回。曹魏怎样从别人那里抢来的江山,也怎样被别人抢去。历史轮回的迅速与残酷,叫人触目惊心。
而我们贾家,却在这短短的几十年间由寒门一跃成了最显赫的家族。我父亲也成了新朝廷最显赫的特权人物。
司马炎称帝后,进封我父亲为鲁郡公,我祖母柳氏为鲁国太夫人,我母亲郭氏为广城君,食邑累增至八千户。
我父亲的特权甚至表现在家庭体制上:他有两个正妻。这本来是不合礼仪的,混乱了嫡庶之分。可是由于有皇帝司马炎的御旨特批,这不合礼仪的事儿就变得不仅很合礼仪,而且简直成了光荣的象征:试问除了我父亲,谁还有那个本事让皇上在日理万机中亲自过问他的家事?
《极恶皇后》第一部分 1。 我的父亲母亲(4)
这两个正妻并不是同时娶的。第一个原配李夫人是魏中书令李丰之女,嫁给我父亲后,据说感情十分和洽,还生了两个美丽的女儿。
可惜好景不长,几年后,李丰与当时的皇后之父张缉,以及夏侯玄等人合谋,想要除去司马家的势力,还政于魏帝曹芳。只是那帮蠢才谋事又不秘,八字还没一撇就被司马师知道了。司马师是司马昭的哥哥,当时的司马家还是他在掌权,这可是个比司马昭还厉害的人物。他得到消息后,当即派人把李丰叫去问话。
李丰如果贼一点,知道大事不妙,赶紧找个借口溜掉,再带上一家老小从后门逃命去,兴许还有一线生机。偏偏他又是个不知死活的家伙,这个时候了还乖乖地跟着司马师的人走。
好嘛,到了司马师那儿,立刻就成了阶下囚。司马师问他话,他还不识时务赶紧招,愣着装傻。司马师也是悍到极点了,一个朝廷重臣,他当场就拔出刀来把他像劈柴那样劈成了两半,根本审都懒得审了。同时发出指令,搜捕所有的同党,诛灭他们的宗族。
我父亲那时正跟朋友下棋玩呢,一听说岳父出了事,立刻散了棋局,跑进书房忙活了一阵,穿上朝服就往宫里跑。家人在后面追着,到了那里,才知道竟然不是为岳家求情,而是向皇上上表请求离婚。
皇上当时自身都难保了,哪管他这些烂事。最后还是司马家兄弟接了表,准予我父亲离婚,同时格外开恩,赦免了李夫人的死罪,只将她发配到边疆充军。
李夫人哭哭啼啼地收拾了一些衣物去戍所等待徙边。可笑的是,在李夫人滞留戍所的那一晚,我父亲还曾经深情款款地去探望了她,在她被关押的小屋子里留宿。睡前还和她诗词相答,留下了一首著名的联句,现在坊间刊印的诗集中还很容易找到:
与妻李夫人联句
室中是阿谁?叹息声正悲。(贾)
叹息亦何为?但恐大义亏。(李)
大义同胶漆,匪石心不移。(贾)
人谁不虑终,日月有合离。(李)
我心子所达,子心我所知。(贾)
若能不食言,与君同所宜。(李)
多么夫妻情深啊,面对李夫人的悲叹,父亲用《诗经?邶风?柏舟》中的“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来表明自己的心迹。李夫人大概心里也明白自己的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到底还是不放心。于是父亲又重申立场,信誓旦旦地表白说:“我心子所达,子心我所知”。李夫人这才含着热泪告别了亲爱的夫君。 如果李夫人死在了那苦寒之地,或许她还能一直抱着父亲对她的爱,体谅父亲跟她离婚实在是出于万不得已。可是现实总是那么残酷。很快,司马炎即位,大赦天下,李夫人被放还了。
她回到京城的时候应该是喜极而泣的,可是当她想走入那曾经万分熟悉的家时就傻眼了:那里只有紧闭的大门和粗暴的恶奴。她走的时候明明还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她跟丈夫离别的时候明明还是恩恩爱爱、泪眼相看的,可她好不容易才拣了一条命回来,丈夫却不见踪影了。
她问了旁人才知道,这个家里早已没了她的位置,她亲爱的丈夫已经另娶新妻。这个新妻,就是我的母亲,晋朝名闻遐迩的悍妇郭氏讳槐是也。
李夫人也不是无用的小软儿,她辗转托人给我父亲传话,告知她回来的消息,并要求父亲实践“匪石心不移”的诺言。父亲不知所措,在回答皇上问话时答非所问,牛头不对马嘴。司马炎也真是个体贴臣下的好主子,问明了情况后,不但不怪罪,还为此事特地颁下了一道御笔亲诏。准许我父亲“置左右夫人”,不分嫡庶,两头大。
这下我奶奶高兴了。因为她特别喜欢那个知书达理的前儿媳,对新娶的泼妇,也就是我娘,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要说起来,奶奶与李夫人还真是一路人,都是那种崇尚节义,把《烈女传》背得滚瓜烂熟的女人。我奶奶当初听闻了成济弑君之事,每每在家里大骂成济死有余辜,家人总是躲到一边窃笑。我父亲也对此讳莫如深,根本不敢让奶奶知道成济只是刽子手,她的儿子才是主谋。
奶奶对我母亲再不满意,可是我母亲也是出身名门,又是明媒正娶的,前儿媳却是公开离婚了的,不好怎么表态。现在既然有了皇帝的恩诏,那还怕什么?当即催我父亲去接李夫人回家。
《极恶皇后》第一部分 1。 我的父亲母亲(5)
父亲估计也心动了,夫人嘛,总是不嫌多的。可是且慢,家里那河东狮吼怎么办?
没错,我母亲就是那河东狮,当时正在家里吼着呢:“那李氏乃一罪奴,有什么资格跟我平起平坐?皇上也是巧得很,那么多国家大事不管,管起我家里的事来了。我告诉你贾充,你要是敢拿着鸡毛当令箭,借着有什么破诏书就把那女人接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母亲一面吼,一面给了我父亲几巴掌,再揣上两脚,临了,还觉得不解气,又抓了我父亲一脸狮爪印。
父亲一声都不敢吭,躲在家里养了好几日伤,也终于想明白了一个道理,认清了眼前的现实:悍妻猛于虎!宁得罪皇帝,不得罪悍妻。于是上表婉转辞谢了恩诏,声称“臣无大功,不敢当两夫人盛礼”。也就吃准了司马炎宽宏大量,不会怪罪他。
果然,司马炎还直夸他“谦卑自牧,实乃人臣之表率”。
皇帝的诏书都不起作用了,我母亲还顾忌什么?对我父亲在家里耳提面命,出门就派心腹步步紧跟。总之就是严防死守,决不允许有一丁点残炙余沥流到李夫人那里去。
我父亲也是怪,明明李夫人颀长秀美,又是有名的才女——著名的淑女教科书《女训》的作者——他抛弃起来毫不手软。我母亲又矮又胖,毫无姿色,文采也去李夫人甚远,却偏偏对我母亲畏惧如虎,言听计从。
终我母亲一世,他不曾碰过别的女人。只要我母亲肯开恩不打骂他,给他两天安生日子过,他就眼睛都笑眯了,乐颠颠地给我母亲捶背洗脚兼剪脚指甲。
我有时候忍不住会想,什么马就配什么鞍,我父母也算是天作之合了,一个虐待狂一个受虐狂,正好一对儿,李夫人成了多余的。
在我母亲的严密监控下,父亲从此没再见过李夫人,只是为她在别处另置了房舍安顿了事。虽然李夫人名义上仍然算我父亲的夫人,却是彻底地有名无实。
所以我对我母亲的评价也是两个字:凶悍!
但我也不得不承认,我喜欢她的凶悍。
同理如上。如果没有她的凶悍,也就很可能没有我的一切。她用她的凶悍捍卫了自己的爱情,捍卫了自己家庭的完整,捍卫了两个女儿的利益——虽然是以牺牲别人的爱情、别人家庭的完整和别人女儿的利益为代价的。
但没办法,当两虎相争,必有一伤的时候,只有选择做更强悍的母老虎,才能赢得生存的空间。
这个时代的规矩是,女人不能到外面去跟男人争天下,这是禁忌,是硬性规定。女人最好也不要在家里跟女人争天下,这叫贤良淑德,是教养,是软性限制。
我母亲挑战了这个时代关于贤良淑德的种种限制,以“妒妇”、“悍妇”闻名海内外。其结果是,把她的对手赶到了永年里的狭窄深巷,自己则居于铜雀大街巍峨的宰相府,每一出行,华盖锦车,仆从如云。街道两旁的住家妇女纷纷跑到窗前门后观看,一面骂着“悍妇”,替那个被抛弃的原配打抱不平;一面又偷偷艳羡,暗暗模仿。
我母亲是这个国家被骂得最狠的女人,也是最被钦羡的女人。因为她以平庸之姿,却得到了我父亲的专宠,甚至干预朝政,人称“郭尚书”,意即,她是我父亲——宰相大人的幕后智囊。
我母亲的悍妒并不是总让她得利的,她也为此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即使作为她的女儿,我也要说,她有些事的确是做得太过分了,以致于罪反己身,有如天遣。
如果从一个家族的传承上判她的罪,她都够得上沉潭了。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让我父亲——堂堂的宰相大人,彻底地绝了后。虽然她生过两个儿子,可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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