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起向前迈一步,不过极缓,他将折子双手呈在我的案台上放好,目光下垂,直直地落于案台钱的地面,缓缓开口道:“这平州所辖二县,高县令和曲县令都是枉顾法纪,损公肥私之徒,想必陛下已经看出来了。”
我点点头,道:“正是。”
其实这张折子上的也简单,讲的是山之东被水灾,民多饥乏,衣食皆仰给于县官。而县官大空,财政亦无,当地商贾却囤积财富,或滞财役贫,趁机贷于民,或转毂百数,废居居邑,庶民皆氐首仰给。县官便用国家暴力压于商贾,教其财货均摊,遂终官商勾结,冶铸鬻盐,财或累万金,而不佐公家之急,于是黎民重困。
这,便是发国难财了,可谓穷凶极恶。
苏起皱眉道:“若枉法,查办便是。这等鱼肉百姓之人,便该按律腰斩弃市,不知皇上所虑……”
我一手置于雕龙案台,一手抚额,微微沉吟道:“朕何尝不知如此。只是此二人所犯之事,非一人一事,乃关联天下。此二人能明目张胆勾结巨商大贾如此,也是因了这几位官员打着新令收了盐铁之事的幌子,如此困民……”
果见苏起神色微动。
我顿了一顿,续道:“自我高祖建天下以来,接上朝之敝,上朝诸候并起,民失作业而大饥馑,故我朝以黄老之术使民修生养息。当年高祖松驰天下,乃是不得已而为之,时四海初定,四封同姓诸侯王于皇子王孙,以镇天下纷扰之心,亦使中央不至于孤立而无藩辅。当此之时,高祖……松弛商贾之律,乃是不得已而为之。
今之商贾,大者积贮倍息,坐享其成;小者坐列贩卖、操其奇赢,日游于都市,乘人之危急,所卖者必倍,牟取暴利,行为日嚣。商业日繁,亡命之徒铸币以图重利,今弃捐农事而采铜者日蕃,释其束褥农具,转而冶熔炊炭,四境之内,从此奸钱日多,五谷不足。此于农本天下,乃是弃本逐末。可怜先帝虽颁布禁铸令,连坐曝尸,然亡命者于铸币,趋之若鹜依然。商贾之患,朕甚忧之。”
当年为了休养生息,王朝的政策很是宽弛,因此便民放铸、私铸、资铸风行,流通货币中币质好恶并行,币量轻重相杂。如今,金属货币的通货膨胀几乎在慢慢扼杀农业,农产品价格不断下跌。所谓,谷贱伤农。
又有言道:彼币重而万物轻,币轻而万物重。商贾以币之变,多积货逐利。
用今天的话说,就是玩汇率。货币增值时,天下的商品都可以轻易购得;货币贬值时,商品本身便越来越难买,轻重之说,便由此而来。
可是,时代有时代的精神。高祖时,时代的精神是开天辟地;如今,则应是皇权高立。
而无论如何,商业,都不是如今任何一个时代应该拥有的灵魂。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那还有没有皇权,民心中还有没有对权威的敬畏,这以孝义为准绳的天下又在哪里。
苏起顿了一下,抬首,原本便如墨的眼更是深得看不见底,他道:“旧制日糜,何不唯新。”
我沉吟:“唯新,唯新,却是不易入手,多少朝代,只因新政亡国,朕……亦不敢不慎……不知苏爱卿以为如何。”
记忆中的清朝,若是不行新政,道是还可再撑几年,可惜慈禧将新宪法一颁布,八旗人心尽丧。我不得不说,八旗子弟无论如何糜烂腐朽,终究是大清国本,慈禧错在重用汉人,曾国藩是忠,可其他人如袁世凯之流未必忠。那改天换地的首义第一枪,便是张之洞筹建之汉阳兵工厂所造步枪‘汉阳造’,于清朝操练之‘新军’营中放出来的。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好在,我的改革,不会象她那般内忧外患,时间紧迫,也不会有民族问题。上天,终究是眷顾我。
图功未晚,亡羊尚可补牢;浮慕无成,羡鱼何如结网。我该做的,也一点点在做。到时候,就看火候分寸了。如今,我身不饥寒,坐拥荣华,天未尝负我;我若功业无进,我何颜对天?
御书房中还是那青铜香炉,还是一样的幽香,一样的檀木龙椅,硕大的雕龙案台。只是,再这一圈圈香雾缭绕中,上面的人,和下面的人,掉了个个。命运。果然无常。
苏起缓缓开口道:“臣闻……前朝新法,如今尽止。”
我笑道:“苏爱卿此言差矣,新法之中,尚留盐铁律。朕以为,盐铁律一项,乃新政根本。留此一项,别日便可力挽乾坤。”
苏起微不可见地轻轻弯了嘴角,神情微涩,竟道:“原来。皇上竟是将天下之人,朝廷社稷,玩于鼓掌之中。臣常闻皇上于先帝,大谬。如今,竟不知皇上胸中韬略。”我一怔,真没想到他居然将话题转到这里来了。既然他开了口,我便接了下去。也是,他既然为新政主刀,又何尝不知盐铁律的重要。
我深深看他:“苏爱卿此言又差了。所谓在其位,谋其政。朕为王时,该尽人臣的本分,孝文皇帝曾言道,为王者,富贵易生锋芒,忠厚温良,最是得当,朕深以为是。往日不比今时,一日为皇,便要发奋蹈励,图治争强。两者又怎会一般。”
苏起抬首,怔怔地看着我,半晌。才道:“莫非……皇上亦有改制之图。”
我起身,走出围下的案台,在苏起面前五步站定,缓言道:“铸币若得统一,则民不二也。币由上,则下不疑也。”
如今流通货币中官铸、私铸、盗铸混杂,真假难辨,钱益多而轻,货币贬值,物价腾涨。现在可以做的,就是锻造一种难以仿造的官方金属货币。也许是因为现在的金属货币,从来就是他们本身的价值,还没有人意识到假币,仿币之说,只觉得是钱,都是可以自己造的,大钱可以融化分割成小钱,小钱也可以融在一起,成大钱。钱可以直接融成农具,没有粮食的时候也可以用农具融化成散钱去换食物。这个时代,似乎还没有专属货币的概念,而钱,也只是商品的一种。
我看过近卫的刀枪,锋上与剑身上的锻冶铸造迥然不同,为快刀杀敌用;如此,现今官铁的锻造技术,该是能够做的出来的。
苏起沉吟了一下,道:“先皇亦曾铸新币,奈何世间,仿者风起,私铸、盗铸不能禁。”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恰当的措辞:“……先皇,曾言……‘夫农,天下之本也。农,天下之大本也,民所恃以生也。而民或不务本而事末,故生不遂,朕忧其然,故今兹亲率群臣农以劝之,其赐天下民今年田租之半。道民之路,在於务本。力田,为生之本也。’并于劝农归田之同时,对放铸之令时有收禁,或行币量改制,但铸币获利丰厚,虽有收禁,可仍盗铸如云而起,弃市之罪又不足以禁,此番,为之奈何。”
我微微一笑:“官铁已有百炼钢术,可炼钱币,整体郭圆方正,币量轻重适宜,外郭相应加宽,防止盗铸者磨损而取铜料。”
若是铸币的正面和背面都有外郭,外郭同文字一样高低,便可保钱文不受磨损。这曾是古代钱币的重大发明。我以前也投资过古董收藏,当时上流社会很热衷于钱币收集,特别是一些欧洲贵族。我还记得有些汉初之前的钱币便没有上述特征。若得这样的早期钱币,一般在拍卖中便可叫价数倍于形圆孔方者。
苏起又呆在了那里,等回神的时候,他抬首对上我的眼,目光深邃,看着我,却又好像没有看。他道:“皇上……果有宏图大志于天下。”
御书房也算是深纬了,若是要行至此处,要经过好长的阁道,一遍一遍的通传。这里望不见天空,却可以望见天下。我原本这样认为,可苏起看我的眼神却让我一瞬间的恍然,他的双眸深幽,我以为,我望见了夜空。
迎上他的眼,我正色道:“这宏图大志,却不是朕一人的志向,而是先皇的宏图大志,是我朝建业以来,列祖列宗的宏图大志……”
我静静地看着苏起:“……不知……苏爱卿可愿助朕一臂之力?”
苏起怔怔地望着我,半晌,他撩泡跪地,声音却有些飘远,他道:“臣愿效犬马之劳。”
我轻轻地笑了,走过去,双手将他扶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的脸色并没有进来的时候好。
我温和笑着,看进他深不见底的黑色瞳仁,缓道:“起之,先皇常赞你,说你凝浩然正气,法古今完人,为国所虑甚多,不置私心,谓之为谏臣。如今你受伤病所困,上不得喋血沙场,可这朝堂庙宇,亦是不见血的战场、还望起之出将入相。今后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半晌,他才道:“臣定不辜负皇上重托。”
我在御书房中来回踱步。
“你是先皇重臣,朕委屈你于深宫中,却愿你能以另一种方式辅佐朕。苏起,字起之,起之起之,开宗明义,启天开地,好名,好字。古有言:有才者如浑金璞玉,为学者如行云流水。朕看起之,便是如此。”我停下脚步在他面前,抬首:“不如朕今后,便唤你起之可好?”
半晌,他缓缓地道:“皇上眷顾,是起之之幸。”
雪人
我满意地点点头:“等年过完了,朕祭天祭祖,这边安定下来之后。朕打算南巡一次,到时候起之同往罢。”
苏起怔了怔:“皇上要南巡?”
我叹了口气,在御书房中踱步,苦笑道:“朕……年少时,蹉跎时光,这许多年,竟没出过京城。朕……也想看看这天下。更何况日月如梭,寸阴尺璧,新政也是时不我待,只争朝夕。”
苏起缓缓地道:“皇上圣明。”
我微微一笑,转道:“马上过年了,不如让你父母进宫来看看你吧。”
苏起沉吟道:“禀皇上……臣之父母皆是不通文墨的粗人,臣甚是惶恐。”
我摆了摆手:“就这么定了。”
说罢苏起给我行了礼,我让陆公公遣人把他送回了水凉殿。
我观察了他这么长时间,他每日作息如常,屈尊就卑,并无异动,如此我反而不安心。
今日一会,再加上又告知我即将南巡,不知后面我能否再见识他的手腕,观他如何屈蠖求伸。我着人将水凉殿,看得更紧了,曲突徙薪,防患于未然,观人于现行。
又看了一会而折子,将该处理的都酌情处理。趋舍有时,有些该断之事,待我南巡过后,方能明了荦荦大者,最终尘埃落定。
陆公公问我,这个月又到十五了,要不要仍是请文统领来御花园喝酒,我怔了怔,道:“不用了,帮朕备一匹马,朕亲自去文府找他。”
陆公公脸上的诧异之色一闪而过,随即温温和和地躬身应答着,着人办去了。
我走出御书房,陆公公马上将一件虎裘给我披上,我一手扶着披肩,看着渐渐暗下来的天空,宫中一草一木都渐渐暗下了颜色,宫人们站成一排,掌着灯,单薄的衣衫在寒风中猎猎,一个“肃”字正正地写在每一盏灯笼上,发出昏黄的光,我神色暗了暗,对陆公公道:“走罢。”
我换上了寻常衣衫,便带着陆公公一起出了皇宫。陆公公也带了人,想必是些高手,因为一出宫门,我发现他们不见了,不知藏在了哪里。
将掌心摊开,已然尽红,雪白的小点缓缓落在我的掌上,又化开,我微微一笑。
陆公公在我身后轻声道:“皇上,天下雪了。今年,定又是瑞雪兆丰年。”
我道:“覆霜之后,必有坚冰,今年想必有雪。这可是朕的福气了。”
“皇上是天下第一贵人,自然洪福齐天。”
我微微笑了笑。
到了文府,大门两侧的石狮已披上厚厚一层霜,大红灯笼高高地挂在两角。我登基之后,便着人将文府修缮了一番,也换了下人。
陆公公去叩门,开门的家仆并不认得陆公公,当然也不会认得陆公公身后的我,或许是看我们衣着华贵,陆公公又是阉人,那个家仆道:“我们家将军近日军务繁忙,回得晚,还请二位大人进厅稍待片刻。”
陆公公看我,我笑道:“不用了,我们就在外面等罢。我也想看看雪景。”
陆公公转身睁大了眼睛,道:“武爷……这怎么成,您千金贵体……若是有个什么差池,奴才怎么向老太太交代。”
我看了看天色,道:“无妨。”
陆公公只好跟了出来。
军务繁忙么。
他明知道,我每月这个日子,要着人到他府上,请他去皇宫喝酒的。
雪下得越发大了,陆公公也越发着急,我却觉得雪籽打在脸上,冷风灌进肺里,很是舒服畅快。烈风割面,我这段日子也过于养尊处优了,明年南巡的时候,也好锻炼下,我喜欢过眠霜卧雪的日子。上一世,朋友们都说我没有贵族的命。看看袖口一圈圈挑绣纹花的贵气金线,我不禁微微笑了。
过了一个多时辰,一阵马蹄声响在空阔寥无人迹的街道,陆公公忙对我躬身道:“好像是文统领。”
我抬眼望去,他骑在高头大马上,衣戎落满了白,正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如刀寒风吹散了他束起的黑发,在萧萧西风中狂舞着。他的面上有一丝疲惫沧桑的风霜之色。
我提缰纵马,迎头而上。抖落些许覆于身的落雪。
他看见是我,倒是惊讶得张了嘴,忙勒缰,坐骑前蹄一阵腾空扑腾,踏出一地霜雪狼籍。他翻身下马,作势要拜,被我止住。
他低低地道:“皇上……怎么在这里?天寒地冻的。”热气从他嘴中冒出,很快消散在似乎凝霜的空气中了。他脸上有些微微的冻伤,刚才我扶起他时,他手亦是冰冷。
拢了拢袖口,我声音不觉轻了几分:“我等你呢。外面,就别讲虚礼了。”
说罢,我轻轻地帮他将身上的雪拍掉,他怔怔地站在那里,任我帮他拍雪。雪花飘落在他的发上,仍是雪花的形状,我伸手拂去,只是一碰到我的手,它却化得廖无踪迹。
等文泰回神的时候,只是闷闷地自顾自地开口:“最近……渐渐冷了……营里……也开始喝烈酒,屡戒不夋,今日又有两个喝酒打架,我才会晚了的。”说罢他举起手,却停在空中顿了一下,终是落在我身上,帮我拍雪了。我心中微微有些暖意。
我们两就这么傻傻的站在雪地里,给对方拍雪,他将我身上最后一片雪抖掉,我缓缓开口道:“你办事,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再说我也没等多久。”
“早知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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