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一个个向我上策论,有恭敬的,有惶恐的,有不卑不亢的,每人我再问过几句话,他们到时候便入了翰林院,再就是分配官职了。
“臣出言无状,但句句肺腑之言,还望皇上,明鉴!”声音佷清越,一听便是耿直之人。
我这才来了兴致。
却有人在旁边叱道:“齐才子,你肆意妄语,品评朝政,诋毁皇后千岁,该当何罪!”
齐才子刷的跪了下来。
我坐在上座的龙椅上,居高零下地看着他,半晌,我没有说话。
整个殿上静静地,我看见陆公公额上有薄汗。
大冷天的。
都道是,苏皇后宠冠后宫,就连万事端平的圣上,对苏皇后也要偏颇两分。
那齐才子一咬牙,抬首看我,硬着头皮道:“皇后不淑不德,善妒性毒,专权聚利,祸国害民……”
原来是说他清理了贤妃和淑妃的事……
还有他插手一些改革的事……
手段,的确狠辣、却是我暗示纵容默许了的。
算是……被我当枪使……
我淡淡开口:“皇后如此十恶不赦,朕当年却力排众议,立他为后,原来齐才子却是道朕无识人之明。”
他齐才子一头磕在地上:“皇上贤德,那是天下人都知道的。我朝有陛下,真是万民之幸,天下之幸。陛下爱民如子,体察下情。六年来不加赋不增税,造桥铺路开善堂设医馆,造福万民。陛下英名,定当流传万古,千秋称颂。只是……皇上明见万里,却不见得能够洞察身侧左右。皇后包藏祸心,窃国谋权……”
他顿了一顿,视死如归地道:“色用明黄,出则九乘,入则华盖,锦绣刺蟒,秩制与万岁比肩,称千岁而不称皇后……”
我微微皱了眉头。
旁边马上有一人说道:“齐才子,你今日这等大逆不道之言,陛下可原宥一次,却绝不会宽待下次。皇后端方贵重,岂容你胡言乱语!”
然后齐才子被拉了下去。剩下的,午后再问。也让这些才子们去蓼花厅里吃饭去。
我和苏起这些年吃饭的时间,却是没怎么变过。
我起身回内殿,却见苏起站在杏黄色的帘子后面等我,我怔了怔,这么说,刚才那个齐才子的话,他是全听见了?
看见我来,他只是微微一笑:“这人到时候去礼部却也合适。”
我轻轻地笑了。
我还记得我们南巡的时候,理清了好些东西。
如今,都用上了。
落座,“今天下雪呢。”苏起端起沏好的碧云罗,还冒着热气,在空中画出烟雾的轮廓,消散在我和他之间。
我伸手接了过来,淡淡地笑道:“是啊,瑞雪兆丰年。”
苏起微微地垂了眼:“冷得很,你也喝点热茶暖暖。”
我一口饮干,将空杯盏放在案几上:“传膳吧。”
忽见陆公公接了报,躬身道:“禀皇上,文都统……今个刚到了京城了。”
我刷的站了起来。
“不是说大雪误了归期么?”
陆公公躬身笑道:“皇上洪福,文都统西北捷,定是老天爷看着福将,便一路上的为难都少了。”
我回首对苏起道:“起之先吃吧,朕过去一下,下午的才子,你也替朕一道问了。”
苏起的眼神,暗沉了一些,他起筷道:“好。”
希望
我迈步出殿,陆公公急急地从后面赶上来,将件皮裘披在我的身上:“皇上……您……不用膳?”
我手扶皮裘,呼吸吐纳的白雾消散在冰寒冷冽的空气里,我边走边道:“朕这就去文府,明的接风宴也准备一下。”
陆公公怔怔,又忙赶上半步,道:“是。可千岁爷……?”
顿步,我挑挑眉。陆公公躬身微侧,目光下垂。
我停在雪地里。
余光扫见苏起站在殿口目送我。
脚下滞,吸口气,寒冷灌进肺部,如撕裂般的感觉侵蚀着肉体,还我些许清明。
我的确……是早吩咐陆公公,文泰到京便报我。
可现如今,般为‘皇后’话,苏起真是好手腕。
我转身,迈步折回去。
苏起站在殿前的台阶上,高高的。寒风吹散他绾在脑后的黑发,拂过他的脸颊。他没有披风,就么下,脸已在呼啸寒风中通红,圈圈吐出的雾气很快便消散迷失在严冬的冷冽中……
我行步上台阶去,站到他的面前。轻轻叹口气,我微微垂首看他。伸臂将他冻红的手捂在怀里,轻声道:“起之……朕……今日就不陪你用中膳……朕去去就回。起之也别站在儿吹冷风。”
陆公公站在我十步之内。
苏起抬眼看我:“皇上晚上还回宫用膳么。”
阵狂风扫过,苏起的黑发遮过他的脸颊,我伸手拂开,别在他的耳后。
微微顿下,我的声音却放得更轻:“起之……”
苏起抬首深深地看,他缓缓道:“起之……明白。”
我叹口气,将他在我怀中的手紧又紧,捂热,才放手,道:“起之回去罢,别吹着,菜也别放凉。”
苏起缓缓地头,我看着伺候他的太监扶他进去,才转身。余光瞟一眼静立在一旁的陆公公,向雪地中走去。
我和苏起,不是没有过默契。
只是那种默契,从来只在朝堂之事上。
刚才那番对话,确是值得品味。
我心下挑挑眉。
平时和配合也就罢,能做到般地步,果非常人所为。
所谓杀子夺位凌辱之仇。
倒是南巡,确确是长两人的见识。
那个时候……苏起陪我……
看江山万里,
烟波浩渺,
朦朦胧胧
——遮蔽圣聪。
那个时候……确确是发生许多事。
遮蔽圣聪,用前世的话,便是……因老百姓和皇帝之间隔着七道信息关卡,皇帝……其实也是冤大头。
南巡的时候,才慢慢理清楚。那时苏起陪着我,脸色一天比一天差。
知道直接接触老百姓的是衙役,是第一关。还知道衙役要向书吏汇报,是第二关……书吏再向州县官员汇报,是第三关。州县官员向府一级的官员汇报,是第四关。府级向省级官员汇报,是第五关。各省向中央各部汇报,是第六关。中央各部向内阁(皇上的秘书班子)汇报,是第七关。
当信息到达终站,皇帝面前的时候,已经是第八站。还没有算府、省、中央各部的科、处、局和秘书们。即使在最理想的状态下,也不能指望信息经过许多层的传递仍不失真。信息在经过各道关卡的时候,必定要经过加工。在无数信息之中,注意什么,没注意什么,选择什么,忽略什么,多少,真假,强调哪些方面,隐瞒哪些方面,什么是主流,什么是支流,得清楚,不清楚,都是各级官吏每面对的选择。
而皇帝,在他们的种选择下生活,在他们提供的信息中决策。
南巡过处,处处盛世太平中,沆瀣横流。
那时从神色中便可以看得出来,苏起……大为震动。
也许,那是些年见到的,苏起最真实的次感情流露。
世道的确如此。也是我最忧心的地方。在权力大小方面,皇上处于优势,官僚集团处于劣势。但是在信息方面,官吏集团却处于绝对优势。封锁和扭曲信息是他们在官场谋生的战略武器。
我还记得,当时和苏起抽个空子,去登一次川岳名山。
那次,绝顶上,烟雾撩人,不可下见……
苏起怔怔地看着山下九曲横流就么隐没在高峰的雾气中,他站在悬崖边,很近。就么往下看。
我那时尚且笑道:果然是无限风光在险峰。
苏起却回首,面上有些惨然,他勾唇:“为皇圣明,执法如山。可看不清雾气中几许。下面的奴才汇报,里切正常,甚至形势大好。可笑……为皇……就算权力大又能如何……”
我还记得,那个时候,怔在那里。
那是悲伤的神色,从未见过的,苏起……不……是的皇兄……脸上的悲怆自嘲的神色。
那是步步紧逼,折辱下,都不曾见到的神色。
我还记得,险峰上,日光劈开些许,投射下段段的光阴,如光柱般直接际。
我还记得,让光洒在他的脸上,却荡不开厚重的雾气。
我还记得,夺步上前,将他从悬崖边拉进怀里,贴着他的耳畔道:“不是的错,也不是的错。王道如此,道使然,人道亦然,奈何。”
我还记得,他静静地扣在的肩上,半晌,才推开道:“臣……失礼……”
我还记得,将唇附上他的额,抱着他,站良久。
那时,拥着他,缓缓地开口,“起之……你想……各地官员为自己捞好处的收益很高,隐瞒自己的行为又很容易;可是做好事为国为民代价很高,可是编条好消息却容易……些年,他们也算在先皇治下,可……并不是先皇……皇帝没有当好,才成般局面,可知道?”
我温和地看进他的眼,他的目光中却仍是惨然。我伸手轻轻地抚着他的背部,下下。
他目光飘远,似是看着绝顶的斑斓云霞,却道:“原来御史,竟是虚设的……要他何用?”
我叹口气,缓缓开口:“起之……朝中的确有监察官员,包括御史、给事中和被派为钦差的宦官。他们……算是控制信息通道的人。虽然,他们的职责是直接向朕反映真实情况……可是,反映真实情况难免触犯各级行政官员的利益,所以他们很可能被收买所包围,收买不则可能遭到反击。起之你想想……收买的结局,对双方都是有利,对抗则于双方都有风险。最后的结果,自然……是监察系统中真话的人越来越少。最严重的时期,上边的恩宠和下边的贿赂互相促进,上下彼此蒙骗,监察系统的全面失灵,皇上整个瞎。现在,王朝并没有到样的地步。重大的事件没有个隐瞒不报,已算清明。朕作为皇帝,已经甚为满意。起之你……也别太过忧心……”
就是……传中的……盛世罢。
历朝历代,那最终摆到皇上面前的,已经是严重扭曲的情况。而在种小眼筛子里漏出的问题,摆上皇上的龙案之后,也未必能得到断然处理。皇上的亲戚和亲信将拖延和减弱皇上的惩办决定。也难为普通的皇上们。
我还记得上一世有一位伟人,他雄才大略,一统中原,矗立东方,秦皇汉武尚略输文采,可他的秘书田家英却“主席……能治下,不能治左右”。而王朝中的皇帝,养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又怎好苛求?
我拥着苏起,温和地看进他的眼,轻轻地笑。还记得,那时打趣道:“起之……你可是在笑话朕?村妇鄙夫尚知子如何威严得……可起之眼中看到的朕,可分明是个块头很大却又聋又瞎的人……不解情况,被人家糊弄得像个傻冒,好不容易逮住个侵犯自家的根基的人,想狠狠揍他顿,左右……又有亲信拉手扯腿,朕认错人。不定人还真是朕的亲戚。”
苏起抬眼,怔怔地看。
我垂眼睛,将他圈的更紧,云雾环绕在们身旁。绝顶上的寒流从们身边流过,苏起的鬓角被雾气沾湿,连背脊都透着凉意,可是和肌肤相贴的地方,终是缓缓地暖起来。几乎,可以听到他咚咚的心跳声。
我看着他,淡淡地开口:“朕……站在上面,也有冷的时候,高处不胜寒;朕孤家寡人,连个帮手也没有……可朕却想……好好讲下理,起之…………当朕的皇后吧。”
还记得……那次,苏起久久没有话。
还记得,那牵着苏起的手下山,看着落日渐渐摔下山崖,橘黄色的暗沉打在们脸上,静谧的安详。苏起并没有挣开的手。
那时,我想,他也许下什么决定。
不知道,那个决定里,包不包含夺权篡位。
可是却能确定,十年之内,改制尚未完成之前,他不会有大动作。
表情可以骗人,眼睛和气场却骗不人。
刚才在悬崖顶上的时候,我站在他的身后,分明感到悲怆,还有苍凉。那是……人类情感浮动的频率波长。
十年,可以安安心心的用他。
那夜回到驿站,搂他在怀里,亲吻着他的鬓角。
他抬眼问:皇上准备怎么做。
抱着他,看着屋内昏黄的烛光,淡淡地开口:“建立套直属于朕特务网,监督官员。”以前并不是没有类似的机构,可是它主要的监察范围,却是在皇宫大院,限于京城。历史上主要是由之前的‘探子’发展而来,重在于防范谋反和帮皇帝侦查些宫闱秘事,也就是家事。
苏起看着摇曳的烛火,直没有话,开口的时候,他道:“皇上恕罪。”
我道:“起之请讲。”
苏起站起来,他道:“臣以为,监察,治标不治本。”
笑:“不错。”
可是又有谁治的本?
历朝历代都培育出个自我膨胀的具有独立生命的利益集团。是一场持续一代又一代,无休无止,看不见尽头的君臣博弈,是一场一个人对付百人千人的车轮大战。
虽然历代老狼的经验很丰富,爱护羊群的意义也在圣贤书中,字句的教过。
但是,奈何狼群中永远抵抗不住眼前绵羊的诱惑,也抵抗不住生育狼崽子自复制的诱惑。他不吃,别的狼照样吃;他不生,别的狼照样生。每个官员的个人自约束对整个羊群来,没有任何意义,徒然减少自己的份额而已。于是狼群忍不住饕餮。大家争相进食。
烛光摇曳,我看进昏黄中并不甚明亮的苏起的双眸,轻轻地开口道:“他们抱成团……在上面笼络皇亲影响朕;在官场中清除异己;在各地招收爪牙;在民间吸吮膏血——如怪物般肥肥壮壮地扩展自己的生存空间,层又层地自复制。起之……你倒说说看,本在何处,如何治本?”
苏起沉默了。
入夜,这般为准备的烛光昏黄的房间,本该是迤逦风光,如今,苏起站在那里,炉火还旺旺的烧着。可那时,却感到……荒凉。
他太沉默,眼神也太空荡。
我又道:“上朝的……武鉴皇帝,那也是千秋帝,凭借己之力操起前朝“中兴”之大业,朕……也是敬仰的……可就是武鉴皇帝,如同神般的存在,也只是减缓官僚膨胀的循环速度而已。同是……治标。”
搜索上世的记忆……
那位伟人,为打破千百年的官场定律,妄图发展人民群众监督官员。结果那些人民群众也变成狼,他们摇晃着手中的红宝书,分成派别武斗。而那位伟人,也因为失败的尝试,晚年清名不再。
朱元璋建立东厂西厂,难道不也是为用刀子剖开官僚定律的铁甲么?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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