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魔女的饮食习惯很奇怪,她几乎从来不吃热的东西,饭菜茶水都要求是微凉的,眼下也是十一月的深秋了,她竟然也不觉得冷。难道蛊师或多或少都有这些怪癖么?以前鹤公子也是,他几乎从不吃任何红肉,朝鹤宫的饮食永远是清淡无味的。
“请喝茶。”茶端来了,苏寻秀淡淡说了一句,放下茶杯正要走,袖子却被那魔女抓住了。他心中一惊,本能地想甩开,可是心下却也忍不住苦笑,他竟然对这个女人忌惮到如此地步?
“怕什么?老娘又不会吃人。”花九千懒洋洋地说着,将他的手放在眼前看了一会,忽然把自己的手绢放进旁边装满清水的脸盆里浸了一下,替他把手上的泥细细擦了个干净。他的手指很精致,修长有力,却不让人觉得粗鲁,每一片指甲都好像一件美丽的工艺品。
苏寻秀动也不动,由着她擦手。窗户是半掩的,深秋冰冷的风灌进来,她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大袍子,被风一吹便时胀时缩,偶尔便会勾勒出一身纤细窈窕的曲线。苏寻秀只盯着她后脖子上几根柔软发丝看,她的肤色异常白腻,头发却极黑,相互映衬很是显眼。然而这种雪白的肌肤,却让他想到了一个令自己很不爽的人,心情越发郁闷,一个字也不想说了。
手背上忽然一阵刺痛,他微微一动,心神被拉了回来。原来花九千在擦拭方才那只死猫抓出来的几道血痕,冰冷的水沾在伤口上,发出刺麻的痛楚。花九千低垂的睫毛浓密如同小扇子,然而此刻小扇子却扇了起来,隐藏在下面的让他心惊胆战的双眸扬起向他扫来,清澈妖娆。苏寻秀猛然一阵恐惧,他不知道在怕什么,或许是她无处不在的妖娆,更或许是她唇边极难得的一抹温柔笑容。
他狠狠把手抽了回来,掉脸就走。他在这个女人面前,好像永远只有逃跑的份。花九千扯住他的袖子,轻道:“急什么?还没弄好呢!”他有些粗暴地再甩,低道:“不用了!放手!”
花九千干脆地放手,他得了命似的,急急往门口走,忽听她在后面慢慢说道:“黛黛身上下了蛊,爪子上是有毒的。你当真不要医治?晚上浑身发疼可别来求老娘哦。”
苏寻秀那一瞬间真有掐死她的冲动,他僵在门口,拳头捏了又松,松了又捏,终于还是飞快地走回来,毫不客气地把手送到她眼前。花九千笑吟吟地,却不动了,只是盯着他脸上的面具看。
苏寻秀强忍怒气,冷道:“看什么?”
话音刚落,她忽然站了起来,抬手飞快揭开他的面具。他只觉脸上一凉,下意识地用手去捂,谁知触手的肌肤却是光滑柔软的,苏寻秀猛然一呆,只觉捂在脸上的手被一双柔软的手按住。花九千妖娆的容颜凑近,低声道:“效果真是不错,原来你是这付模样……”
她盯着他干净的脸,去掉了那些狰狞的伤疤,他看上去足足年轻了十岁,桃花眼虽然瞎了一只,但依然熠熠生辉勾人魂魄。她抓住苏寻秀的手,让他自己抚摸光滑的脸,一面轻道:“你看看,伤疤去掉了,先用手摸摸。要镜子么?”
苏寻秀心头乱跳,偏偏却不敢动,不忍动,闭上眼,她的手拂过他的额头鼻梁嘴唇,麻麻的,他竟不知此刻心里是什么滋味。手里忽然被人塞了一个东西,他低头一看,却是三天前她强迫自己戴在脸上的那个面具,面具里面看上去很有点吓人,一层厚厚的白色物质,上面整齐的一个人脸型,而原本爬满他脸上的伤疤,丝毫不差地贴在白色的物事上,密密麻麻,很是触目惊心。
她的秘术,令自己害怕又佩服。这个女人,让他感觉极遥远,远到他不敢去触碰。她那样偶尔的戏弄,只让他无奈恼火。
花九千取了黑色的眼罩,替他戴上,左看右看,半天才道:“这样才好,要做老娘的人,面子上可不能差了。”
苏寻秀啼笑皆非,她却已经从柜子里拿了绿色药膏涂在他手背的伤口上,凉凉的感觉,刺痛立即就消失了。苏寻秀低声道:“你……真的连一只猫也不放过?它身上下了什么蛊?”
花九千狡黠一笑,“你真的相信一只猫身上会下蛊?那是骗你的。”
他脸色一变,抽手就走。他真的是受够了!花九千又在后面叫,“你掉东西了!不要了么?”苏寻秀打定了主意,以后无论这个妖女说什么,他都绝对不会再相信了!她一定是魔鬼投胎转世的!
谁知花九千忽然轻道:“哎呀,竟然是一撮头发……美人,原来你早已有心上人了?”
苏寻秀大惊,匆匆一摸袖袋,果然里面的锦囊不见了!他飞快转身,却见花九千手里转着那一撮头发,头发的颜色很古怪,半红半黑。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往下陷,一种极致的酸痛攫住了他的心。心上人那三个字,比钉子还尖锐。他曾以为自己是没有心的,真的这样以为。
“还我。”他低声说着,却不像以前那样着急,只是慢慢伸出手,一直伸到她面前,面无表情。
花九千低头看了半晌,这把细细的青丝,被人小心地打了个结,小心地放在锦囊最底下。青丝结。她忽然有一种终于抓住此人真心的感觉,他就像这个花花绿绿的锦囊,外面看上去华丽精致,里面却打了百结,柔软不可触摸。
她很快把青丝放回锦囊,轻轻放到他手上。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她第一次用认真的语气这样说。
听惯了她称自己为老娘,乍一听她说“我”,苏寻秀觉得好陌生。他的心跳一会快一会慢,喉咙里一会酸一会苦,眨了好几下眼睛,那只瞎了的眼睛前面,从此永远是黑暗。但这种黑暗却又让他觉得甜蜜,这证明了那个人存在过,他曾经确确实实地,紧密地拥抱过她,吻过她。
他攥紧拳头,逃也似的飞奔出去。
花九千吸了一口气,软软坐回去。他是在伤心么?每个人都有一段过往,有幸福的,有伤心的,可是最后被人深深记在心里的,却永远是苦涩。为什么人总是活在过去呢?这个问题依然无解,或许永远也无解。
她静静看着窗外被风吹拂的枯叶子,想起了一些画面。这样的似水流年,过得好快。这一年的冬天,与那一年的冬天,相隔七个年头。一切都在变,但有些事情,却不会变,例如她的红衣,再例如织辉草苦涩刺鼻的味道。
还有半个月,半个月……花九千渐渐敛起面上的笑容,怔怔坐了好久。从窗户灌进来的风很刺骨,她忽然觉得冷,于是起身关窗,再也无话。
××××
从黄金滩顺着支流一直向西走,穿过一个小土山,前面就是官道。不出所料,那里驻扎着惠王的兵马,狐七和鬼八还没靠近,就被一群拿着明晃晃刀枪的士兵团团围住了。
好在魏重天的令符十分有效,狐七刚拿出来,那群人便纷纷退开,空出一条宽敞大道让他们过去。这两人摔下悬崖掉落河里,早已弄得一身泥泞,看上去狼狈之极,但狐七雪白可爱,鬼八俊美秀气,都是极好的皮相,周围的士兵眼睛都看直了。尤其是鬼八身材瘦弱,面容秀美,头发也没束,看上去就像一个小姑娘,那些士兵虽然纷纷让道,却在私底下窃窃耳语。
狐七牵着鬼八的手埋头往前走,忽觉他的手指僵硬,不由回头望去,就见鬼八脸色铁青,眼睛里满是怒意。她轻轻问道:“怎么了?你不舒服么?”
鬼八摇了摇头,低声道:“快走!赶紧离开这里!”
狐七点了点头,加快脚步,很快就离开了这个驻扎营。前面拐个弯就是官道,狐七还是第一次走南崎的官道,兴奋的急忙往前跑去,就见一条宽阔大路直通天边,风吹云动,周围是苍茫荒原,辽阔无垠。官道上半个人也没有,狐七往前跑了几步,一边笑一边叫:“天啊!老板回去一定会夸奖我!我可是书局里面第一个正大光明走上官道的人!猫三鹰六他们每次都只能偷偷摸摸从官道走呢!”
她叫了几声,却没见鬼八出言讽刺或者附和,不由奇怪地回头,谁知他竟然蹲在地上抓起泥土往脸上涂!狐七急忙奔过去,“鬼八!别这样啦!咱们上官道了,从此就可以堂堂正正赶路!你别往脸上涂东西啦!你那么漂亮,把脸遮住多可惜!”她抓住鬼八的胳膊,用力把他拽起来。
鬼八甩开她,冷道:“你什么也不明白!滚远一点!再说老子漂亮,老子就用刀子把脸划花!”
狐七虽然知道鬼八脾气不太好,总是说很难听的话,但他却是第一次这样愤怒,即使脸上涂了厚厚一层泥,也能看出他发白的脸色。她不由紧紧抓住鬼八挣扎的双手,轻道:“鬼八,以前一定有许多人欺负你嫉妒你吧?”
他哼了一声,别过脸去不说话。狐七怔怔看着他雪白的耳际,忽然想起他刚才过驻扎营时候难看的脸色,于是轻轻说道:“鬼八,我以后一定会保护你,再也不会有人来欺负你的。”
鬼八猛然回头,狐七吓了一跳,他的眼神十分可怕,阴森隐忍。他看了她良久,才低声道:“什么保护?我只是感激你的一顿饭,答应把你送到西镜而已!你不要搞错了!到西镜之后,咱们就分道扬镳,你不要再来缠着我,我也不会再找你!这些好听话,在我听来只有无聊而已!”
狐七终于生气了,她抿起唇,坚决地说道:“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是很认真的!绝对不是说着玩!就是到了西镜我也不许你离开!你要是敢逃跑,我就一直追一直追!我绝对不是开玩笑!”
鬼八狠狠地瞪着她,半晌,他的眼神却渐渐柔和了下来,转过脸去,淡道:“这个世道很乱,不适合你这样娇滴滴的大小姐。你保护好自己就可以了。可怜人很多,你哪里全部都能保护呢!不要说这些没边际的话。”
狐七急道:“就算我不能全部都保护,可是至少我可以保护你!老板说过,我们的力量很薄弱,没有办法帮助每个人,但有缘遇上的人,却一定要帮助的!这是做人的道理!不管怎么说,我不让你走!我一辈子都会保护你的!你是我狐七的弟弟!”
鬼八甩开她的手,冷道:“谁是你这个笨蛋的弟弟!少往脸上贴金了!居然还敢说什么一辈子,你也不害臊!”
狐七笑了,不顾他的反抗再把他的手抓过来摇啊摇,柔声道:“不管,你是鬼八,就是我弟弟!来,我教你一个不会再被人欺负的法子。”
她很神秘地勾了勾手指,鬼八到底还是孩子,不由凑过去。狐七贴在他耳朵上,叽叽咕咕说了一会,他的眼睛越瞪越大,好像窥见了一片新天地。
“老板说过,人都是很浅薄的,只看第一眼的印象。如果你第一眼让人看了就觉得是个没背景没势力的可怜虫,那么人人都会骑到你头上。现在咱们有钱了,可以去买最好看最贵的衣服,让人家一看就觉得咱们理直气壮,那么再也不会有人敢来欺负咱们啦!你说对不对?”
鬼八忍不住想点头,他看了看狐七,最后终于吐出几个字,“看不出来,你脑子里还是有点东西的,不只是浆糊。”
狐七撅嘴轻轻捶了他一拳,“你就会讽刺我!谁说我是一脑子浆糊?你自己不也没想到么!”
鬼八终于勾起嘴角,即使满脸涂了泥,那个笑容还是美丽的让狐七看呆了。他的脸微微一红,抓起她的手就往前跑,一面叫道:“你还发什么呆?!快点去钱庄换了银子,咱们要买最好看的衣服呢!”
狐七急忙大声答应,两个人在宽敞的官道上奔跑起来。
9.晶莹心
暮色四合,黄昏时分,晚霞早早褪了下去,天边泛出大片大片的深黑,风也开始变向,呜呜地喧嚣,带着一股湿润的泥土气,看起来似乎是要变天了。
神缨客栈的小二打点了精神,站在门口吆喝着过往行人投宿自家店。南崎最近情势不稳,听说龙尾山被惠王拿下来了,天威将军锐不可当,人们都在私下说着南崎迟早会是惠王的天下。由于战乱而萧条了很久的神缨客栈,最近也终于陆陆续续来了人。大家都是瞅着西边是惠王的地盘,稳当一些,所以纷纷过来避乱。
不一会,豆大的冰雹就当头砸了下来,劈劈啪啪乱响,小二顺利地拉进来好几个旅人。街头行人神色匆匆,个个狼狈。街角那里忽然走来两个人,一身的雪白悠闲,倒让人注目。那是一对年纪极轻的少年男女,衣着华贵,脚上的靴子纤尘不染。有人瞥到了那矮个少年的容貌,不由都怔在当场。
少女的个子高一点,手里举着一把有名的针云坊油伞,边上画着两只彩色鲜艳的大蝴蝶,冰雹打在上面的声音似乎都特别清脆。满街的人都是半湿半干,越发显得这对少年人如玉一般晶莹玲珑。
要在南崎看到这般整齐体面的人,当真不是一件容易事,这种人非富即贵,常人招惹不起的。当下行人纷纷驻足相让,竟没人敢伸直了脖子大胆看上一回。神缨客栈小二伸出的手也顿觉尴尬,急忙缩了回来,大气也不敢出。
谁知这二人迎着客栈走了过来,一直走到屋檐下,少女收了伞,小二几乎看直了眼睛。她身边那个瘦弱的少年,实在美丽之极,倘若不是将长发束起做男子状,加上他面色冷漠眼神硬朗,当真要把他当作一个秀雅女子。似是被小二看得不爽,那少年微微皱眉,漆黑的眼珠粗粗瞥过去,如玉琢的面上有丝不耐烦的神色。
小二急忙垂手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招呼,“两位客倌是要用饭还是投宿?”
那少女倒是个爽朗的性子,孩子气地甩了甩伞上的水滴,笑道:“要上等的客房……一间。”
少年面上忽然一红,便似玉石匀染一般,艳丽夺目,可惜了他的好容貌,一开口却十分冲人,“两间!谁要和你挤一张床!”
那少女撅嘴道:“咱们是姐弟,怕什么?我说一间就是一间!”她拉住他的手,不由分说进了客栈,小二急忙引上二楼上等客房,掌柜的亲自送茶送手巾,殷勤无比。
这二人自然是狐七和鬼八了,原来他们在钱庄里用两片金叶子足足换了一百多两银子,当下整理仪容去买了许多新衣服。正如狐七所说,人要衣装,在南崎,无论是人是狗,只要穿得气派,便没人敢公然欺负。这一路走来,倒比以前顺利许多,驻营的官兵也遇了一些,再也不敢放肆,只当是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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