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人能敌。引其原话,乃是个开心见诚、无所隐伏之人,阔达恢弘,不拘小节,和高祖略有所同,且经学博览,政事文辩,前世无比。
因为马援的评价太高,惹得隗嚣很不高兴,马援拿刘秀与高祖刘邦作比,竟称刘邦乃无可无不可的性子,赞刘秀喜好处理政务,动如节度,亦不喜饮酒。隗嚣听了十分不悦,驳斥道:“照你这么说,刘秀岂不反比刘邦更高明了?!”
收到线报的当天,我乐不可支。照此情形看来,马援已彻底被刘秀的人格魅力所掳获,毋庸置疑。
二月初,刘秀命阴识迁回雒阳,任侍中一职,我又惊又喜。喜的是能够重见阴识,惊的是刘秀升了阴识的官,只怕以阴识的处世为人必不肯轻易高就。
果然,阴识回到雒阳,未曾领受侍中,却以家中母亲担忧为由请辞归故里。
谁人不知“我”的老妈邓氏乃阴识继母,两人年纪差得并不太多,邓氏嫁入阴家时,阴识早过了不分亲母继母的混沌年纪。他待邓氏有孝心,也不过是在伦理之中,实在难以归入孝感动天的狗血亲情戏码。
虽然明知这是他的一番推托之辞,但是时下的风气便是以孝道为人道,孝行乃是衡量一个人的道德品质好坏的重要标准。无论是生母也好,继母也罢,在伦理上邓氏的确是阴识的母亲,所以他为了母亲行孝道尽孝心,无可厚非。
至少刘秀也无法就此指责阴识胡说八道,数次挽留无果,只得允其辞归新野。
“大哥真的要走么?”虽然明知不可挽留,我仍是动了情,泪水噙在了眼眶里,水汪汪地迷糊了眼睛。
“你认为还有留下来的必要么?”年过三十的阴识,沉稳中透出内敛睿智,在外人面前,他甚至将这点光华也克制得极好。他向来把周遭的事物都看得极淡,不卑不亢,不偏不倚,稳固如山。这样的兄长,就像一根擎天大柱,能稳稳地撑起一个家,给予家人安宁、幸福。
阴识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神渐渐柔和下来,静静地望着我,像是要看进我的灵魂深处,那样直白且毫不避讳的目光令人心颤,心悸。最后他低叹一句,张开双臂,我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像小时候无数次那样,窝进他的怀里,下巴搁在他的肩头。
“别走……”
“你爱陛下么?”
很直白的问题,我却只能老老实实地点头。
“我的妹妹啊,因为爱一个男人而甘愿屈居掖庭永巷,是否也能因为爱一个男人而放弃思想,放弃抱负呢?”
我沉默,久久不语,眼泪却止不住地滴落。
知我者,懂我者,莫过于他!
“若想保全阴家,唯二法。其一,你深居简出,敛藏心性,从此不过问朝政之事,只在掖庭教子……”
我身子情不自禁地微微一颤,这样的生活和坐牢实在没什么区别,只怕以我的心性,过不了两年,不疯也亡。
“……其二,阴氏一族退出朝廷,族中亲系不受官禄爵封。”他抱着我的双肩,语重心长,“你若强,则我必弱,此消彼长,乃唯一的折中之法。”
眼泪“哗哗”流,我抽咽,双肩发颤。
阴识说的句句在理,我若留在刘秀身边,光芒太过耀眼,必然遭到朝廷上其他政党的排斥和打击。以一个后宫女子而言,并不能左右什么,大臣们甚至刘秀顾忌的无非是我背后的阴氏外戚。
刘秀宠我,爱我,若是真的只是单单为了我,必然不会像对待郭圣通那样,颇为有心地想要借用郭氏的外戚势力。刘秀会放阴识离开,必然也是顾虑到了这一层,他放了阴识,更是在向我表明他对我的心意。
阴丽华只是阴丽华,阴丽华不能是阴氏外戚……
这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
我和阴家,虽无真正的骨血相连,可这份感情,这份依恋,却比骨肉血脉更亲,更深啊!
“君陵已成年,我让他留下陪你,你有什么困惑大可向他询问。只是有一点,你得牢记,别让他的官职做得过大,无论将来陛下如何恩宠,也不能忘形大意!”君陵乃是阴兴及冠后取的字。
我再次点头,这一次却是把眼泪吞咽下肚,强行止住了哭泣。
他见我露出坚毅之色,不禁笑道:“好!这才像我阴识的妹妹!”
4子密(2)
笑容里,那般妖艳的眼波竟泛着一层微光。
他终于松手,慢慢后退,最终,一个扭身,毅然远去。
阴识走后的第二天,阴兴进宫。
“大哥有份东西留给你。”一只锦袋搁在书案上,修长的手指摁住锦袋,缓缓将它推到我的面前。
阴兴一脸沉静。
狐疑地解开锦袋,取出那块玉佩时,指尖的冰冷迅速传递到周身,我浑身发抖。
一指长、半指宽、白璧无瑕的玉面上雕琢出一只肋生双翅的辟邪,兽须齿爪无不栩栩如生。我将玉佩翻了个面,果然看到一个熟悉的篆字:“阴”。
深吸口气,我从身上解下当初阴兴给我的那块银制吊牌,一并搁在一起。
他收走那块银吊牌,起身,语气冷峻:“以后,阴氏一族的命脉全权由你来掌控!”
我手指战栗,指腹摩挲着那凹凸起伏的纹路,最终将玉佩紧紧握于手中。
阴兴沉默地退至殿外,临出门前,忽然顿住,手扶着门框回首喊了声:“姐……”
我猛一哆嗦,他有多久没喊过我一声“姐”了?
“大哥临走交代,有份礼物要送你……过些时日便能置办妥当。”不知为何,总觉得阴兴讲话的语气怪怪的,带着一股诡异。
“什……什么礼物?”我茫然懵懂。
“大哥说,给你的修行上最后一课,让你真正了解它的实力!” 手指遥指我手中的玉佩,那张俊逸的年轻面庞,忽而眯起眼,勾起唇角,露出一抹诡黠的笑容。
二月廿十,建武帝刘秀前往魏郡,我随行。
抵达魏郡后没多久,渔阳传出燕王彭宠夫妇二人被三名奴仆刺杀身亡的消息。渔阳乱作一团,尚书韩立等人仓促间拥立彭宠之子彭午继任燕王。混乱中国师韩利叛变,斩杀彭午,带着彭午的首级向汉朝征虏将军祭遵请降。
祭遵进驻渔阳,将彭宠全族尽数诛杀!
没想到纠结了许多年的渔阳彭宠叛乱,竟因此而消弭瓦解。
两只染血的锦袋搁在木漆的盘上进献至刘秀面前,我坐在他的身侧,鼻端闻到那股浓重的血腥味,胃里一阵翻涌。
三名刺杀彭宠的彭家奴仆呈“品”字形,静跪在阶下,三人虽垂首缄默,却并不见慌张。
“尔等叫什么名字?”
其余二人未见回答,只领头的那位低低地答道:“子密。”
子密——名字保密!
一听就是个随口捏造的假名。
我一面用袖掩鼻,一面悄悄打量起这三人来——皆是身材魁梧健硕之辈,虎背猿臂,想来能在渔阳刺杀彭宠后秘密全身而退,必然有其过人的心志。
刘秀的手放在案上,白净修长的手指慢慢解开锦袋口紧系的绳索。袋子散开,露出一颗发髻凌乱、血肉模糊的圆滚脑袋,彭宠怒目而张,惊恐震骇之色犹然停留在僵硬的脸上。
我捂着唇,胸中气血翻腾,那颗脑袋在眼前一阵儿摇晃,让人目眩头晕。我强压下呻吟和不适,把头撇开,目光转向别处。
阶下三人中忽然有人迅速抬起头来,微侧着脸向我的方向张望了一眼。
我愣住,半天也没反应得过来。
“如此,封子密为——不义侯!余下二人赏金二百,食邑百石,下去领差吧。”
不义侯!刘秀的封赏真是明褒暗讽,虽说这三人杀彭宠有功,然而卖主求荣,是为不义。想来刘秀对这三人的行径不齿到了极点,奈何他是帝王,自得赏罚分明,不能纯粹以个人喜恶来决定好坏。
三人谢恩起身,趁他们站起时,我紧紧盯住站于左下角的那人,果然他抬起头,举手投足间无一不让我感到眼熟。虽然蓄了满面络腮,刻意遮住大半张脸孔,然而我却分明瞧见了他眼中透出的淡淡笑容。
那是——尉迟峻!
“大哥临走交代,有份礼物要送你……过些时日便能置办妥当……”
“大哥说,给你的修行上最后一课,让你真正了解它的实力……”
真正的实力……
手下意识地去摸垂挂在腰间的玉佩,旁人看来,这大约只是贵人身上的一件普通饰物,却不知它掌握了何等样的生杀大权!
身侧有道灼热的目光粘住我,我收回游离的心神,转向刘秀。
“你看来脸色不大好,不舒服?”
眼角余光瞥及彭宠夫妇的头颅,扑鼻而来的血腥味再度刺激我的大脑,胃里的恶心感再也压制不住地翻涌上来。我捂住嘴,“哇”的一声干呕,只觉得心肝儿俱颤,急忙从席上跳了起来,慌乱地下堂奔向内苑。
刘秀随即丢下堂上众臣,跟在我身后追了上来。
我扶着墙,躲在墙角,干呕不断。胃里翻江倒海,直到我把昨夜吃的晚饭都吐得一干二净,仍是不停地呕着酸水,不能自已。
“丽华……”
我用力拍打着胸口,做长长的深呼吸,身子不停地打着冷战。回首见刘秀站在墙根儿,似笑非笑地望着我,一脸的宠溺与怜惜之情。
“笑……笑什么笑!”我恼了,无名火起,“我吐得腿都软了,你怎么也不扶我一把?只知道站在那儿笑个不停。看我这么狼狈,你觉得很好笑吗?”
“丽华啊……”他长长地嘘叹,伸臂过来从身后抱住我,双掌有意无意地覆在我的小腹上,掌心滚烫,像把火似的灼烧着我。
我忽然也有点儿醒悟了,脸上“噌”的一下烧了起来,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肚子。
“丽华啊……”他又是一声长叹,然后扭头吩咐,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战栗的喜悦,“去传太医速来见朕!”
“诺!”随行的侍卫应了声,急匆匆地走了。
我一阵战栗,是兴奋,抑或是喜悦。
他仍是不松手地抱着我,我把手心贴在他的手背上,羞颜轻声:“我希望……是个女儿……”
“嗯。”他轻轻哼着,喉咙里带着一种笑颤的音儿,“阳儿会很欢喜。”
“那你呢?”我仰起头,后脑勺靠上他胸口,不依不饶地问。
他笑了,笑容如天空般明亮无瑕,如春风般撩人心弦:“我比他更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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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平乱(1)
彭宠父子相继身亡后,刘秀当即派郭前往渔阳接手太守之职。同时,刘秀又让自己的舅舅、光禄大夫樊宏,持节北上迎上谷郡太守耿况至雒阳。刘秀赏赐下宅院房产,封耿况为牟平侯,让耿况留住京都。
彼时,大司马吴汉率建威大将军耿、忠汉将军王常攻打富平、获索两地乱民,在平原县拉开大战,一路追击到勃海县,收降四万余人。
就在樊宏接耿况去雒阳定居的同时,刘秀下诏,命耿带兵攻打齐王张步——解决掉彭宠之后,刘秀开始定下下一轮的平乱目标,而主战挂帅者正式选定为——耿!
我怀了这第二胎,胎相却与怀刘阳时大相径庭,一直孕吐不说,还特别挑嘴,吃什么东西都觉得没胃口。怀刘阳的时候我体重急遽飙升,可这一胎非但没胖,体重还不断地在往下掉。
刘秀心疼,有心想结束手头的政务,带我回雒阳养胎,可没想到这当口上,素来忠心、恭谨谦逊的平狄将军庞荫竟然叛变,自称东平王,驻屯桃乡。
刘秀向来待庞荫信任有加,曾对左右言称,庞荫可托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地。庞荫的叛变令素来稳重温柔的刘秀勃然大怒,决意亲征。
我原不懂他为什么这么生气,事后他说了一句话,却险些让我落泪。
“予他百里之地,朕尚有追讨重归的一日;托六尺之孤,若是当真把我的子女托付给那老贼,到如今朕如何挽回?信错人,乃朕之过,此过,险铸大错!”
建武五年,夏四月,逢大旱,遇蝗灾。
尉迟峻悄悄递来消息,天水郡隗嚣有异动。
对于隗嚣,我向来认为此人不可信,大汉与他交好也不过是权宜之计。此人野心不小,决不肯就此屈于臣下。
“隗嚣遣了使者张玄去了河西,试图拉拢窦融。”
我以手支颐,感觉脑袋空空的,怀孕之后总觉得精神委靡不振,脑子也不怎么好使,常常会在想事情动脑筋的时候无故走神。
“他想做什么?”我敲着桌案,微嗔,“真后悔当初没有在长安一并做了他,留他苟安天水,果然成了一大祸害!”
“小人估算着窦融倒是有心想依附汉国,只可惜河西与雒阳离得太远,且中间隔着天水,行事极不方便。若是隗嚣从中作梗,只怕此事不谐。”
我咬着唇,抖着手中的竹简,冷笑道:“他这是痴人做梦,妄想豪桀成王,再创六国并立!”
战国之时,有六国并立,隗嚣想仿效先例,趁乱瓜分江山!
“现在益州有公孙述,天水有隗嚣,如果成家与汉再起争戈,那么胜败的关键便掌握在河西窦融手中。窦融的决定,举足轻重啊!”
我点头,窦融在此等局面下做出何等样的决定,是至关重要的。
“姑娘可有意向陛下谏言?”尉迟峻似乎拿不定主意,试探地询问。
“你以为你能想明白的浅薄道理,陛下会想不到吗?”丢开竹简,我站了起来,冷笑道,“窦融只有两条路可选,一为归附,二为对抗——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秦末的时候有位将军叫赵佗,被封副帅,随主帅任嚣率领五十万大军征战岭南,而后创立南越国,自号“南越武帝”。秦末陈胜、吴广起义之时,赵佗按照任嚣的临终嘱咐,封关、绝道,筑起了三道防线,聚兵自卫,控制了七个郡。
隗嚣的使者张玄给窦融出的计策,成则分疆,列国并立,败也能当个赵佗,独霸一方。
我左思右想,最终还是决定把这个情报透露给刘秀知晓,我给自己编了个很烂也很蠢的借口——谶语之术。
我本以为刘秀就算不起疑,也没道理会信我的胡诌鬼扯,可不曾想他听我说完,只是略有惊讶之色,冥想片刻后,反而表情凝重地对我说:“丽华替朕研磨,朕要给窦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