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馆里的摄影师,都可算是大师。拍和被拍的人内心郑重,端庄好看,气场有重量。
我常会对爱着的人提出要求,想看到他的家庭照片。看到他的母亲,父亲,姐姐,朋友,亲戚,全家福,因此获得进入一个陌生家庭核心的通道。进入他们的内部,获得这些人的细节和特征。年轻时人都这样美丽,皮肉光滑,眼眉清新。创伤、欲望、颠沛流离,风餐露宿,一切最终使人老去。这是时间的威力。
当我看着这些与我的生命无关的人的照片,他们的存在。我感受到彼此深深相联的存在于世的一体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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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春游。学校带领去奉化爬山,同学都跟着老师往前走,只有我迷了路。看到边上杜鹃花开得烂漫艳丽,想不明白为何不能去山野里看花,却要大伙一起人跟人排队爬石梯。掉队去山谷里漫游。独自一人,势单力薄。老师寻过来,严厉训斥。
一个人若注重自我的存在感大过于对集体的遵循,会成为一个边缘人。自主、远行、冒险、一意孤行,离开社会的主流。【wWw。Zei8。Com电子书】他需要付出某种孤立的代价。
二〇〇四年,抵达雅鲁藏布大峡谷和墨脱。我从不试图再回去墨脱。大雨,泥泞,高山,塌方,置于生死之中的麻木不仁。在路途中已知,有些地方,一生只能去一次。但那依旧是一生的事。二〇〇六年,出版《莲花》,为杂志拍摄第一次封面照片。在摄影师房间。衬衣,裙子,球鞋,长发,香烟,清水及耳环。那一年代表着生活的某处分界。
在拉萨的寺庙空地拍摄过的大丽花。那时是十月,不知为何,那花如此鲜艳。我热爱所有真情实感的花朵,如同热爱人之感性和激情。如同冲浪的人对剧烈浪头的等待和迎接。即便为之损伤。
《春宴》下厂,进入印刷期。这周做了第一次正式采访。是接受同一个人的第三次采访,她的问题一贯简洁贴近。
莲蓬,大丽花,绣球,马蹄莲,金色羊齿,日本折扇,团扇,丝绒披肩。第二个封面,距离〇六年黑白封面已过五年。工作从早上九点持续到晚上七点。宝丽来脆弱易变,无法复制,呈现出新的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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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某些状况下,必须转身放手,面对独自的茫茫黑夜。
如果这是必经道路,无需质疑为何需要如此。不管亮光在哪里,只管迈开脚步。置身于全然的黑暗之中,不再询问光的来源。只有持续的行走,才是划裂它的唯一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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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迷恋断壁残垣动荡中的城池。即便是一场幻术,也要各尽其责。
目送你一程。自此各奔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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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葬完毕的旧躯壳,生发出一片绿意盈盈的森林。你说,继续等。微微打个瞌睡,人生就翻开了新一页。我仍旧等待。我在等待。这所有的发生其实最终是在验证这个。
既可以死去,也可以谦卑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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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家里阴凉处储存大缸云南普洱茶。喝了那个人顶好的茶之后,再喝其他便觉得有些粗糙。可见茶跟见识一样,一被拔高,容易心生惭愧。也像得到一个境遇高贵的爱人,即便相处有限期,也会记得他的光华,更觉此后世间窘迫的人为多。我对茶素来无瘾,也不追求。偶尔喝到好茶,只当是邂逅,总是感谢的心居多。
紫檀,牛毛纹,暗而典雅的光泽。古穆的气质。色泽沉郁浓厚,也着实昂贵。红木老了之后,颜色也转暗。这些珍贵的木头,抚摸上去质感是独特的。清朗润泽,富丽从容。有芳香味。古代中国人知道什么是好东西。他们以现实主义的态度,理性对待自己的人生质量,欣赏、创造、赞美一切风雅的事物。
人该如好木、好茶。岁月会让珍贵的质地更有分量,以内在、密度、硬度、特质,对抗外界流动及喧嚣。凭着天生样貌和身材,以年轻取胜,并不是高级的优美。被生活锤炼过,充满内心历史,最终心定意平。这才有了人的品格。
搬运工人来送一盆粗壮高大的佛手,花盆不小心在樱桃木地板上划出一道细长伤痕。如同美与美之间的折损。要避免的只是恶与恶之间的碰撞。唯独这才是一种禁忌。
冬天晚上,不知为何经常会觉得饿。时常半夜起来吃东西。买了两双高跟鞋,同样款式,一双纯黑色,一双深紫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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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起疑心,没有贪念。记得即刻惜取,最好转眼就忘。这便是直指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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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制作古琴的偏僻工厂里,看到插在巨大瓦罐里的腊梅树枝,很粗壮,似乎是老树。旁边有两盆兰花。落地窗外绿树荫荫。普洱有一股陈年霉味。犹记得那个穿布衫的中年男子,信手抚琴,弹奏一曲。琴弦在空气中微微震颤,手指揉搓,心为之震动。
已过去两日,仍是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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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是照镜。每人不过担当自己的担子。读者在阅读时,自动拣取一本书的内心,书也在同时自动筛选阅读着它的那个人。不会互相等待。若因心性、理解、领悟和经历的差异,彼此缺乏流动的通道,书便是彼此的隔膜。
《春宴》出版,再次发起的种种争议都在预期之内。包括有读者感觉阅读困难或无法读完。这一切使人冷静,获得内在的反省空间,重新整理和观察思路。
各种谩骂、扭曲等恶口,则只是人心各自的事,已与作品本身全然无关。貌似这个社会充满一种无畏的疾病般的攻击性。(在虚弱而躲藏的假面背后。对他人的践踏替代不能如愿的欲望的发泄。)
虽在网络或匿名,心念和语言的种子最终仍会在自己的心里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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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敬慕那些温柔的轮廓洁净的人,他们仿佛已经是一种完成。但我更为喜爱那些面目安静却暗藏不羁和顽劣的人。他们的心还走在路上,还在等待被损伤和重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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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失了一只碗,得到两只扁平的茶盏。一只上面描着兰草,一只是莲。这世间诸事不增不减。洗净双手,午后沏茶。即便是我自己,也无法道出这种内心时时沉默的完整和满溢。
冬日夜晚,好的事情是看到家里亮起来的灯,躺在被窝里看书,喝到热茶,在早晨的寒意和阳光中跑步,炖煮热汤,小餐厅里喝酒。
春节对我来说不是一个愉快的节日。喧闹世俗的春晚,惊天动地的鞭炮,丰盛腻足的食物,映衬着人在命运阴影里的颠沛流离。有时我只愿与一人同去某个幽僻而深远的小村庄,喝酒,踏雪,入睡,早起携手寻访腊梅花……静静做这些与世隔绝的事情。美好愿景需要正确的人参与。需要很有力气地生活着。
时间太短,时间不够,但一切都来得及。一起去环游世界,带上简单的行李即刻出发。时间所剩无多,走得越早越好。
冬季末梢,阅读、休憩、净化、过滤、内省,首要的是感谢。感谢自他人之处所得到的,也感谢自己为他人所送出的。“请看到任何事物的完美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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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是一座浸泡在海水中的宫殿。多年之后,你会记得它,也许忘却它。最终,你会怀念它。这种悲哀与击伤。这种怜悯与温柔。这空无而充盈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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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东京拍摄的照片被邀请制作成一个小说家的新书封面。对方出版社询问如何付酬,答复他们不收取任何费用,赠予对方。样本寄来,翻看几页,其中有一句话。“我一生有的都是些琐事,历史跟国家从没有烦过我。”
整理书房,旧信,照片。有很多没有整理。时间每一刻都在流逝,这些被凝固的瞬间,记录了曾处在何时何地,曾与谁对照,曾停留过怎样的自己。片段里可捕捉到构成自我的一条微弱而明确的线索。有时你会遗忘,事实上它一直存在。
再次看到尼泊尔小城镇的早晨。空旷的马路边,牛和垃圾在一起,天空泛出灰蓝色。那是炎热天气里唯一略有清凉的时分。人在路上,每一天都在朝向未知,朝向新的没有抵达的目标。在陌生的文明和人群里生活,感受他们带来的崭新的冲击。
那些内心静谧的片刻。清晨的麦田和雾气。微妙的光线。一条逐渐忘记自己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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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疑问,需要费心操劳的,需要勉强敷衍的,都不是你的东西。挣扎或对抗的过程,只是用以训练的工具。属于你的事物,只会以自动出现的方式靠近,并且自在而适宜,得心应手,水到渠成。它在终点等待,只为见证你真正的自足。
中午做意大利面条。去商店买白衬衣,新的内衣。今日是否应该早睡,并在睡前认真读完二十页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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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约中的一个梦。听见空姐过来说,现在无法降落,也不能确定飞机是否需要飞去另一个地方。听到之后,没有什么恐慌,也无悲喜。只是无法证实这是做的梦还是现实。醒来后,飞机降落于云雾阴沉暴雨即至的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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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想竭尽全力地投身自己的工作之中。对我而言,除了工作便一无所有。我感到自己言犹未尽。可是在目前的抑郁心境下,我又说不清自己想要说什么。长年以来我所期盼的作品,是寂静的观照,素材的纯化以及孤独的境地。而我的反省,却要将我折磨致死。”(林芙美子)
世间欢歌急锣,何以找到一处能够安顿身心。造出空中楼阁,分明不过是一个人的花好月圆。虚妄的游戏,诚恳的任务。仅存的一线自由。
如果不写作,心无法在这个世间找到一个停栖之处。事实也是如此。
不信服任何权威,也不试图成为权威。平静面对各式角色的表演和出场。事物各有流派和属性,人各有偏爱和立场。无需在观念各异中寻找客观。应独辟蹊径,找到真实。
数十年后,这些人有的被焚烧成灰尘撒入大海,有些被放入博物馆展览,有些被做成了纪念碑。只有彼此的灵魂是平等和自由的。
超出他者的美有时会成为一种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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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是土壤里的种子,海洋中的灯。它不会在我们失去相信之前自行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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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失一只白玉镯子,不告而别,失去踪迹。如同一些物品,过些时日又会默默在某处自动出现。如果它要回来找我,它会在某时某地出现。如果它不回来¨wén ;rén; shū; wū¨,这是它要的结果。这样想着,便不觉得丢失了它。我想我在等待它自动决定。
W来短信,早上两点刚回北京。中午十一点左右接上他,来家里小坐。喝普洱茶,小叙到十二点多。送我一方印章,刻的四字,“万事可忘”。
下午与出版社编辑见面。有大量工作。
晚上和两个朋友在一家从未去过的热闹餐厅吃饭,等候时下五子棋。我本能趋向幽默而热情的人,他们带给我热量。如同少年同学,单纯而无猜的气氛。人喝至微醺时,觉得与世界疏离僵硬的距离有所拉近。回家时车子驶过空旷野地,铁轨通道,拎着手提灯看护铁道的工人。深夜雾气的城市呈现荒诞意味。
完成长篇的采访和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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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日相见,只想先牵着你的手温存地哭一场。无需说起这半生已然过去的哪怕最微小的一丝丝煎熬。那曾使我们的心刚硬和受苦的,也必然会在某时,使我们的心再度温润澄净如同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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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活着的每一天,把当下的事一件一件做完。用全力做尽它的内在含义,做到应该抵达的程度。生命不时泄露些许真相,让人看到千疮百孔。虚饰逃避一样需要用力的麻木,不如继续爱,爱下去,被爱,保持热诚和天真。
花园里的树,落花脱尽后便长满绿叶,之后还会有果实,来年依旧有花期。想起这些来,觉得怎样都是对的。都是圆满。我会在时间的宏观限度里等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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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来人往看灯会,你是灯笼下悬挂的那则不可能被猜出的谜题。只有一个人,他不想猜。他要这盏灯,只是觉得它美。紧紧握在手里,照明夜色中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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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掉灯之后房间里还有微微光线。她困倦而眠。
幼童的睡眠深沉而酣畅,如同进入洞穴,听不到呼吸的声响。在她入睡时,我会抚摸她的头发,额头,手指,脚趾,嗅闻她淡淡的芳香。抓住她胖胖的小手,感觉肌肉的弹性紧绷,蓬勃生发。轻轻地碰触,来来回回。留恋这无需发出声音的抚摸。母亲以前也经常这样抚摸我。
若她疲倦,习惯蹲下来让她趴在背上,背着她走。城市里很少看到有人背孩子,我习惯这个方式。童年时不同的亲人背过我,这是流传下来的方式。这样的时刻我们能得到同样的安稳。
我是个母亲吗。我的内心一直也有个孩子,渴望与她一起成长。等她成人之后,我希望她能够“看见”母亲心中的这个孩子。
保持生命实践的信念和勇气,是应该为她做到的一件事情。
一个能够控制情绪不失态的母亲。不抱怨、不说多余的话。一往无前。一个始终在学习、在工作、在创造的母亲。
这几点已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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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我希望她在我写过的文字里去尝试真正了解我。了解我曾有过的,现今所有的,以及未来会有的一切。有时则觉得她可以对我的内心一字不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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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如何表达对你的感情。
未曾为你写过信,不曾仔细记录你的一切,也不随意对别人谈论你。有时默默观望你入睡的脸庞,在你衣衫的破损处缝补上针线,或者随时回应你在寻找我的手,你对我的叫唤。言语总不显得妥当,它无法测量其中的深刻。
我要谢谢你来到这个世界,投靠我。借助我的肉体实现你的存在。我相信你有使命在身。
用你纯洁、明亮、温暖、有神的光芒,照耀我,逐一充满我与这个世界之间隔膜的距离。让我得以平静、坚强、持续。你扶助我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时间。我知道,你是来挽留我的。挽留我与世间始终存在的一种岌岌可危的脆弱的关系。
把美好的东西,放在你的手上,就如同放在我自己的手上。
愿你以本真的样子存在于世,感觉到快活。有来自于这个世间和自处的容纳之地。自益和有益于他人。
我爱你胜于我的肉身停留于这个世界上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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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过境,万籁俱寂。只剩下一片白茫茫大地。干净如明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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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手抄经文残片中,清晰可见的墨字,印入眼中完整的一句是……皆得解脱,所得不退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