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秒,艾亚完全僵硬了。这一秒,艾亚甚至怀疑自己同意嫁给罗切斯特是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这个男人对于他关注的人与物,有着超乎寻常的敏感,这让身藏秘密的艾亚突然感觉不知所措。
该怎么回答他呢?关于前世今生的事,艾亚从没打算与任何一人说起,哪怕这个时代,已经有了蒸汽机,有了工厂,但做为基督教徒的他们,自己就是一个值得商榷的存在。
“我不知道,先生。”艾亚沉入深思中,习惯性的称呼又冒了出来:“关于我的一切,正如你所说,是不足一张白纸篇幅的人生。碌碌无为,却也清白坦然,自认没有什么不可对人言。如果真有你认为的神秘,或者是你不能了解的异事,恐怕是你认为不重要而没有问过我的事,让我自己猜想,可完全猜不透。”
——滴水不漏的回答。
拥抱在这一秒变得不那么温暖,虽然一样用力,却多了份不安。罗切斯特有些无奈地低下头,再次噙住艾亚的唇,细细描摩,柔软与艾亚本能的迎合,都给罗切斯特带来如小电流窜过的冲动与愉悦。
——还是爱她。没有办法。
“简,婚礼上,你可还有想见到的朋友?”罗切斯特半拥着艾亚绕过一株茂盛的山毛榉,边走边问。
“乌……”话到嘴边,艾亚又咽了回去,抬起头就看见罗切斯特似笑非笑的表情。
“乌尔?他的请柬已经寄出去了。你不说,我也会请他来。”罗切斯特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艾亚:“简妮特,你对这位乌尔先生是什么感情?”
听了这个问题,艾亚有些好笑。终于象个正常人了,询问女友绯闻对象,多少还显得可亲一些:“朋友。”这个答案,连艾亚自己都觉得太官方,见罗切斯特挑眉,不由笑得更欢了。顿了一下,才接着道:“我跟乌尔比较聊得来。”
此言一出,艾亚立刻就能感觉到罗切斯特揽在自己肩上的手僵了,连忙解释了一句:“乌尔他不是那种时时端着架子的贵族,这……很难得。先生,你也知道……我,我其实是有些不喜欢守规矩的。所以……不过,也仅止于聊得来而已。友情是有,爱情……爱德华,难道你不相信我?”
罗切斯特看着艾亚紧张的表情,过了好一会儿,突然笑起来:“不是不相信,只是不喜欢他看你的表情。简妮特,虽然我确实做过很多在他人看来是极尽粗野的恶事,你也不要把我事事想得那么坏。只要事关于你,我总要想一想的。相信我。”
“除了乌尔呢?简,你还有想见的人吗?在你的人生最重要的时刻。”罗切斯特继续问,一瞬不瞬地盯着艾亚,试图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些许端倪。可是,如她所说的一样,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完全出自自然,好象真没有任何隐私似的坦荡。
这样的艾亚让罗切斯特不由笑得更深了。真坦荡固然可喜,假坦荡能做得如此镇定,也足够让人生不由自主生出征服之心。这感觉太甜蜜,罗切斯特盯着艾亚又想上去吻她。可看她一脸认真思索的模样着实可爱,不忍打断,终还是抿了抿唇,没有动。
艾亚对于罗切斯特的想法一无所知,摸着下巴兀自想着,其实确实有一个人她是想见一见的,正是在洛伍德八年间对她最好的谭普尔小姐。这位谭普尔小姐善良温柔……就罗切斯特的话来说,就是懦弱可欺。只是,艾亚也不知道她嫁人之后去了哪里,而且,艾亚对她只是感恩,若是长久相处,怕也是闷得慌。
想了想,艾亚还是摇了摇头:“没有了。”顿了一下,艾亚才抬起头,看着罗切斯特,决定把心里的话说出来:“爱德华,对于婚后生活,你有什么想法?如你所说,我们还太不熟悉,对此,我很担心……我不喜欢无所事事的生活。象那些太太小姐们一样,整个冬季不停地舞会与应酬,我恐怕我自己无法愉快地担任这样的角色。爱德华,我……”
——我希望你慎重地重新考虑我们的婚姻。
这样的话,艾亚噎在喉间,说不出口。自私也罢,爱情的占有欲也罢,甚至只是为了自己的名誉着想,艾亚到了现在,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离开罗切斯特的结局。既然如此,当然需要的是——他的妥协。
艾亚顿了一下:“爱德华,你有什么想法?”
“我也不喜欢。”罗切斯特微微一笑:“玫瑰都摘到手了,谁还愿意不停地施肥?我记得,简我们曾经讨论过,关于道德、法律、人情规范,与践踏它们所需的资本。现在,简,你拥有了这个资本。你今后不必再谦卑,不必再恭顺,你可以在任何时候挺起胸扬起下巴,说自己想说的话,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只要你的生活里有我,你爱我,其余的,你不必忧心。”
罗切斯特的口气淡然,没有多余的情绪起伏,可就是这样的表现愈发地显示出他的嚣张,发自骨子里的嚣张。这人……二十年的傲慢生活并不是毫无建树的。他有再多的心灵苦闷,有再多的诗人般的情怀,终还是一个大权在握的上位者。正如初遇时他说的:“我被宠坏了。”,一点没错。
艾亚却半分没有为这番话欢欣鼓舞,更多的却是沉重。这所有的自由与资本都只依赖于——爱德华?罗切斯特是自己的丈夫——这一点。这让艾亚感觉恐惧。从来都是自己挣钱自己花,自己戴花自己摘的女性,这种突如其来的巨大财富砸到脑袋上的第一想法就是痛苦,因为想要支配这些财富的唯一条件就是:需要自己伸手要……这个姿式,是乞讨的姿式。
是矫情吧。艾亚自己也点点头。别说维多利亚时代,就是前世,也有大把的女性认定做得好不如嫁得好。也没有谁认为使用丈夫的钱是可耻的事。到了这里,却为这个别扭,实在是矫情!
艾亚甩甩头,扬起脸笑开来:“我真的所有的事都可以做吗?”艾亚想到了自己的胡达尼特?奎因。
“真的。”罗切斯特似乎也看出艾亚在开玩笑,轻轻弹了下她的脑门:“如果做坏事,一定要先跟我说哦,我好提前给你做好善后的准备。”
“我哪会做什么坏事?!”艾亚嗔笑。
“什么坏事都可以的。”罗切斯特也跟着掰:“你要杀人的话,我可以给你准备枪,挖坑埋尸。你要打人的话,我可以帮你劫人,打人。就算你想把本内维斯山炸成平地,我也绝对义不容辞。简,你想做什么都可以。”说着,罗切斯特看向艾亚,见艾亚不以为然的表情:“难道你不相信?”
“真不相信。”艾亚抿了抿唇,微笑:“你这人就是说得强大。其实,你连伯莎这样的疯妻都养得强壮如牛,明明对她恨之入骨,却如此善待,我还真是很难想像你可以做出多大的恶事来。”
罗切斯特的脚步顿了一下,再转过来时,已是眼色深沉:“这是两回事,简。娶伯莎为妻,虽然受到了欺骗,但确实并没有谁强迫我。我因为自己的愚蠢种下的恶果,我自然得承担责任。她如果不是我的妻子,不是我的责任,杀不杀她不过是一个念头的事,而且事后我一定都不会放在心上。当然,简,我并不是在说我是个杀人狂。更确切地说,我极少会使用这么极端的手段。我的意思只是说,我的恶,只对于我不在意,与我无关的人与事上。就象老鼠只在乎它的散发着嗖味的蛋糕,而不在乎华美的地毯一样。我也是如此。”
艾亚一愣:“你其实……就是护短吧?只要你认下的属于你的东西,无论对错,你都护着。”
罗切斯特歪着头,看了会艾亚,觉得这个女孩子实在是很奇妙,总是轻而易举地说到自己心里去。这种感觉既有种如释重负的满足,也有种被窥见秘密的恐慌与甜蜜:“一点没错。简,现在,你就是我的短。”
胡达尼特?奎因的现身
一年未见,阿黛拉虽然面容稚气未脱,但个子却长高了不少,站在身材娇小的艾亚身前,正好齐在她的脖子上,从背影看,简直象两个小姐妹,甚至阿黛拉的背影看起来还更粗壮一些。这让本来就一直缺少权威感的艾亚深感挫败。
更让艾亚感觉挫败的是,自己兢兢业业几个月的教育,成绩远远不及这一年来学校教育成果的一半。可能是因为学校里没有人会迁就她的法语与古里古怪的口音的原因,现在的阿黛拉说了一口流利纯正的英语,只有偶尔一现的米尔科特城的重音靠后的口音小习惯,显示出受教育的出处。至于礼仪更别说了,原先的娇骄二气全无,一派大方娴静,看得艾亚唏嘘不已,果然孩子的成长还是要在孩子中间完成。
阿黛拉重见艾亚,可能是受了费尔法克斯太太的叮嘱,初时还很拘谨,但毕竟还是小孩子,见艾亚与半年前并无区别,既没变漂亮,态度也一样和蔼可亲,磕磕绊绊地说了会话,一个小时后就又回到了一年前的状态,兴奋地围着艾亚不停地问这问那,无辜的表情配合劲爆的问题,时常让艾亚尴尬地答不上来的同时还得保持哭笑不得的矜持。
“爱小姐,你回来了,我是不是以后就可以不用再去上学了?”阿黛拉对于难得的休假表现出强烈的喜好。
“不行。”艾亚毫不犹豫地拒绝,教育孩子本来就是为了生计的无奈之举,现在有了选择权,艾亚绝对没有那么强大的爱心去做这一项费时费心也不讨好的工作。艾亚歪着头,看着阿黛拉:“怎么,阿黛拉难道不喜欢你的同学们?她们欺负你了?”
阿黛拉犹豫了一会儿,低着头,嘟着嘴:“也不算啦。只是学校规矩太多,很烦的。我还是喜欢爱小姐教我。”
有阿黛拉陪着散步,今天罗切斯特就安生地坐在办公室里,有太多的事要做,毕竟蜜月是要空出来的。
“伦敦来的信,主人。”安迪大冬天的头上出了细细密密的汗,明显是跑着来的。
罗切斯特一挑眉,停下笔,把信接过来,挥了挥手,让安迪下去,听见关门的声音才面无表情地打开信,看了起来。
第一张就是一张素描,一个富态的中年男人的素描。罗切斯特愣了一下,端详了一番,撇下素描,开始看信。伦敦的人查得很详细,这个男人就是与艾亚通信的《XX日报》的编辑弗恩?亚历山大,四十七岁,已婚。
看到已婚这个词,罗切斯特的微微地松了口气,之前无谓的猜测彻底丢到一边,眉眼也柔和了起来。态度从严肃变得有点点漫不经心起来。往下看。看到工作业绩一项时,罗切斯特猛地坐直了身体。
——胡达尼特?奎因?!这个名字……
罗切斯特愣了一下,拿出随身的钥匙,打开书桌最靠近自己的右边的抽屉,抽屉里最显眼的位置就是那本艾亚借给他看,他却一直没有还的《波普先生的神秘遭遇》。果然,书的右下角用花体清清楚楚地写着作者:胡达尼特?奎因!一字不差,就是他!
罗切斯特对着书和信沉默了好一会儿,心思翻转不停。难道艾亚是因为太过于喜欢这个胡达尼特?奎因,所以才与编辑通信?这个说法,怎么想都觉得说不通。且不说,艾亚的个性绝不是那种热情到莽撞的人。就算艾亚莽撞地以热心读者的身份写信去编辑部,那也完全没有道理这位做了十几年的老编辑会为一个热心读者而保持长期的通信过程,而且,频率还不低。最可疑的是,据安迪来报,干草村邮局的职员说,一年前,J。E。的来自伦敦的信件往往伴有汇款。艾亚的性格绝对不会无缘无故白拿人钱财的。关于这一点,罗切斯特一点怀疑都没有。
罗切斯特瞪着窗外美丽明净的荆棘园,良久不能出声。编辑,信,钱,还有艾亚第一次辞职时的态度……一切的一切,描述出一个真相,纵使再不敢相信,也只有一个可能——艾亚就是这位文坛新秀,以写黑暗现实残酷人性着称的犯罪小说作者:胡达尼特?奎因!
在脑中努力地把看起来苍白瘦弱的艾亚与黑暗冷酷的胡达尼特?奎因联系起来,却完全无法融合。这、这、这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啊!胡达尼特?奎因对人性之恶的了解,对社会之恶的了解,根本不可能是一个没有经历过社会的十九二十岁的少女能做到的。更何况,关于各式死亡特征所代表的意义,这方面的精通,据拉布罗塞医生说,恐怕他都不如这位胡达尼特?奎因知道得详细。这样的胡达尼特?奎因,又怎么可能是经历单纯到一眼就能看穿的艾亚呢?!
有太多的疑点表明着这个猜测的不可能,可是也有太多的疑点支持着这个猜测的真实性。罗切斯特把《波普先生的神秘遭遇》翻开来,第十三次细细看了起来。
于是,晚餐时,餐桌上的主人只有艾亚,约翰?爱与阿黛拉三人。约翰?爱小孩心性,与阿黛拉相处愉快,没见到罗切斯特两人都只是惊讶了一下,就忘到脑后了。只有艾亚有些心神不宁,转过头问忙着上菜的莉娅。
“先生呢?”
莉娅行了一礼:“主人让人把饭送到办公室了。”
艾亚一愣:“先生很忙吗?”
“主人今天一天都在办公室。”莉娅实事求是。
晚餐,艾亚吃得食不知味。一直在反省,是不是自己这个未婚妻当得太过于闲散了?
吃完晚餐,一老一小两人聊得不亦乐乎,什么法国什么游戏之类的,显然已是朋友。艾亚在一旁低着头苦苦思索。犹豫了再犹豫,艾亚还是决定去看看一天都在忙的罗切斯特到底在忙些什么,不论帮不帮得上忙,表达一下关心总是好的。
“笃笃。”艾亚见从门缝里映出烛光来,心下一暖,自己还是喜欢努力工作的男人。
“进来。”罗切斯特漫不经心的应声。
艾亚推开门,不由一愣。房内的景象并不是她想像的“桌上一堆文件,某人奋笔疾书”的繁忙景象。罗切斯特虽然坐在桌前,但人却悠闲得很。修长的双腿自在地交叠翘在脚凳上,手中捧着一本书,看得认真。从书的形状与厚度上来观察,并不是任何形式的账本,也不是公文,看起来更象是本小说或者是诗集之类的流行读物。艾亚站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简妮特?”罗切斯特半天没听见来人表明来意,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