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书?能让我看看吗?”罗切斯特难得的客气,为了转移自己难言的心绪与注意力,特地开口。虽然口气淡淡,眼光却不离艾亚的手。
“一本关于犯罪的小说。”
“推理小说”这个词现在还不存在,艾亚选择了一个听起来比较容易明白的说法。说着,艾亚把书双手递了出去,实在是败给罗切斯特的目光了。艾亚从没见过这么涵义丰富的黑眼睛,一旦被盯住,就让人难以抗拒。
罗切斯特听艾亚这么说,不由一愣。再加上拿到手的书,封面是黑暗的歌特式风格,具备简洁而直慑人心的冲击力,更证实艾亚所言不虚。这一切让罗切斯特大吃一惊。对艾亚这个看起来文静温顺的女孩又多了一层新的看法。这个世界还有女孩子会看这样黑暗内容的书籍?恐怕连男人都不多。
罗切斯特下意识地看了眼艾亚,发现她面色宁静,一派怡然,与平时没有任何两样。好象这样惊世骇俗的事发生在她身上再平常不过一样。
罗切斯特与艾亚肩并肩,走过泥泞的干草村,一直走到坚硬的山路上,罗切斯特才把书举到自己面前细看。当看到作者名是胡达尼特·奎因时,眉头皱了起来——好象在哪里听过这个古怪的名字……
湿泥糊了鞋子,走在路上每一步都觉得很重很粘很滞同时也很冷,刚才在集市上因为赶得急,一直在小步跑,倒没感觉什么。现在突然转而用普通的慢速行走,艾亚体会到了这一切带来的强烈的不舒服的感觉。
而且因为冻,脚慢慢僵硬起来,每走一步都是疼。这个时候恨不得立刻冲回桑菲尔德,泡在热水里好好缓一缓。可是,这只是艾亚一个人的感觉,穿着锃锃亮的长皮靴的罗切斯特先生自然不会觉察到。他只顾拿着书皱着眉思索,脚步不停,依旧按照来时的速度,不紧不慢地跟在艾亚身边。艾亚在这一刻,不知是该感激他不忘之前迁就女性同伴的承诺呢,还是该愤懑于他的不细心不体贴。
“先生。”艾亚实在受不了了,湿泥里的水渐渐渗到鞋子里,脚冻得一方面痛,一方面好象又失去了知觉,每一步都感觉艰难。见罗切斯特拿着自己的书似乎很感兴趣,从封面目录到内容一页一页地翻着,不知道在想什么,难道打算在山路上就看完?
“先生!”刚才那声,罗切斯特明显没听见,艾亚不得已,又加大声音喊了一声。
罗切斯特一顿,转过头来,眉头还来不及舒展,看着艾亚:“爱小姐?”
“先生。”艾亚顿了一下,半垂着眼睛,一派纯良态度:“如果您不介意,我希望咱们能走快一些。我感觉有些冷。”
“冷?”罗切斯特的反应慢半拍,听到这个词还抬头看了看冬日里难的的大太阳。
“是的,先生。”艾亚左右倒倒脚,知道自己现在的状况不大好,回去得好好喝一碗热汤暖暖。想着,认真地看向罗切斯特:“如果……如果先生对这本书感兴趣,我可以借给先生先睹为快。怎么样?”
这时候,罗切斯特才反应过来,一挑眉:“看来爱小姐是真的冻坏了。我以为能在冬天的黄昏站在灌木丛里还能抒发诗兴的小姐是不会觉得冷的呢。”
——这时候还不忘损人?!
艾亚被冻得脾气大坏,听罗切斯特这么说,差点想冲他发火。可是这位先生根本不给艾亚发火的机会,直接步伐快了起来,衣袂带风地走在前面。走了几步,见艾亚并没有跟上来,又转过头来看,这才发现艾亚的走路的动作很僵硬,左右摇摆,好象是还不会走路的小鸭子。猛一看还挺可爱,可是,那双提着裙子的手在阳光下看起来几乎是青色的。
罗切斯特不由脸色一沉,迅速走回来,一把扶住艾亚的胳膊,把她整个身体的重量压在自己身上,眉头拧成一团,怒气冲冲:“爱小姐,情况竟然这么严重了你还不说?!这种情况下你还说什么要求走快?!你这样能走快得了吗?!”
艾亚一怔,虽然明知道罗切斯特这样又急又冲的话是出自于关心,但还是忍不住很丢脸地觉得委屈,委屈得想哭。主要是,脚痛得要命,湿水进了鞋子现在似乎全变成了冰渣,站着都觉得难以忍受。谁料到自己会心有余而力不足呢?虽然想现在已经坐在桑菲尔德府了,可是这脚别说快走,现在就算慢走也觉得疼啊。又疼又冷,那种冷象是能从脚底直钻到心脏一样,让人浑身忍不住打哆嗦。
艾亚生病之见闻
后来,在罗切斯特的诸多要求下,艾亚也变得不理性起来。不肯被罗切斯特抱,也不肯被他背,甚至不肯让罗切斯特以搀扶的姿态走回桑菲尔德。而在罗切斯特的眼里,艾亚现在的这种状况根本不可能用脚走回桑菲尔德去。从这里到桑菲尔德就算是平常速度也要走将近一个小时呢,更何况她现在这种状况?
罗切斯特见艾亚低着头,除了摇头否定自己的提议之外,倔得什么都不说,几乎是有些怒了。但一想到刚才她那付可怜样,又深吸一口气忍了下去。
“好,要不这样。”罗切斯特指着那边小路的两阶石阶:“你坐在那里不要离开,我回去请约翰驾车过来接你,如何?爱小姐。”
艾亚思量了一下,让自己走回去的可能性确实不大。罗切斯特能想到这样的安排已经是无奈之举。艾亚点点头,算是争执过后第一次仰起脸来对罗切斯特微微一笑。
罗切斯特一愣,别开头去,嘴中嘟哝着什么“怎么这么倔”之类的词,然后把自己的斗篷披风脱下来折好垫在青石阶上,才扶着艾亚走过去,坐下来。因为姿式的原因,艾亚的鞋子从满是泥浆的裙摆下露了出来,鞋与裙摆现在是同一颜色,俨然已经是一双泥鞋,半湿半干,完全看不出原来的式样了。罗切斯特一愣,表情瞬间变得严肃。
“千万不要走开!我很快就回来!”罗切斯特不放心地再次叮嘱了一句,才在艾亚微笑的挥手中奔跑起来。
艾亚扭过身体看着罗切斯特奔跑的背影,不由笑得更加灿烂起来。这个时代的绅士恐怕除了打猎根本不会有机会奔跑吧?而且,有时候打猎他们也不下马,“奔跑”在绅士的概念里恐怕根本不是属于人类的词语。就算是“粗野”如罗切斯特恐怕也是第一次,还穿着那么长的马靴。跑起来的步伐看起来还真是别扭,不流畅也不优美,不过,在这一刻,艾亚觉得这位罗切斯特从未有现在这么有魅力过。
——为难你了,罗切斯特先生。谢谢你。
艾亚笑意缓缓敛在眼中,回身把自己蜷成一团。虽然是处在一簇灌木的后面,但四处还是凉冰冰的。用斗篷紧紧包裹着自己的艾亚远远看过去就象一块黑色的石头,衬着被风吹得微微颤动的灌木丛,显得完全没有生气。
艾亚这次最失策的地方是,因为从没有在冬雨过后来过干草村,也可以说是,从来没有在冬雨过后去过任何一处下层居民的聚居地,所以,没有记得要穿皮靴的经验。布鞋,哪怕是厚布鞋对于这样的环境来说,结果都是一样。艾亚以前的生活环境还是太单纯了。
现在,艾亚觉得,如果是自己一个人的话,也不致于弄到现在这么狼狈的状态。这样无助,甚至无助到让人感觉羞耻的地步,现在的一切都让艾亚很生气,生自己的气。
如果是艾亚一个人,遇见那样的泥泞会不会不顾一切蹚下去都是个问题。就算真的蹚下去,半路会不会后悔返回也是个问题。就算真的一路走到底,去了邮局,艾亚也会根本自己身体的需求调整速度,而不会越冷走得越慢,最后成了现在这样。
……以上,都是在找理由,在自己痛苦之后迁怒他人的恶劣心理。艾亚叹口气,把头埋在自己膝盖里,使劲捶了自己几下。自己还是太弱了,不但是身体上,甚至心理上也是,竟然迁怒于他人,这真是一件糟糕至极的事。以为自己可以掌控一切的时候,现实却让自己认清真相。自己之前还是自信过度了。这个时代不是前世的那个时代,女孩子只要愿意就可以去任何一个陌生的地方,资讯足够发达,可以预防一切。这个时代……这样做实在太冒险了。
转头看向山下的小山村,艾亚心中只浮现一个念头:无论如何,也不要象原版简·爱那样,不过是拒绝爱情,就在荒野里流浪三天。饥饿寒冷甚至可能还有恶汉,想想都觉得那太可怕了。简·爱当年能活着,还遇见好人,那真是因为遇见了一个好作者的原因。现在自己成了简爱,艾亚不相信自己还有那样的好运气。
这么没有追求的艾亚,等她再次有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桑菲尔德自己的床上,温暖的被窝,清爽的身体。这一刻,艾亚对罗切斯特这个男人大生好感,无论如何,这个男人还是一个非常负责非常细心体贴的男人。纵使是已婚的关系,自己并不想跟他发展出意外的感情来,但不能否认,这个小气别扭的男人还是有非常男人的一面的——光是奔跑那一个小时的路程,艾亚都得好好地感谢他了。
“咦,卡特,她怎么在笑?”
艾亚听见罗切斯特的声音,但这个声音听在耳朵里总好象隔了一大缸水似的,恍恍惚惚的,不真切。艾亚努力地想睁开眼睛,眼前有一片亮光,可是,与声音一样,模糊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
“没事,她现在正在发烧,出现什么表情都不奇怪。一会让女仆给她服了药,睡一觉就好了。”另外一个男声在回答罗切斯特的问题,听意思好象是医生。口气很沉稳,好象艾亚生的病不过是个小游戏,不值得关注。
“谢谢你,卡特。”罗切斯特的声音连带着脚步声渐渐远去。
艾亚神智虽然是清醒的,但是感觉很累,身上热得很,与睡前那种浑身冰冷的感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热得象是火在烧,艾亚忍不住把软软的手伸出被子,凉丝丝的空气让艾亚舒服地叹息。接着,另一只手……
“爱小姐!”罗切斯特的声音,非常严厉:“你在生病,在发烧,绝对不允许把手脚伸出被子!”
艾亚脑子现在完全思考不动太多事,完全是直来直去的。听到罗切斯特的话,眉头皱了起来,然后就听见罗切斯特的脚步声突然急冲冲地近过来,艾亚转过头来,只看见黑黑一团,长相什么的完全没有正常显示。
“你怎么啦?不舒服……”
罗切斯特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艾亚嘶哑的声音:“先生,做为一个绅士,不应该随便进出一位女士的卧室吧?”
罗切斯特动作一僵,这种时候还有心情计较这些细枝末节。只要自己想,整个桑菲尔德有哪个角落是自己不能去的?!不过,罗切斯特不打算跟一个生病的女孩子较真。停住脚步,转身出了门,对着门口的费尔法克斯太太说道:“让莉娅来看着她,喂她吃药,不许她乱动,更不许随便下床,直到病愈为止。”
罗切斯特的声音绝对不小,口气很冲,明显是对艾亚刚才问题的回答。病床上的艾亚听得一清二楚,正要反驳什么,就听见罗切斯特的皮靴在地板上响亮的笃笃声好象带着怒气似的,渐行渐远。之后,艾亚根本来不及想太多,就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
莉娅做为资深女仆,做起侍候人的活计来非常俐落,完全把艾亚当成一个没有情绪的无生命体对待,一丝不苟地执行着罗切斯特之前的命令,一直到卡特医生说艾亚彻底病愈为止,艾亚除了方便,没有任何一个机会下床,甚至连书本都不让摸。这样压抑的气氛让艾亚恨不得自己真的病得晕过去了,而不是清醒地躺在床上七天。
中间,阿黛拉来看过艾亚几次,虽然很聒噪,但是她的活泼好运还有孩子气十足的提问,都让艾亚沉闷至极的养病生活添了几分光彩,不由地对这个小女孩更加喜爱了。
费尔法克斯太太也来过两次,说起约翰与罗切斯特把自己运回来的过程,按照惯例还是把她的主人罗切斯特先生夸成天下少有的英明神武,车夫约翰直接被她忽略了。不过,说起艾亚昏迷这件事,费尔法克斯太太的口气还是有些不满。艾亚对这点还是很理解,谁喜欢自己雇的员工生病,不但不能工作,还要公司掏医药费的?不过,基于罗切斯特什么都没说,还对艾亚的病情非常关照,费尔法克斯太太也不好说更多的不是。只是说了一句:“爱小姐,身体这样弱,以后还是少出门的好。”
少出门……恐怕很难。艾亚在费尔法克斯太太走后,一个人在床上思量,是不是真的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掰着指头算自己的存款。这次的出版费比较高,与从前的加在一起,差不多有四百多五百镑的样子,应该足够自己在伦敦落脚了。不过,经过这次这件事,艾亚没有了当初的自信,发现自己对这个时代的大环境了解得还是太少了。也许应该找个机会咨询一下罗切斯特,现在的伦敦是什么样子,住房租金还有别的与生活相关的细节问题都需要问问清楚才是。
不过,这个想法在不久之后就被罗切斯特亲手给扑灭了。那是艾亚刚才痊愈的那个晚上。
艾亚一病七天,连之后的礼拜日都被管制着,没有参加,也别说去取信写信回信了。不知道弗恩会不会因为没收到回信而担心。为此,艾亚心里其实有些着急。更加坚定了要早点提出离开的想法。
当天白天,给阿黛拉补这一周来的课程,这个孩子放松了这么久之后突然上课,似乎觉得很新鲜很有趣,表情专注,竟然比从前还要专心些,只不过经常在上课途中问出“爱小姐,生病是什么感觉”这一类的傻问题,好在艾亚对孩子的耐性很好,并不恼,一一笑着回答了。一个白天过得算是非常惬意。
到了晚上,吃了晚餐之后,艾亚刚回到卧室坐下来,准备把自己的石头房子雪夜杀人案重审一遍,就听见推门声,转过头看见费尔法克斯太太举着蜡烛进来:“爱小姐,先生请你和你的学生去休息室,同他一起用茶点。”
艾亚起身行礼,心里暗道:来了。
热心读者罗切斯特先生
罗切斯特坐在炉火旁边的长背椅上,蜡烛只有一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