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亚起身行礼,心里暗道:来了。
热心读者罗切斯特先生
罗切斯特坐在炉火旁边的长背椅上,蜡烛只有一支,远远地点在桌上,罗切斯特的这个角落显得特别昏暗,只有炉火忽明忽暗地映照着他严肃的面容。
从艾亚打开休息室的房门,罗切斯特就转过头来,把脸藏在黑暗里,一直盯着她。七天,七天没有看见这个小丫头了。这场来势汹汹的病似乎并没有使她的小脸更苍白一些,反而使她变得更沉静更……装模作样了。
罗切斯特本能地皱起了眉头,一脸阴沉地看着艾亚牵着阿黛拉走到自己面前。她一派闲适的表情,好象自己不过是她面前的桌子椅子一样,完全不能引起她的一点点情绪的波动。罗切斯特握紧手中的酒杯,心情坏得彻底。
“爱小姐,看来你的病全好了?”口气不由自主地就阴恻恻的,罗切斯特不意外地从余光看见阿黛拉哆嗦了一下,不由一声冷哼。
艾亚有些讶异罗切斯特的阴晴不定,因为刚才还听费尔法克斯太太说:“主人今天心情很好。”怎么一面对自己就变成了这样?难道是在生自己的气?可是,没道理啊。这可是七天来自己第一次见到他。
无论心思怎么转,艾亚提着裙子屈膝正正规规地行了一礼:“是的,先生。对于您的宽容与慈悲,我万分感谢。”
费尔法克斯太太听见艾亚的回答,正要插话进来说什么,却被罗切斯特一挥手:“太太,带着那个小玩偶一边玩去,不要让她来打扰我。”
罗切斯特一向不喜欢阿黛拉亲近,似乎对于这个随时提示他荒唐与被背叛的过去的小家伙有一种莫名迁怒的情绪。不过,虽然对阿黛拉始终冷淡,却从未刻薄过她,无论去哪里,只要回来都会记得给她带礼物。明明不喜欢她虚荣的个性,偏偏每次的礼物还都是她最喜欢的那些虚华玩艺儿。所以,每每看见罗切斯特这样口不对心的举动,艾亚都很想笑。这人在感情处理方面还真是幼稚。脆弱又敏感,骨子里还是个温柔又体贴的人,可惜,一直没有机会找到一个愿意善待他的这份温柔体贴的人。想想,也对可怜的……
艾亚垂下眼帘,一派温顺的样子,松开阿黛拉的手,对她微微一笑,算是安慰。有老板的决定在,自己也是无能为力啊。
看着费尔法克斯太太把阿黛拉带到桌边去,阿黛拉看见点心就忘了刚才的害怕,一下就笑开来。罗切斯特转过头来,见艾亚还是一动不动,垂着头,手放在身前,表情温良地站在自己面前,一付好象在说“请随意处置我”的可怜又可恨的模样,就莫名升出一股气来,冷哼一声:“爱小姐,坐吧。”
主人都开口了,艾亚自然不会委屈自己,安然坐到了罗切斯特指定的对面的长背椅上。虽然垂着眼帘,但艾亚一直在斟酌要如何开口请辞。毕竟,罗切斯特之前才……算是救了自己,自己病好了,只一句口头感谢就立刻说要离开,怎么想都觉得有些不妥当。就算是自己心里好象也有些过不去。可是,对于罗切斯特,艾亚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他。他除了感情什么都不缺,可偏偏自己唯一不能给的就是感情。于是,怎么开口请辞就成了大问题。罗切斯特的脾气大,为人又霸道,说不好就会大发雷霆。真要把局面搞到那样僵,就不是艾亚愿意的了。
“怎么了?爱小姐,一场病连同你的嘴也病了?”罗切斯特摇了摇手中的酒杯,看似毫不经心地打破沉默:“我印象里,爱小姐可是很会说话的。今天是怎么了?”
艾亚抬眼看了下罗切斯特:“那天的事,我真的很感谢先生。没有您,我恐怕连大病一场的机会都没有。”
听到这话,罗切斯特的脸就黑了,手中的酒杯也不摇了,瞪着艾亚,正要说话,却听艾亚再次开口。
“先生,我说的不是虚言,也不是向您乞怜。完全是发自内心的感激。”艾亚有些不安地拧了拧手:“出于道义,我应该报答您。可是,我思量了几天,发现卑微的我甚至连报恩这件简单的事都无法完成。因为,我有的您都有,我没有的,您也很完备。我完全想像不出自己该如何面对您。所以……”
——所以,也许,可能,用这个莫名其妙的理由可以离开得正大光明?
艾亚说着,眼睛眨了眨,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真诚更无辜。却不料得到的回答却是罗切斯特不屑的冷哼声。
“所以什么?爱小姐。”罗切斯特把酒杯一放,伸手在壁炉上方一抹,拿下一本书,正是那本胡达尼特·奎因的处女作《波普先生的神秘遭遇》。罗切斯特把它向艾亚举了举,随意地翻开来,看也不看艾亚,也不给艾亚开口的机会,就开口道:“无论什么,爱小姐,那都无关紧要。我可是说过,爱小姐你的话非常没有可信度的。”
见艾亚脸色一变,罗切斯特突然开心起来,唇边勾出一抹笑:“别生气。先别生气,爱小姐。我这么说可是有证据的。”
“记得么?你说,我很幸运,我的佃农都是些善良之辈。当时我反驳了你,你却不以为然。如果基于这件事来考量,我们可爱单纯的爱小姐又怎么可能会喜爱这么一本关于犯罪的书呢?”
说着,罗切斯特喝了一口酒,兴致高昂:“这本书我拜读了。让我非常吃惊的是,其中的黑暗远胜于我最初的想像。作者应该是个极端冷酷的人才能用如此平静冷漠的笔调述说一场犯罪。虽然最后的结果是正义战胜了邪恶,但作者本身从头至尾的论述中却没有任何贬低这个罪犯的词语,甚至还把罪犯塑造得美丽智慧勇敢楚楚可怜,连犯罪的动机都显得合情合理,情有可原。这样的女性连我都忍不住动心,可她却是个罪犯。真难以想像,是不是,爱小姐?这样的故事……固然精彩,但是,我难以想像热爱它的读者会是一个单纯可爱的人呢,爱小姐,你说是不是?”
艾亚一时之间情绪复杂,说不出话来。如此长篇大论就是为了论证自己的话不可信?艾亚更相信其实这位先生是找理由来交流读后感的。这人……太孤独了,连交流思想这么简单的事都需要如此曲折的方式才能达到,真是……佩服他。
“先生,这并不矛盾。”艾亚看见罗切斯特亮若星辰的目光,忽然不忍心它因为失望而暗灭下去,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在《波普先生的遭遇》里,您看见的是冷酷与犯罪,我看见的是侦探波普先生的幽默与爱心,他的智慧他的悲悯,还有他藏在不正经表面下的一颗正直的心。”
罗切斯特一怔,唇边的那抹带着丝得意的笑收敛起来,严肃地瞪着艾亚,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说服我了,爱小姐。如我之前所说,你确实很会说话。”说着,他向前倾了倾身体,似乎是在试图离艾亚更近一些:“这么说,爱小姐是因为喜欢波普先生这样的男人才买的这本书了?”
说着,罗切斯特低下头去,把书翻到后面,就着火光看见后面的价格,皱起眉头,喃喃自语:“十二便士……对于爱小姐来说,应该是很不便宜了吧?”
艾亚脸憋得通红,咬牙瞪着罗切斯特。真想把书抽过来狠狠地敲一敲这个长得跟块铁锭一样结实的家伙。自己刚才还在可怜他,现在他就这样冒犯自己!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自己之前实在是太善良了!这人,根本就不值得同情!
罗切斯特却似毫无察觉似地继续大放他的逾矩之语:“果然是爱做梦的年纪,真是幼稚。这位波普先生放在现实中就是个落魄贵族浪荡子,比我还不如呢。爱小姐,你要是中意这样的人,以后可是要吃大亏的。”
“先生。”艾亚牙齿咬得滋滋响:“您想太多了。我不过是在说小说,而不是现实。况且,就算在现实中,我也不认为有多少男人可以胜得过波普先生。当然,如果您要比钱财权势的话,波普先生自认下风。别的品质,波普先生完全可以当做优秀男人的典范。”
这是拐弯抹角地说罗切斯特远远不如这位虚构的波普先生,但是罗切斯特今天好象吃错了药,完全没把艾亚挑衅放在心上,一付“我根本没听出来”的赖皮模样让艾亚心里恨得痒痒的,也无可奈何。
“是吗?”罗切斯特翻开书中的一章:“你看,这里有写道,这位波普先生可是位花心大少,四处留情。走过一条不足50米的街道就有七八个女孩跟他亲密的打招呼。爱小姐,我记得女性读者好象都非常讨厌这样的男主角吧?怎么你就例外?还是说,你只是为了反驳我而反驳我?”
——这人当热心读者当上瘾了。
艾亚看着眼前兴致勃勃翻来翻去找证据的某人,一时无语。
关于人性,失控的谈话
“不。”艾亚抿了抿唇,按正常逻辑,艾亚现在对付罗切斯特最好的应对之策应该是以温顺的姿态三缄其口。这样,也许他会愤怒,会觉得无趣,但同样的,他也无可奈何无计可施。可偏偏对方是拿着《波普先生的神秘遭遇》说事,作为作者本能地就不愿意让任何一个人曲解自己的意思,尤其这是自己写的第一篇小说,还被自己压在箱底足足两年的时间,艾亚心里对它更加偏爱一些。几乎是出自本能地,艾亚反驳了。
“不,先生。”艾亚坚定地摇摇头:“您阅历丰富,但对于女人……哦,不,是对于人性也有不能尽知之处。”
“哦,人性。”罗切斯特带着嘲讽地感叹了一句,眼中存着兴味,直起身体,回到高高在上的姿态看着艾亚。明显是在取笑艾亚选择了一个她完全不可能在行的事情来论理。
艾亚这次倒没怎么生气,人长到一定年纪,经历过社会残酷,见识过人性黑暗之后,总认为自己洞察世事人情练达,在思想方面成熟而强大。可是,人又不是果实,哪来的成熟之说,顶多是圆滑而已。更不及的情况可能就是眼前这种,不自知的幼稚。
艾亚暗自撇撇嘴,面上还是一派恭谨:“是的,人性。也许先生认为以我的年纪谈人性未免狂妄。但人性之复杂,就算穷极一生也未必能坦言知之。在任何领域,达者为师。我倒不敢在先生面前称师,但做为一个读者,我愿意就波普先生的形象做一个人性的探讨。先生?”
这话说得婉转再婉转,到底不过是说罗切斯特刚才那句感叹很浅薄。“明明是你让我说的,我说出来你哦个什么劲啊?!”嗯,艾亚就是这个意思。
罗切斯特眼睛瞪起来,盯着艾亚一会儿:“你说。”
艾亚矜持地微微一笑,不意外地看见罗切斯特又露出“你又在装模作样”的表情来,笑容不禁真挚了起来。
“刚才有一点,先生说得一点没错。女性是喜欢专情的男性。不过,这也不如何稀奇,事实上,不仅女性如此,男性也一样喜欢专情纯洁的女性,尤其是对自己专情,哪怕自己的品格根本不配拥有这份专情也一样。这是人性自私的一面所决定的。”
这回,艾亚没理罗切斯特讥诮的神情,继续说道:“对专情的渴望听起来很浪漫很幽怨,其实理性一点的认知,这不过是一种占有欲。就好象小孩子对于属于自己的玩具,哪怕是不再喜欢了的玩具,真要把它拿走,小孩子也一样会大哭大闹的。只不过,长大以后,换了个形式,换了个对象,继续这个游戏而已。”
罗切斯特完全安静下来,甚至连表情都变得高深莫测起来。自己面前的小姑娘显然已经说到兴处,忘了自己的身份自己的性别,虽然表面还维持着淑女的形象。可是话语的内容却……足够惊世骇俗。
这种话只适合一位年长的男性随口说出,算是笑谈。可是,它由一个年轻的从未经历过社会的女性侃侃而谈地说出口……罗切斯特一方面莫名地兴奋,不愿打扰快活的艾亚。一方面又莫名的担忧,这样的艾亚以她这样稚嫩的身躯如何承载得住?
九年来,艾亚只能做规定的事说规定的话,要不是脖子上还有一颗会思考的脑袋,艾亚有时候甚至会觉得自己不过是提线木偶,生存是一场幻梦而已。今天,艾亚说着说着,渐渐处于一种刹不住闸的状态。明知道这样子不对,可是,好象是自己一直一直被高高筑起的思想的河堤被破了处口,再汹涌而来的宣泄的快感让艾亚有点控制不住自己。当然,可能也有眼前这个男人给自己难以言明的安全感在作祟,所以艾亚才敢在一秒的犹豫之后的放任。
这一瞬,艾亚突然明白,原著中罗切斯特为什么总爱长篇大论地怪谈。那些不着边际的的内容,极尽可能的讥讽,当初看小说时,艾亚一直觉得这个男人别的还好,就是太多话。可是到了这个时候,艾亚终于明白了他的苦衷。他不是多话,而是他这一辈子都没有找到可以听他说自己想说的话的人。一旦遇见了,几十年的压抑自然就造就了一个多话的罗切斯特。现在,艾亚感同身受。
“让一个孩子对一个新的无主玩具产生占有欲,有两种可能。”艾亚处于不管不顾的状态,继续说着。
“哦?哪两种?”罗切斯特听得心惊胆颤的同时又有些兴奋,自动自觉地做起了合格的接话人。
“华美得让人一见钟情,或者,”艾亚顿了一下,微笑变得意味深长:“有人抢。”
罗切斯特听到这里一愣,反应了一下,瞬间明白。眨了眨眼,向后仰了仰,整张脸顿时藏在了椅背的阴影里,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是的。对于波普先生的塑造,作者想来也是这么考虑的。一味华丽未免失之真实,让读者难有代入感。而一个落魄贵族是这个社会的中间人物,上位者既不会觉得太过低贱,下层百姓也不会觉得高不可攀。这样的主角才能拥有最大可能的读者。再者,我们就说到了今晚的重点,波普先生既然不能太华丽,所以只好让他有人抢。这才能激起女读者的占有欲,男读者代入阅读时的……享受感。”
艾亚本来想说“快感”,可是,这个词对于一个淑女来说还是太过粗野,想了想,还是换了个比较温和的说辞。不过,艾亚忘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