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不过是一个傀儡,会笑得灿烂,会与他人交心,会循着自那日起定下的目标不折而行的一个被往事而困扰的傀儡而已。
身上的旧债太多,不论是青阳宫的,还是司徒家的。若不早日结束这个乱局,连他自己也无法保证为身边的人带来的会是幸福,还是灾祸。迟早总有一天,要与那个曾让他魂断神伤的男子说开已经完结的过往,了结那一段无法再续的恩怨。
可是那日子该多么渺茫,所以没有与颜承旧坦诚,没有说开,一直都是自然而然地维持着原状,只等待着那也许会有的一日。
可是没想到,他欠的债也太多。
为什么要对林海如视而不见,其实应该有其他办法,不是吗?害怕泄露出山庄同伴,只是逃避林海如的借口,不是吗?
因为如今他已经知道,不论如何做,都会害一人失魂。而不论是是哪一个,都是他无法承受的重担。
所以只有逃避,像一个卑鄙的小人,像一个怯懦的逃兵,让别人各自痛苦,自己只会逃避。
帐中狭小,本就只有覃快一人居住,如今多了他一人,更是拥挤不堪。已是夜深,帐中只有覃快轰然若雷的鼾声,其实并非独处。
可是愈在此刻,愈觉得心中空虚无比,艰酸地阵阵冰寒。
想起亲人的话。
竹本无心,无心则无伤,无伤则不倒。
无心,无心。
多年前,他若无心,根本不会有后来这些繁杂忧乱的思绪。如今他若无心,也不会生此烦乱。
可是他毕竟是人,不是无心无情的竹,怎可能无心。
所以无法忘怀将他带出地牢的那一袭染着淡淡松子香的白色中衣,无法忘怀包裹着衣不蔽体的自己的那一袭余着体温的藏蓝外袍。
所以无法忽视永远乐意站在自己身后的黑色人影,无法忽略那个会戏谑地转移了话题,而后默默离开,最终九死一生浴火重回的人。
不论是林海如,还是颜承旧,都是如此重要的人。想让所有人都幸福,却知道只是不切实际的奢望。
越是奢望,越是无望,越是无望,越是厌恶……厌恶着如此卑鄙无能的自己。
只会享受着别人给自己带来的温暖,而自己给别人又带来了什么?除了腥风血雨,除了心留魔障,还有什么?
胸腑间猛地一阵气乱,犹如胸腔肋骨被扒扯着撕裂着,他气弱地一个翻身,咽下了已经到喉的呻吟,也掩饰了急促的气息,没有惊醒同帐人。
只是身上不断溢出的虚汗已经渐渐湿了被褥。
请君入瓮
一池浅溪,梅若影褪尽衣裳,洗涤身上汗水与尘灰。
浸没入余着春寒的浅水中,抬头望月。幽明的月圆如璧,让深暗的天显得更是澄澈,好似能一直看到尽处,却永无那个尽头。
每当无人时,心绪好似没入水中的丝缎,一丝一片,缓缓伸展,缓缓漫溢。那是多年来无法停止的寂寞、清冷。如同最细密柔滑的蜀锦,纵使展现于外人眼前是绚丽耀目的花色,可丝缕间渗透的冰凉仍旧。
没什么好不满的,没什么值得抱怨的,因为他知道自己是幸运的。
比起茫茫人海不知前路为何者,比起孑然一身孤立于世者,比起众叛亲离一无所有者,他真的是幸运多了。又有何好苦恼的呢?
从溪中站起,掬起一捧清水高举过头,让澄明的月光染色,倾泻落于己身。流淌在因涂抹了药胶而暂时光滑如缎的身体上,好像被冰凉无温的月光轻轻抚过。
安静。
夜深人静,孑然一人时,与冷月相伴,心思神志便无比凝定。向来都是他一个人,不论是最痛苦的时刻,还是最寂寞的时刻。这仿佛已经成为惯例,一切涉及自身的难题,向来不会向他人吐露,全部都是一个人默默地解决。
林海如如何,颜承旧如何,无法做出答复。因为这已是超越他能力范围的难题。又或许,不会有答复的机会,也不会有回应的机会。
这一场战役,不仅仅要面对着司徒一族,更要面对自己的忧郁。司徒一族,尚可应对;而面对自己,实无把握。只有尽力做完既定的任务,若果能留下命来,到时再做烦恼好了。
自溪中上岸,擦干,绾发,着衣,蒙面,迅速而仔细地完成每一道环节,再次展开内视之术,前半夜紊乱的内息已经平定,似乎一切烦乱都不曾发生过,又恢复了平常的状态。
昨夜终于顺利探明司徒容及军中所在,今日再去一看究竟。
却于此时,风中传来一声隐约的暧昧叹息。
梅若影凌眉一簇,心道可笑,莫非那司徒容及老儿真的是夜夜春宵?日前连续两夜野合还嫌不够尽兴,今日又来?也不觉得今夜回南天,天潮地湿么?
便改了主意,不再向营中,转而向上风处潜去。
一路畅通无阻,似乎毫无异状,就连前一夜在潜行路上碰到的种种厉害之极的迷药幻药仍然是层出不穷。那暧昧而惑人心智的呻吟也是越发的清晰了。
可似乎又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是了,好像少了两个似乎有着偷窥癖的高手。
关于那两个偷窥者,他刚开始也抱怀戒心。后来想想,无意间想起伟大领袖毛泽东同志曾说过的一句话:敌不动,我不动。既然对方似乎并无意打扰他监视司徒容及的举动,又何苦多树敌人呢,说不定还是怀有同一目标的同道中人,说不定还可以组成一个统一战线的嘛。
便也没有出手阻挠对方的行动。
今夜,那两人去了哪里呢?
梅若影疑心一起,停步匍匐于地,左右四顾,却不见任何人的踪影,就连时常跟随于司徒荣及身侧护卫的那名年轻人也不在四近。
再凝耳倾听片刻,那呻吟之声虽学得极像,却毫无正行那事的情热欲焚,反而从适才起变得暗含了几分意带邪恶的兴味。
心脏突然狂跳,几欲破胸而出,警兆陡然升起。不待空中那人袭来,双手扶地一划,身体帖服地面平平箭射而出,瞬息间已经翻转仰面对天。
只见半空中一人斜斜向他适才所在之地如箭矢般射落,不想却被他预先警觉,只能半空中换了身形,展开双袖,徐徐降下。背着月光展袖而降的身影,便如同夜空里一只黑色巨枭,衣袂随擦身而过的气流拂动,声音却仿佛被吸走了一般,没有发出半分。此人正是聂悯,他一直隐藏于参天古木之上,居高临下而观,一待目标入彀,就如恶鹰扑食般扑击而下。
而一直断断续续传来的低吟浅呼恰于此时停了。梅若影暗道不好,情知自己今日是中了计,双脚再蹬之下又滑出丈许,翻身便待落荒而逃。
凭空中突如其来的一声冷笑,自发出呻吟的那处草丛中站起一人,悠悠笑道:“还想逃么?”
原来此人正是司徒凝香。他与聂悯欲与同样窥视在司徒荣及之侧的黑衣人相见,再做探讨,免得相互妨碍了彼此的事情。今夜拉扯着聂悯和林海如一起到此处设伏,不想司徒荣及今日并未出现,便由他“勉为其难”地上演了一出口技。
梅若影毫不理会,向前继续蹿出,殊不料又有一人从天而降阻于身前。
定睛看去,仍是与前两人一样打扮的黑衣人,黑衣蒙面。但这身形他是看得极熟,一眼便能认出,不是林海如还能是谁!
林海如是被司徒凝香语焉不详地拉了来帮手的。他今日本就心乱如麻,奈何师父的要求又不能不听,也没多问便一同前来。
当下只见正被围捕的这人一直身形委琐,瑟缩于月光照耀不到的阴影处,更兼匍匐于地沾染地满身尘灰草屑,想到便是这么一人要让两位师父和他自己耗费这么多宝贵的精力,不由怒火突起,左手一解,便是一根油光滑亮的黑色长鞭自腰间落下,右手一抽,一柄青光颤颤的利剑顿时在月下闪耀不停。
梅若影心道不好,堪堪自腿上抽出一柄尺长的黑色匕首,架住了恰恰袭到当胸的一鞭。尚未来得及舒口气,耳边听到风声,赶忙后仰滚倒于地,就势再起身时,只见六尺长剑险险掠过他的脖子适才所在之处。若非他手脚利落,此时已经溅血于五步之外了。
聂悯看到林海如使出第一招时就暗呼不好,这徒儿已经不比从前的温和可亲,今日更不知为何事而煞气冲天,一出手便是要见血的招式。奈何他眼力虽好,口却不快,等到此时才呼出一声:“莫伤他性命。”
司徒凝香却扯了扯他的袖子道:“先看看再说。”
林海如只见对方始终隐没于树影草间,身形变幻莫测,始终在近地处来回翻滚迎战,虽然只是一柄短小的匕首,却在丈许方圆内上下翻飞轮转。匕首通体漆黑,在夜间几乎难见其形,犹如鱼过水而无痕、雁过云而无迹,不论自己一鞭一剑如何变化,始终砍击于不知从何而来的匕首之上,发出沉闷暗哑的撞击声。
梅若影也是另有一番感触。
他自前世带来的只有内功心法,招式路数一概一窍不通。好在他本就是务实之人,基本功夫十分扎实,对于身体细微处的控制更是拿捏地道。帮助血网黑蝎隐匿于江湖的事情后,便随着颜承旧的五位师父多少切磋学习了一些。他本身有着内功底子,又深谙穴位脉络,练起招数套路来几乎就是一日千里的进境。
当下与林海如对敌,用的便是学自颜承旧五师父洪土的潜踪土行身法。这种以下克上的身法十分诡异莫测,又往往能突破对方防御薄弱之处。他低伏于低处的草丛暗影中蔽身,右手匕首向上连刺带削,左手却频频施展小擒拿手,连续几次自下而上的掏阴抠乳挖鼻顺便摸摸脸蛋的手法下来,一时间也把林海如闹了个手忙脚乱。
林海如则是越发恼火,如此龌龊不堪的手法他虽见识颇多,那些龌龊人物毕竟在他手下从来走不过一合,而且顷刻间都会被打得哭爹叫娘,哪有胆子再做猴子摘桃双龙抢珠的动作。出道至今,何曾见过举止不入流如斯,武功却又行云流水如斯的对手来。
他哪知当年洪土教导梅若影这门身法时,还曾意态高昂地言道:“你看这泥土,看上去虽污秽不堪,却孕育众生,土又有何脏?故而练这潜踪土行身法,也要学习泥土的精神,要不畏下流,不畏肮脏,只要能引得对方恼羞成怒,便是你的胜利。这便是不择手段转移对方注意力的无上心法!”(颜承旧那个“痔疮转移话题”大法便由此法则举一反三而来……)
按常理说,梅若影的匕首善近身险攻短打,林海如的长剑长鞭反而不利。可是几合下来,林海如虽然也被层出不穷的怪招闹得手忙脚乱,却也越来越将鞭势展开,诡若灵蛇地自各个方向攻向他底盘。
司徒凝香在一旁越看越是惊心,黑衣人的身法套路对他来说并非陌生。
想他年轻时,曾经与当时天下第一杀手组织血网黑蝎相对敌,当时对方经多次围追阻截,才求得他去救治洪凌。其实“血网黑蝎”虽被司徒家所控制,其成员却与司徒族人完全不同,多是有情有意。
他还能清楚地记得,其中有一个叫做洪土的人就曾在追截时,因这身法施展开来而惹得他怒气大发。却在他救治了洪凌后,偷偷摸到他所在的客房外,面带惭愧和兴奋地隔远道歉:“当日摸你两把脸蛋真是对不起了,洪土实在心怀愧疚,不如你也摸回来怎样?我给你摸上二十下,你也就不算吃亏了……”
传言血网黑蝎三年多前因反抗司徒族人而折损殆尽,他本就不信,原来果真还有门人存活。
想到此人竟是故人之子徒,更欲一探对方深浅,脚下发力,鱼鸢般越过三四丈空地,双手成爪,直扑被团团围困的黑衣人。
梅若影与林海如正在酣战,注意力却一刻也没有涣散。他对自身精神力的操控本就强于常人,随着战局的渐深,贮存于四肢百骸的真气越发流畅循环,林中各处风吹草动更丝毫没有逃过他的感应。
司徒凝香尚未扑到,他右手黑匕已经向上伸出,恰恰对准了对方落地时颈动脉所在的位置。司徒凝香自知若去势不改,这一回便是将自己要害送上门去。仗着内功深厚,凌空一个翻转,避了开去。
两人尚未正式动手,隔空已经交锋应对上了,只是眨眼工夫便是一合过去,司徒凝香单足点地回身再扑,林海如的剑锋也恰于此时袭到梅若影左肩。
聂悯毕竟是医者慈悲,原本这个黑衣人就无大恶,更何况几番对阵之下,不输于在江湖上已少有敌手的林海如。动作虽是低俗不入流,却不改其中隐然透露的灵动活泼,已经起了爱才之心。
当下见林海如这一剑藏锋回龙走势无声却迅急,黑衣人又正注目向右首的司徒凝香,恐怕无法躲过。心中暗叹罢了,只是卸掉一肩就能生擒此人,总比捉个死人强。
不料那黑衣人似乎后脑长眼,剑锋正要扫上他左肩的那一眨眼间,左臂突收,回手挡了上来。
林海如清清楚楚地看见对方唯一的武器正遥遥指着又待扑上的二师父,仅仅一只空空左手前来截阻自己的一剑,已经是十拿九稳要见血的架势。
平空里突然“空”地一声闷响,林海如只觉手中长剑遇上了坚硬无比的障碍,硬生生被挡了下来,虎口震动,难受无比。惊愕间只见长剑确确实实地击落在对方左臂上。
黑衣人突然桀桀怪笑,左臂一振,将他长剑卸下。身形暴涨,猛然自树影里高高蹿起,右手匕首仍然防着司徒凝香,左手却又是一伸,五指抚在林海如左胸,轻柔一捺,怪叫道:“嘿嘿,美人儿摸摸……”
司徒凝香见状失笑,暗道这小子可将洪土的身法手法乃至神态语法全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就是圣人贤人遇上了这么个小人,也定要气得七窍生烟。
林海如却震惊无匹,这一抹的确是摸在自己胸上,若是对方手中持着利器,自己岂不是已经被开膛剖腹?
梅若影自己知自己事,且不说他根本没有伤人之意,就算对林海如的身体上下其手,也是迫不得已。
他当年跟血网黑蝎众前辈学武切磋时,被那个貌似君子、内里实是歪瓜劣枣的洪土狠狠特训,直练到倒摸如流的程度。对敌时也没多想,一旦用上洪土的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