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妓所在的营房就在眼前那个不起眼的角落,林海如吸了一口气,正待加急脚步,身形却在将要经过三五个回帐的士兵时无言轻震——因为那片段对答中的一个名字。
几个士兵认得这有名的医正,侧身让开道,而后又说笑着继续行路。
林海如却徐徐缓了脚步,无声地停了下来。回身看向那几个毫无所觉的士兵,双目冰冷,杀意渐起。
握紧了拳头,又放下。又握紧,再放下……
反复数次,终于高高举起了手掌,却是狠狠击落在自己胸口。
清醒点吧,司徒若影的名声在世人眼中已经坏到了极致,这是早已认清的事实不是吗。天下传谣者何其之多,若是将他们一个个地杀灭,江湖上不知还要掀起什么样的风浪。
若影受到了常人难以忍受的错待,是否怀着仇恨?是否也对江湖俗世的传言不甘气愤?
他只知道,那个少年只是一言不发地离开,一言不发地等待死亡的降临。
那少年肯定有怨也有恨,却不会因怨恨而疯狂,不会因被伤害而迁怒无辜。那少年即便会报复,也会懒得耗费精力滥杀仅会传谣的庸俗人。
是的,他毕竟曾是能与若影抵足夜谈的密友。如此倾心的相交并非为地位相貌,而是因那隐然透出的为人处世之道。那少年在旁人目光不及之处暗自苛求克制,却也无时无刻地吸引着自己的目光,终至再无法稍离片刻。
人生在世,知音几何?
若是妄开杀戒迁怒于人,可还能有资格做那个少年的知己之交?
今生今世,情人已渐渐无望;至少要留个彼此会心的至交。
故人两名
几个士兵继续无知无觉地走着,继续着兴致上的话题。
其实他们提起关于司徒若影也已不是第一次。毕竟司徒家族在南楚地位是难以想象的高,能有这么个人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且又不会惹得那个家族生气,想不谈也实在太浪费了。
有人想谈就有人传,于是将司徒若影在东齐时如何沦为别人的侍宠,如何承欢于他人膝下不知廉耻礼仪,又如何于当年青阳宫与九阳教一役中,被南楚人擒住,遭数人强迫着上了,终是遭了叛族欺祖的报应……之类的事情传得绘声绘色,有如亲眼所见。
讲得正兴起,回帐休息的号角突然长长响了起来,其中几个忙不迭地拽着裤腿跑了开来,只剩下两个继续不紧不慢地说笑。
“老打,你笑得倒是开心,想到什么了?”其中一个粗壮的浑汉歪歪笑问。他们两人改名换姓四年,平日都以假名相称,私下里还是习惯用着以前的名字。
年纪稍长的枯槁中年满脸带着亵笑,却浑然不觉,反问道:“有么?”
浑汉桶粗的臂膀往中年身上一搭,意有所指地道:“莫不是因为那个被咱们玩过的风云人物?”
中年闻言足下踉跄了一步,慌慌忙忙四处环顾。好在此时兵士们要么已经回帐安寝,要么还正焦急赶路,没有哪个人注意到这些谈话。
“怕什么,当年做那事时都没见你怕过谁来。”浑汉渐渐压低了声音,半个身子都靠了上去,在他耳边喷着气。
中年想了想答道:“我们现在虽托身庇护在孙大人身边,却也因这事情必须改名换姓,还是谨慎点好。”
“有什么好谨慎的,那司徒若影大概也腐烂成灰了。倒是没有能拿这事去向兄弟们炫耀,正让我憋闷得慌……”说到半截,浑汉止了话语,原来是一队巡兵正打前方横走。
巡兵见这两人大摇大摆,毫无着急回帐之态,隔远喝问起两人的身份。
浑汉亮了亮腰牌,原来竟然是校尉级别的军官。巡兵赶紧赔了个不适,又继续向前巡去。
枯槁中年见那队人走远,才接着刚才的话题道:“你还想炫耀?”
“难道你不想?人家茶余饭后说到当年咱们如何如何强迫司徒若影,喂他烈药迫他交合,又如何日夜欢爱不断,难道你就不觉得有种想跳出来拍拍胸膛说‘那人就是我’的冲动?”
此时士兵全都回帐休息,四处都已空空荡荡,王老打眼见如此,被四年前青阳宫一役吓小的胆子也恢复了些许,思量了一下,忍不住脸上渐渐扩大的怪笑,缓缓点头道:“我还真的有这种冲动哪。果然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陈伍也!”
浑汉听了,笑吟吟地捶了他一拳,转了话题道:“怎样?今日这些军妓可能与司徒若影相比?”
王老打摸摸跨下,早就尽兴的老二早在话题触及那个少年后又抬起了头,叹道:“怎能相比!怎能相比啊!”
陈伍也露出神迷色醉的神情,道:“果然如此。这些年来经历了这么多男女,还是觉得那具身体最是销魂。”
“可是,难道你不后怕?那少年年纪轻轻,伤势沉重,还能把家主的大小姐害得惨死。又两曲笛音引得当年攻上青阳宫的教众大半发狂自残,莫不成如传言所说——真的是妖邪转世?”
陈伍吃吃笑道:“那咱们也是传言中压得那妖邪欲仙欲死的神人,你有什么好怕的?司徒若影这么多年没露面,不是死绝了,就是化灰了,只可惜现在要找到这么销魂的妖邪,也不是易事!”
王老打越听越觉有理,放下心来,却忆及曾任他们尽情摧折的那具躯体……
还能清楚地记得那肌肤上满是钢鞭铁烙留下的残破,身上口中都溢着浓重的伤药气味。
而在他们一次次尽兴的冲撞中,身下人勉强结了痂的伤口一条条地崩裂。而后有腥红的血液流淌,徐徐滑落于地,逐渐沾染了地牢潮黑的尘灰。
于是似乎又听到少年一声声濒死般绝望的喘息,刚解决的跨下又不满地肿胀跳动起来。
这几年虽然总是做贼心虚,却总也无法忘记那段值得回味一生的香艳场景。饶是最近屡有早泄的迹象,也在忆及那段昏头黑地的情事时热血沸腾。
终于忍耐不住,枯槁中年倾身搂住浑汉的腰胯,谄媚地问道:“今晚回帐……你要不要……”
陈伍没料到他会有这一招,愣了愣,叹道:“咱俩今晚弄得那军妓快要断气,你还嫌不够?不过话说在前头,这次是你求我的,我可不在下面。”
“随你……”
两人相互纠缠着走了几步,王老打才想起一件事,道:“你听说了没有?军医房那边在行军中又制了新药,据说是能防病防灾的,改日咱们也去讹他一瓶两瓶回来?”
“怎么?你要防哪门子灾?”
中年一改平日里谨慎度日的情状,歪嘴鄙夷道:“嘿嘿,还用我说吗?每次在我跨下败下阵来的是谁?第二天又是腹泻又是发热的又是谁?还不是给你用的么。”
暗夜沉沉,有人仍不知何谓“牌烂未必定输,人贱自有天收”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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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向北行了八十余里,傍晚驻军时,士兵已经疲惫不堪,司徒凝香与聂悯有武艺傍身,也不觉困顿,精神奕奕地在帐外继续烧制昨日所得之“烧酒”。司徒凝香摆弄得兴起,不断啧啧称奇。
时值暮降,风灯也未点明,因未接战事,伤病不多,早已在日渐处理好了。
医账中昏暗无声。梅若影却在一人默默地摆弄着手中的器具。
这是罗保亩转交给他的,山庄器堂特制的一副刀柄。正是按数年前售出的龙凤双剑式样打造的模型。
器堂是群竹山庄名下的武器锻造行,因为总行设在北燕,近年来不断接下北燕王室的订单,极少对其他国家出售成品,甚至连一丁点儿炉渣也要谨小慎微地处置。这其间消耗的时间精力工本物本不知凡几,然而器堂却从来不会担心预算问题,因为这是一间拥有当今天下最为先进的锻造熔炉、最齐全的合金配方,乃至天下间最好的工匠的武器锻造行。
偶尔售出一件二等品,也可赚回凡人无法可想的金银。因为即使是二等品,流入了江湖也是绝世难求的神兵利刃。
不是没有人觊觎那群工匠们的技术,而是所有的核心技术都掌握在一个主要匠师的手中。其余都只负责其中一二,犹如管中窥豹,无法得知全部。就算捉住了一两个匠人,顶多也就能套问出如何控制火候或如何掌握锻造的捶击力度之类。掌握了所有合金配比、冶炼方式的那个神秘匠师却从来无人得知究竟是何人物。更何况今年来所有针对器堂出手的江湖组织,都被一股不知来自何方的势力明挑暗战,给予了超出所得无数倍的警告,甚至直至崩溃倾覆,以至于器堂也渐渐地成为无人敢于染指的神秘组织。
所以,器堂从来不会担心武器售不出去,售卖出去的武器常常是为了做人情。便也在堂内留存下这些武器的锻造工匠的名字、材料种类、构造图形的记录,以备不时之需。
当下正在手中的器具也算应了所谓的“不时之需”。
梅若影左右手各握着剑柄,指间犹夹着小巧的钥匙,反复练习着单手打开剑柄下的锁具,起出其中置物筒,偷龙换凤后又重新装回锁上。
既然司徒荣及很可能将毒物放置在剑柄中,那就干脆在他眼皮子底下偷天换日。至于时机,对敌的时候最是难防偷鸡摸狗的勾当了。
这些小巧手法他已经练了将近三四日。刚开始并不顺利,不是落了剑柄就是遗了钥匙。好在不论是一直傍身的医理,还是后来的武学,若没有持之以恒的毅力,也不付出辛劳,又怎么可能够获得。至今早已深谙做事不能一蹴而就这浅显道理多年了。
自他身份小小暴露后,高医正又将他调回与林海如同住,也不必担心对方发现他在练习什么,夜间睡眠前,也可以摆弄一番。
练到今日,撇开酸肿的指关节和老茧下又摩出的水泡这些细枝末节不谈,总算可以顺利起开机关。日后还要渐渐配合武功招式,在进退攻守间不让人看出端倪。
不借助光亮,仅凭着手感,他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着,直到听到了有人靠近的声音。
“好像没人。”
青年在昏黑里听到了传自帐外的声音,中气不足,又带着点不悦。
不等他做出回应,又有一个粗鲁的声音答道:“都在外面烧酒,里面哪里会有人!我们自己进去找找。”
梅若影呆然片刻,默默地停了练习,收了手中的物事,放回自己的药箱中。扯下了挽在臂上的袖子,自座上站了起来。
帐帘于此时正被揭开。实在已经昏暗不堪,来人毫无顾忌地自外面进来,可以看出一干一壮两个身影。
不知是错觉,还是一贯过于敏锐的感觉器官,青年嗅到片段的腥膻,夹着帐下泥土的湿气传入鼻中。
他默默矗立在帐中昏暗的角落,像一尊无言而端庄的雕塑。看着一步一步迈入的人影,就像迎接着远道而来的陌生访客,端直而无言地站在那里,静默地注视着。
好想要仰天大笑,人生讽刺,无外如是。
世间为何会有如此荒谬的事情。在一切逐渐沉淀,被新的生活与经历掩盖的现在,被他刻意遗忘的事端还是会自平静无波的水下冰冷冷、带着阴风惨淡的恶意浮露上来。
是在做梦,好一场春秋大梦。
别人的春秋梦无非情爱缠绵,无非平步青云,无非随形逐势起落沉浮。而他却是自己浇筑的遗忘的傻梦,遗忘着仿若可有可无的烦扰,在旁人或鄙夷或同情或隐痛的目光中,平静地活下去。
可是,真的能平静得了吗?
张了张嘴,听到自己的声音是不可思议的平静,和缓地说道:“这里有人,你们想找些什么?”
原来自己的灵魂与肉体已经分离得如此厉害。
话才说完,梅若影低低地笑了起来,声音格格的沙哑,渐渐大了起来。真是受不了自己,这不是传说中的“闷骚”还能是什么?他“闷”了这么多年,直到旧时遭遇重又历历在目时,才明白了自己原来才是传说中的“闷骚王”。
心胸仍是开阔,余孽毕竟要清,有什么可犹豫的?早在四年之前,地牢中气死周妍,血战中引人自残的两曲吹响之时,他就已经有了不可更改的答案了。
不到万事终结,他始终无法得到真正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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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伍和王老打等到医帐人少时才进来,只因取药是用于那些不堪与外人道之事。本来见到天色渐晚,医帐外却未点上风灯,还以为真的没人。
想不到冷不丁听见一人谨守礼仪却又不卑不软地问道:“这里有人,你们想找些什么?”
两人正吓了一跳,那人又突然哑声笑了起来。
陈伍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虽是做贼心虚,却也不想低了自己的气势,横声怒道:“笑什么笑,你在医帐中鬼鬼祟祟的,莫非是在做什么偷鸡摸狗的勾当!”
梅若影缓缓道:“你们来医帐又是为了什么?”
王老打就算有陈伍在侧,早已不是当年生龙活虎一条龙,到了人前仍旧是底气不足的一条虫,扯了扯陈伍腰间束带,对帐中角落的青年赔笑道:“这位小兄弟,我这个弟弟身上疮口溃烂了,想跟你要点儿药。”
“是么,什么药?”梅若影一边答话,一边走向那两人所在的帐门,交错而过时侧身绕过,揭了帘子对外面喊道:“谁帮拿一盏灯过来啊!”
没片刻,就听一个锐气焦急的声音远远嚷道:“灯来了!”
随着帐外光斑渐大,一个风风火火的身影穿帘而入,原来是覃快点着一盏方方正正的风灯进了来。帐中顿时明亮。
梅若影不温不火地打量着眼前两人,直盯得两人心里都冰冰凉的,就在陈伍差一点又要忍耐不住时,覃快突然道:“沐医正找你。”
“什么事?”
“要出诊。”覃快道,丝毫没有察觉旁边两人对他流露出垂涎欲滴的神情。他年纪本来就较其他医童要小上几年,身体发育得正是柔韧当时,便引起了那两人的兴趣。
梅若影却将两人的猥亵看得清清楚楚,答道:“我现在也有事着,你先帮我顶一下吧。”
覃快为人热情,不疑有他地应了,道:“那我去了,说来也真可怜。沐医正昨夜已经看过那军妓,本来已经好转许多,今日一赶路就又加重病情了。”
王老打一听,脸上立刻僵硬了些,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