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凝香对他来说,与其说是个夺走他手臂的不共戴天的仇人,不如说是救了他三师兄洪凌的再造恩人还更好一些,又或者说是不打不相识的有着共同趣味的损友还差不多。
所以到了如今,在这个不论是司徒凝香,又或是血网黑蝎,在江湖上都已经销声匿迹了这么多年的现在,两人竟然还能相见,都是有些怔忡。
司徒凝香深吸一口气,放下手中兵刃,正想说话,突然听到身后数步外的聂悯唤道:“凝,过来!”
“怎么?”想起仍然状况有异的若影,司徒凝香立时忘了要和久别重逢的老友的说话,转身快步奔至身后几人的旁边。
虽然还有那么多的事情需要去确认,比如为什么冰魄凝魂到现在还没有夺取他的性命之类的问题……但是对于司徒凝香来说,已经无所谓了,这个若影,这个以雷双之名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梅若影,这个残留着这么多经历的印迹却直至今日才被他们发现的青年,就是他与聂悯的儿子。
聂悯没有放开若影的手腕,抬头看向他,道:“你来看看。”
司徒凝香也席地跪坐下来,执起聂悯递来的手腕。
身周没有敌人,他安心地阖目按脉。
数息的工夫,他便察觉指中夹着的那只冰凉的手腕上,脉搏忽深忽浅,忽快忽慢,甚至有着渐渐转弱的趋势。
“怎么!”他心中一惊,睁眼转头看向聂悯道,“你给他治了这么久,还是这个样子?”
聂悯摇头道:“你来试试吧。”眼中全是浓烈的忧心与哀痛。
司徒凝香不待他话音落地,指上已经输出一道凝炼的真气,循着若影腕上经脉要压制住他体内翻腾的血气。
然而,气行不过寸许,突然从旁侧传来一股澎湃不安的内息,将他收束成线的真气搅乱。
行不过半臂,自己输入的真气就已经消耗殆尽,而若影体内的内息却越来越是紊乱澎湃,丝毫没有平息的迹象。
就在他惊疑不定,正要收手思考对策时,聂悯紧紧搂着的青年浑身剧震,细若蚊蚋地哼了一声。
司徒凝香鼻中立刻传来淡淡冷冷的清香,他因而想起了什么,心口中一阵一阵地抽痛,一手捂着嘴止住几乎溢出的悲声,一手仍是稳然地将若影的脸侧向帐外灯光。
只见那张平凡微暗的面孔上,乌眉紧紧地蹙着,一道色泽浅淡的血迹自嘴角蔓延至了下颌,仍然在流淌,没有止歇的迹象。
那血液的味道就是这样的冷,丝毫没有新鲜热血的腥咸。
刚才他第一次咳血,还没有这么浓郁的冷香……是冰魄凝魂的气味。
司徒凝香有些绝望地看向聂悯。
聂悯也茫然回视,摇头道:“恐怕这些年来,他是靠着两套脉络的相互辅助才压制住毒性的。现在我想为他制穴止息,可也只知道常人的经脉穴位,他却多出这一套脉络。”
“你是说……”
“气息运行于正辅两脉中,气血交汇处不同于常人,穴位早已移位,所以仓促之间,我无法进行……”
颜承旧直听到此处,才知道梅若影是旧毒发了,他虽不知道这两位长者是若影的什么人,但已经知道对方都对若影没有恶意,沉声道:“请让晚辈看看。”
不等聂悯和司徒凝香同意,自怀中取出一个小囊,抽出数支银针。
梅若影身上脉络的事情,他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清楚。与常人不同多出的一套辅脉是为了接续断绝的正脉而强行以针导气而打通的。当年若是不这么做,恐怕梅若影早就因自断脉溢出的内息紊乱而命危,更谈何压制天下第一奇毒的冰魄凝魂。
但是也因为强行打通辅脉是逆天而为之事,带来的后果也为常人无法忍受。若是心志不够坚强,定会因无法控制内息的走向而走火入魔。
梅若影并非不知道这些坏处,所以便将身上一应穴位告诉了他。
若影这几年一直都靠着自己坚毅的意志控制维持着,今日这状况,竟然是已经维系不了。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颜承旧这么想着,将梅若影自对方长者怀中抱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扶着他背靠着自己盘坐起来。
林海如如同五味杂陈。
他至今仍然恍惚,眼前的青年真的是他吗?那陌生的容貌,那幸运到难以置信却让他辛酸得难以言喻的幸存,真的不是在梦境?
这么想着,林海如看到颜承旧将他抱扶着盘坐起来,为不让他倾侧,自他背后揽着他的腰身,而后,另一只手扯开他的衣襟,后领一直拉至腰下,而后,在众人无法看分明的角度,将指间银针一支支插入他背上。
林海如怔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没有阻止这状似亲密的行为。
万里追魂,的确是万里追魂。
年少时,他在青阳宫中就已经担任要职,常常与强攻偷袭上山的人交手。其中,最难缠的就是万里追魂。
但在当时年少的他眼中,其中最为有趣的也就是年龄相近的万里追魂了。
与别人不同,这个江湖上有名的杀手每次攻上青阳宫似乎都是极为不愿意,每次战胜了手底极硬的庄众,一路打过十八室六院的地盘,直至攻入青阳宫禁地,就突然变得马马虎虎,往往一触即走,什么东西也没取就立即下山。
后来三番四次地来,与林海如打得熟了,还会偷偷恳求林海如,乖乖给他添个三两刀,让他有借口向司徒氏敷衍了事。
在他十六岁以后,这个人就再没上过青阳宫,取而代之的,便是江湖上开始传说万里追魂的大名——那个传说中的杀手,使用的就是这么一柄暗黑无光却吹发可断的杀人剑。
这些年来,就是这个人伴在若影的身边么?不知他们是怎么相遇的?他们是如何相处的?所以,连经脉穴位这些秘密,若影都让他知道得清清楚楚?
心中很痛,不知是为何。
是为若影的垂弱,还是为四年前那次几乎无可挽回的错失?
是为自己当年没能在他身边为他解忧,还是为当下的无能为力,只能在一旁默默地观看?
这四年的空白,是多么让人无力追悔的空白……
林海如慢慢地阖上了眼,全心全意地聆听着梅若影渐渐平缓均匀的呼吸。
伤如逝
50'81'
冬天,寒冷而潮湿的,是一个在印象中一直都灰蒙蒙阴沉沉的季节。
因为小时是在长江以南的地方生活,冬季里总是没有暖气,族中为了锻炼后辈们的忍耐力,冬季也从不会燃起火盆,所以在印象中,冬天是个既寒冷又潮湿的季节。
会下雨,天总是阴沉沉的,衣服挂出去可以几个星期不干。如果不是因为过于寒冷,恐怕母亲挂出去晾晒的,家人们的粗布衣服上,都会长满黑色的霉菌了。
可是到了晚上,又会是别样的情形。
几个堂亲的孩子们总会睡在一起,于是形成了没事打打赌的习惯。若是输了,就要先洗澡。洗完澡出来,就要马上滚进那个长长的通铺上去,负责暖床。
对于所有的孩子来说,最讨厌最难受的事情,莫过于在湿冷的冬天的夜里爬上潮湿又冰凉的床褥里暖床了。
那时候常常会停电。于是不大的卧房中会点着并不十分明亮的煤油灯。因为用了太久,煤油灯的玻璃罩残破了几片,会随着风晃晃地摇摆。于是在等待着堂兄弟姐妹们洗澡出来的时候,就只有一边咬着牙打着寒颤,一边诚惶诚恐地看着木桌木椅在残破的泥墙上扭曲摆动的影子。
在模糊的印象中,即使是那样,也是多么的幸福……
如果那时候能够忍住一时的好奇,如果没有一心一意想要立世行医,如果没有偷看族中秘藏的典籍,后来应当就不会被族中老人们逐出邹门了吧,后来就不用一直旅居他乡了吧。
就法律上而言,自然还要承担着赡养父母的义务,但是绍兴的本家,再也不能踏入一步。
有多久,没有这样面对着自己真实的心情了?
真的已经,好久没有想起被逐出家门的事情了……这么多年来,一丁点儿也没有想起过。
似乎一直在逃避着,似乎一直在害怕着,一旦承认,就会深深陷入后悔和痛苦的深渊。所以一直都转过身去,背对着自己的心情,背对着那随形附影的孤寂。
还能记得,远离家乡的时间里,那模模糊糊的灯光。
有时候,不自觉地,搭乘上拥挤的公共汽车,一直坐到京郊。也是冬天,外面也很冷,但是因为拥挤了许多的人,公车里变得十分闷热。
竟然会有点儿喜欢这样的闷热。
公车越行越是远离市区,天色渐渐地越来越暗,直至再也看不到自然的天光。
车上的人也渐渐地少了,座位越发地多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自车窗缝中溢进来的寒风,嗖嗖地,一刻不停。
但是路边那些疏落的民房中,透出的昏黄的灯光,却显得那么温暖。那拥挤而低矮的破旧的房子,却显得如此遥不可及。
就这么静静地坐在摇晃的车中,坐在靠窗的座位,把头搁在晃荡震响的窗玻璃上,看着道旁远方,自狭小寝居中透出的灯火,映在窗户里的模糊的人影。
那时候在想什么呢?
真的,真的,好不甘心。
不甘心就这么被摒蔽在众人之外。
似乎有个隐约的期望。
如果时间能够倒流,能够回到被逐离家门之前的时光,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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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若影安静地躺在床上,不论怎么呼唤,都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被褥铺得很厚,那虚弱的身体深深陷入其中,却似乎还觉得很冷,乌黑的眉深深地蹙着。
林海如收回搭在梅若影腕上的手指,默默看向聂悯,而后转向司徒凝香,最后是站在一旁的颜承旧、洪炎和郑枰钧。
他们经过几日的奔走,目下总算是到了东齐军营中。因为坚壁清野的缘故,由南楚军直至东齐军间的路径周边百里,都已经毫无人烟。有条件安静疗伤的地方,最近的便只有这里了。凭借着七皇子特请的贵客身份,郑枰钧将他们带回群竹山庄众人所居的小队安置。
“你觉得如何?”聂悯问道。
对于若影的状况,他自然诊断得清楚,但是面对着的毕竟是自己至亲的骨肉,司徒凝香虽然擅于解毒,但是面对无药可解的冰魄凝魂,也是一筹莫展,所以他想要听听林海如的意见,想要听听,这个当世之中,医术已经步步紧逼自己的徒弟的意见。
林海如看了看若影,沉吟片刻,道:“当务之急,还是要克制他体内紊乱的气息,我的意见也与师父相同,输入真气制御主脉。剩下的,就靠他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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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承旧被郑枰钧硬拽得踉踉跄跄地出了帐来。
迎面射来的日光让眼睛一阵难以忍受的刺痛,他闭上了眼,没有看到洪炎已经在帐外远处等待。
“没听到他们叫你出来么,”到了洪炎身边,郑枰钧才用力一甩他的手道,“你还赖在那里干什么?你医术高明?”
颜承旧这时才睁开眼睛,似乎茫茫然地想了一会儿,复又回身向帐篷走去,道:“至少只有我知道他的辅脉走向如何,再说,他们身份暧昧,你们就能放心?”
就算四师父和郑枰钧放心,他自己也不可能放心。那个林海如他是知道来历的——青阳宫沧云老人四个徒弟之一。
林海如,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对于他来说,甚至是个可以刻入骨头铭记在心的名字,并不是因为少年时数次平手的不甘心,更不可能是自己对他存有什么异样的感情,而是因为梅若影的关系。这些年过来,与他相处日久,对于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观察入微到梅若影绝对想象不到的地步。
于是他知道,在谈及青阳宫不多的场合中,若是提到林海如这个名字,梅若影的脸上会浮现出自然而温暖的笑意,似乎他在青阳宫中并不长的岁月中,只有这么一个人带给他真正发自内心的那种支持与温暖。
在言传中,他知道了,在那样灾难的日子中,最后是林海如将若影带出了噩梦般的处境。在那一场血雨纷飞的战役中,是林海如用自己摇摇不支的身躯护住了怀中的若影。
所以那个对敌的夜晚,当他认出了林海如的身份,就立刻判定出他不是敌人。
如今,这样一个只言谈中出现的人,终于化作了现实的身影,站在他的眼前,让他如何能不心急。
生怕,若影自此跟了这个人离去,自自己可以触摸的范围中离去。
“承旧。”洪炎发话制止了徒儿,道,“你就让他们父子三人安静一会儿吧。”
“父子?”颜承旧停住了脚步,有些震惊地回身看来,“三人?”
“总之……”洪炎摇摇头,他们之间的关系连他也不能理解,纵使一路上司徒凝香已经向他大略解释过一遍,“总之……”
总之了半天,洪炎也想不出有什么可以总之的。
三个人,就这么分成了两边,默默地对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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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茶,涩而苦,冰凉。但是在这样的苦涩之后,仍然有着甘甜的余味。
林海如坐在树上,军中没有上佳的茶叶,他也并不介意,就着阵阵的冷风,一口一口慢慢酌着水囊中的冷茶。
有着几位当世名医的调理,若影的状况总算平稳了下来,本来说应该放心了,但他的心情却仍然烦乱。
口中所咽应当是粗茶而已,却让他有泫然般的醉态。
四近巡逻的巡兵认得他是群竹山庄带回的客人,并不驱赶,只是遥遥观望。
司徒凝香走出帐来,见到的便是这么一个闷声不语高高挂坐在树上的徒儿。
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纵身跃上,悄无声息地落在林海如身旁一枝上。
直到有人突然侵入了戒备领域,林海如仿佛才从自己的思绪中醒来,转目看向来人,愣了一愣,继而云淡风清般地问候道:“二师父。”
司徒凝香点了点头,在枝上坐下,看着徒儿又自饮了起来,不由一声苦笑,问道:“你似乎很不开心?”
林海如这次仍然没有立刻说话,举起的水囊凑在口边,过了片刻才突然不答反问道:“师父怎么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