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东行的大军已经部署完成,春天已经到了尽头。皇城外,大军浩荡,冰冷的盔甲在温日下反射着刺目的白光。涂龙在马上看着这支大军——这是一年来林逸之极力发展军力的结果,这一支浩瀚大军……
林逸之穿了便服出来,身下是一匹枣栗色骠骑。眼前的正是他将带去远征的军队,留下的护城军,则跟着涂龙,守在这皇城。这一去,何时才能归来……他的眼睛里,透露出比一年以前更加冷酷的目光,而这目光里,是欲望的躁动。他等这一天,已经太久太久。
在与伊南莎·泷的这场追逐游戏里,他失去了兄长,妻儿,故友……他守护着华葛,华葛的神明却没有仁慈待他——林逸之心底在鼓鸣:伊南莎·泷,你该知道代价!这是愚弄者应偿还的代价!!!
——北岑
阴暗的地牢里,燃着烈火,赫罗的身影被这烈炎拉扯得诡异。
赫罗冷眼看着眼前的男子,面带不悦神色。
面前的男子低垂着头,赤裸的上身满是拷打后留下的伤痕与血滞,他的四肢被锁链高吊着,整个身体挂在冰冷的壁上,脓血丝丝滴落下来,掉落进身下的火盆里,发出兹啦的脆响……
赫罗转身离去,“我不会让你这么轻易就死去,我要你看着,我是如何从他手里夺回我失去的一切——”
墙壁上的男子没有回应,似是已经晕厥。
赫罗的身影离开了地牢。
天命 第九节 诛有天日
柯尔娜难以置信的看着面前这一群宫中的侍从与护卫,她缓缓摇头,无法接受眼下的事实——“……不,这不可能……陛下不可能做这样的决定……”
站在前面两名侍从曲躬着腰身,一名手托红绸,一名手托皇旨。
“塞尔拉兹小姐,这确实是陛下的意思,陛下洪恩,将你许配给了上相大人,明日即是大婚之日。”
柯尔娜眼望着那刺目的红绸,她频频退后,“……让我嫁给赫罗?……你们不如杀了我!”
红绸象征着皇氏女子出嫁——那两名侍从相互看了一眼,又转向柯尔娜,将手中之物向前递了递,“请塞尔拉兹小姐收下皇旨与红绸,为明日喜庆及早做准备。”
柯尔娜是断然不会接的,她怔怔望着红绸,面色惨白。
“塞尔拉兹小姐,上相大人年轻有为,国相大人一生为民,此次联姻是我北岑之福,请塞尔拉兹小姐领旨吧——”
柯尔娜死咬着下唇,她的身体因为强压怒气而微微颤抖。柯尔娜倏地抬头!愤怒的目光扫视眼前这一群侍从与护卫——
那群人被惊住,还未反应过来,柯尔娜已夺门而出!
“塞尔拉兹小姐!!!”护卫们急忙要追上去!
柯尔娜猛然回头,寒气逼人的匕首疾风般袭来,护卫们急忙闪躲,匕首已像闪电一样刻进身后的木梁里!木刻三分,稳而无颤,护卫只觉背上惊出一身冷汗!
柯尔娜冷冷看着他们,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阻我者死!——我要去问陛下,我要陛下亲口告诉我!”
柯尔娜的眼神里带着决绝,她转身离去——她绝不可以接受这样的命运!这样被人操纵,竟是无力反抗的命运!
艾斯似乎算准了柯尔娜会来。
他在书房里看着书,尽量不去看柯尔娜的那双眼睛。
“……为什么?”柯尔娜的声音是颤抖的。
艾斯低头看着书,“什么为什么。”
柯尔娜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为什么要把我嫁给他?”
艾斯抬头看向柯尔娜,他面色不佳,带着不悦,然后又低下头去,“上相赫罗身为朝中要员,文武两才,又身为我的老师,你能嫁给他,我也为你感到高兴……”
“可我不高兴!”柯尔娜猛然大吼!难以想象这单薄的身体里竟发出这么大的怒气——“我不高兴!我不嫁!!!”
“由不得你!”艾斯倏地一拍书案!手中的书本摔到地上,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怒火。
柯尔娜愣住,——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艾斯发火。
“你不嫁他!你要嫁谁?!嫁谁?!!!——”艾斯气势汹汹的问她。
柯尔娜后退两步,直觉告诉她,她敬爱的艾斯殿下已经被蒙蔽了……
赫罗,你是恶魔吗?……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艾斯见柯尔娜没说话,他重新坐下,面容恢复柔和——“回去准备吧,以后你就是上相夫人了,不要再像个孩子似的,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
“我像个孩子?……出格的事情?……”柯尔娜觉得心口是痛,双眸也是难忍的刺痛,“……我不嫁……我绝不会嫁给他……”
艾斯一怒冲起,扬起手便要打下!——他看见柯尔娜眼中零碎清亮的泪,手便在半空僵住,心又软下来……
柯尔娜的泪在她眼眶中积聚好久,终于再也无法忍受一般,倾泻流淌下来,如同泉眼,然而这液体却不甘甜,它们温热微咸,带着苦涩。
艾斯的手慢慢放下,他转过身,背朝着柯尔娜。
“老师很喜欢你,他知道你做的那些有损名节的事情,但是仍然愿意娶你,柯尔娜……你该长大了,我这般用心良苦,你为何不能接受……”
这犹如晴天霹雳,柯尔娜被怔住!
“……那个男人已经被抓住了,本来要当众斩首,但是老师不愿意你名节受损,已经将此事瞒住,你不要再想他了,老师会是一个好丈夫。”
柯尔娜只觉得头很沉,无力再承受一般,她软瘫倒地——
“柯尔娜?!……柯尔娜!……”
西婪的东征大军已经声势浩荡的出行了。大艘的船只密集得如同海面上突生而出的森林,纯白的旗帜上是鲜红的六角芒星,这些旗帜像蝴蝶一样在森林上空飞舞,于海风中显着姿态。旗帜的图样是沽月汐的意思,她为这支军队起名:雪蛟。
潇沭辰望了那旗帜片刻,眼睛瞟见甲板前方的潇沭潜,他信步走过去,潇沭潜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肩头的小松鼠窜上他的头——“你怎么也跑上来吹风了,辰?”
潇沭辰笑笑,“你不也一样吗,怎么,拉雅也带上了?不怕它晕船吗?”
潇沭潜无所谓的耸耸肩,一只手抬起到头,拉雅乖巧的窜到他的手心里,潇沭潜将它小心握着,微微笑,“不舒服的话它会告诉我的——”
潇沭辰与潇沭潜并肩站在栏杆边,所有船只正有条不紊的向前进发着,而这庞大的军船阵型也是沽月汐事先交代好的,这叫人不得不叹服。
少许沉默之后,潇沭潜突然发话:“你看那些旗子,……你觉得像什么?”
潇沭辰抬头望着,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红色的六角芒星……不是吉利的图案,你说它像什么?”
“不,不是它,……是它们。”
“呃?”潇沭辰的语调里略带惊愕,他随即转身环顾四周,所有船只上飘舞着的白色旗帜,在潮湿的海风中美得不可思议,“……雪花?”
“没错。”潇沭潜嘴角勾着笑,“我一直在看‘雪’,用雪花来形容它们再合适不过了。”
潇沭辰环着臂膀,也笑起来,“确实很漂亮。特别是白色中夹杂的鲜红。”
“一场红雪。”潇沭潜道。
两人相视一眼,默契的笑了。
“看来这位神秘的沽月汐夫人不会轻易放过东诸了——她似乎想在那片土地上降下红雪与风暴,究竟是血洗东诸,还是以雪掩埋呢……”潇沭辰说。
“我想起小时候听的那个故事,如果在天降的雨雪里发现红血,便是天谴到来之日。”潇沭潜如此说道,看向潇沭辰,“我很好奇,我们的主子与东诸有着怎样的恩怨呢……”
“那似乎不是你们应该关心的问题。”
两人回头看过去,说话的人是怜秀,她刚从船舱上来,碰巧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潇沭辰与潇沭潜面对这个女人,显得底气不足,只因她是沽月汐身边的人。不服由心而生,他们身份显赫,又怎么能够容忍被女子教训,潇沭辰的脸色有些不悦。
怜秀几乎看透他们的心思,大方的低身行了礼,“夫人请两位将军过去一聚。”
两人愣了一下,便走入舱门,怜秀谦卑的跟在后面。
潇沭潜瞅见潇沭辰脸上浮上红云,乐起来,小声道:“呵呵……脸怎么跟烧过似的……”
潇沭辰狠狠瞪他一眼,便快步走到前面去了。
——他方才只是觉得被那个女人洞察到了心思,这让他羞愧……尴尬……也对她的大度有几分欣赏……
潇沭辰不由得回头瞟上一眼,却又不敢多看,心想着,这沽月汐……身边不论男女都长美貌如花……也全是些深藏不露之人……
待潇沭辰与潇沭潜到达内舱,又是一愣——沽月汐正在下棋,而与她对奕之人,竟是潇沭延。
潇沭延的棋艺之高,是西婪国人所周知的事情。
沽月汐缓缓喝下一口茶,看向旁边的潇沭辰潇沭潜,便转头对潇沭延说道:“延将军,我看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潇沭延的阴沉面容上竟浮现出难得一见的微笑,他起身行礼,“多谢夫人赐教。”
“几天没见你,难道你天天来这里与夫人对奕?”潇沭潜丝毫没有掩饰语气中的惊奇。
潇沭延点点头。
沽月汐一笑,“这么说未免太委屈延将军了,是我请延将军来的,歆儿生性顽劣,尚需调教,听闻延将军博学,特请他来此授学。”
潇沭延微微作揖,“夫人言重了,属下也学到了很多东西。”
一旁的歆儿轻轻发笑,模仿起潇沭延的口吻来,“延将军言重了,我也学到很多东西……”
沽月汐扫他一眼,歆儿别别嘴,知趣的不再说话了。
“三位将军坐吧。——杉儿,小雨,奉茶。”
三人就坐,每每被沽月汐召见,总有些无法言表的拘束。
沽月汐自是一脸淡然,“出发已有数日,即日起以东南为向行驶。”
三人同时一愣,“东南?不是正东方向?”潇沭辰首先发问。
“难道我们的目的地不是东诸?……”潇沭延也不禁问起。
沽月汐只是轻挑了眉,“是东诸,但现在不是。——只管照我说的做,我现在需要去个地方,没有时间与你们解释,以后几天若有任何问题,你们可以问怜秀,我已将我的意思清楚的告诉给了她。”
“…………”潇沭辰面色不佳,大军行进,首领怎能不在?
潇沭潜潇沭延的脸色自然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我还有一句话,必须亲口交代给你们。”沽月汐又道。
“夫人请讲。”
“无主之将,若气骄则军无将;无将之军,若相争则将无军。我走之后,军中若起争执,回后必定严惩!”
“属下谨记。”
“属下谨记。”
“……属下谨记。”
海面上翻涌着的风雪突然改变了方向——残血的雪花飞舞,向东南方向涌去,介于东诸与华葛的方向。
而另一支军队,也在以极快的速度,扑向同一个方向——丘昃荒地。
林逸之醒来的时候,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
——是槐芗。
她竟跟来了……
林逸之惊愕的看着怀中的人儿,这确实是槐芗没错。接连几日行军的路程,她竟然赶到了……并且不动声响的找到营地,避过哨兵与巡逻侍卫,进入他的营帐,钻进他怀里来……
槐芗啊……槐芗啊……怎样才能让你明白呢……
槐芗醒过来,看见林逸之正看着自己,有些慌张。——她害怕他赶她走。她已经被他赶走过很多次了……他是不是又要丢下她,继续上路呢……
林逸之只是叹了一口气,侧身继续躺着,闭上眼睛。
他是妥协了。
不管是劝,是骂,她总会跟上军队。算了……由她去吧。
槐芗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欢天喜地一般的笑容,然后很乖巧的继续钻进他怀里睡觉。这里真是暖和啊……她这么想着。
林逸之像个父亲,他为她拉上薄毯。——尽管快要入夏,这夜,却依然凉。他这么想着。
极凉极深的夜,月亮的光此时显得惨白。这浓密的灌木丛中,倒刺的藤蔓与粗矮不齐的草叶在深夜的静谧里,像只匍匐觅食的怪兽……
两个高大的男人拖拽着身后被铁链锁住的年轻男子,他们在这里停下来,年轻男子也就此倒地。月光下,他身上深深浅浅的伤痕清晰可见,它们或紫红,或乌黑。
“就在这吧,等到尸体被发现时,也是已经被野兽吃剩的骨头了。”
“也好,赶紧完事,咱们也好回去跟赫罗大人交代。”
柳言听得见他们的谈话,他想他的死期终于是来了——只是他实在不愿意死在两个长相这么丑陋的人的手上……至少,他希望杀他的人是位貌美的姑娘……如果是神仙姐姐的话,当然再好不过了。
他虚弱极了,根本不得动弹。
——他看见眼前的既丑陋又粗野的男人,正拿着刀走向他。这个男人拽了他一路,让他好不难过,他能确定这两个家伙绝对是妒忌他英俊潇洒的面容!
如此想着,柳言裂着嘴笑起来,却扯到脸上的伤口,表情因为疼痛而剧烈扭曲——好在几日没有修剪的凌乱头发遮住了他的脸……
不知道柯尔娜怎么样了……
柳言看着那把亮煌煌的刀朝他接近过来,心里沉沉的。——至少,死之前让我知道柯尔娜怎么样了……
可惜这个愿望不能达成了。
大刀高高举起——
柳言无力的瘫倒在地上。他被折磨鞭打拷问了好几天,没有食物,没有水,没有休息……他支撑到了最后,迎接自己的,还是死亡么?
至少,让我知道她怎么样了。至少得让我知道啊……
他根本说不一句话来。
即使说了话,恐怕也是一样的结果吧。
刀,无声的落下……
柳言闭上眼,等待即将到来的死亡。
脑中仍是那些纷杂的思绪——至少,让我知道她怎么样了……至少,让我知道她怎么样了……至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