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皇后整肃宫中规矩,以往宫妃们讲话都自称“我”,现在改了称呼,一口一个“臣妾”听在我耳中如同针扎。
皇太极温言道:“你不舒服就多休息休息吧。要不要传太医?”
贵妃娇羞地垂下头去:“皇上,臣妾昨天传过太医了,还没跟人说呢,臣妾第一个想告诉您,皇上一定喜欢,臣妾,臣妾有了…,还不足一个月呢。”
我如泥塑一般呆在当处。
一时间仿佛身边的人都不存在,我直愣愣地向皇太极看去,他身上令人屏息的明黄,硬生生压住了我的视线,让我什么也看不清,他的面容神色,他的眉眼,他的喜悲,我都已经看不见。
皇太极听得贵妃的话,也是一怔,眼光越过贵妃看过来,迷途阡陌,红尘百丈,那身浅浅的旗袍,几朵稀疏的粉海棠娇弱地飘在衫子上,乌黑的头发从来也扎不板正,脸颊旁落下一撮来,没有过多的装饰,薄粉着面,掩不住一脸的苍白,就那样呆立着,衣袂儿动也不动,却已经吹动了自己古井一般的心。想起旧日的波澜,无边的寒意止不住地钻进身体每个毛孔里去。
就这样,隔了他手中扶着的女人,我们两个远远地相望着,两个都黯然,两个也惘然。
身边的人都跪下去,洪亮的“恭喜皇上、恭喜娘娘”声音响起来,我被一个宫女扯了下衣角,机械地行礼,“恭喜皇上,恭喜姨母”,这声音落在了所有声音结束之后,显得突兀,在巍峨的宫殿中如冤魂嘶叫一般回响。
我再没有半个字,象个幽灵般离场,整个麟趾宫沉浸在喜悦和震撼之中,没有人注意到我的无礼,皇太极的嘴张开,似乎想说些什么,我如同负伤的野兽一般疵牙一笑,转头离去。
此后的一个月,我再也没有走出过屋子一步。
自打那日从宫中回来,我的脸色惨白,不愿搭理任何人,立秋略微知晓一些,一改往日的聒噪,也不多话,每日用心服侍我,多尔衮不知道缘故,想尽办法弄了许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来哄我开心,譬如学舌的鹦鹉、一大缸的锦鲤,都放在我院里,我也没心情理他,每日只是睡觉,或是发呆。
我回府的第二日,皇太极便有旨意下来,将多尔衮降为郡王,便算是罚过我们了,还有多铎、豪格都一并降为郡王,此种处罚过轻,众人都知道过些阵子多他们立点战功便会又升亲王,这点处罚根本不算什么,嘴上不说,心里都想着皇上毕竟偏袒自己人。
我每日里只是在屋中发呆,多尔衮颇为着急,开始张罗想请大夫给看看,我懒得跟他讲话,将门一关,继续拿本书发我的呆,他在门外急得跳脚,却也无可奈何。
这日我在看一本《般若波罗密多心经》,提到达摩祖师的一首偈语:“心心心,难可寻,实时遍法界,窄也不容针。”触动心事,叹一口气,将书放下。立秋恰巧进来,见状忍不住将书拿开:“好主子,我虽然不懂,不过您年纪轻轻的,也别看什么佛经不佛经的,”见我依然不语,迟疑道:“您不高兴,前些日子的事我都没跟您说呢,魏公公来过两次,您吩咐过谁也不见,我都没让他见您,上次还跟他吵了一顿,今天他又过来了,死活要见。我看还是把他打发了吧。”
多日前的那一幕又在眼前浮现,我知道自己太钻牛角尖,他本来就坐拥三宫六院,我不过是个背着丈夫偷情的女人,何以能用我的标准去要求他?也许是我对自己的爱情太苛求了,这些日我也慢慢想得开了,我的思维跟不上古代的形势,便不要勉强自己,凡事错了可以重来,若是我不能接受自己的爱人拥有别的女人,我不要去爱总可以了吧,对他放手,也许自己就能得到解脱,至于自己的伤口,只盼着能慢慢愈合吧。
心中一松动,便有了些笑意:“你又胡闹什么了?跟人家吵什么。”
立秋见我情绪好转也是大喜,笑嘻嘻说“我替您不平呗,别人不知道,我可知道您心里是怎么待他的,您见着他的那个欢喜劲儿呀,是打心底里喜欢,可是见不到了,您又饱受那个什么之苦来着,”我白她一眼,“去去,又开始胡说了。”
“我才没胡说呢,”立秋委屈道:“可是,他不仅不惦记您,还去跟,跟别人。我听了都心里有气,别说您了,”立秋本来年纪就不大,跟着我耳濡目染,思想也比常人开放些,“所以那天魏公公来了,我就告诉他不见,还话里带刺地骂了他几句呢。”
“你呀,”看她跟着我慢慢也学得不知天高地厚的,我只得苦笑:“你胆子也太大了,小心我都保不了你。”
“才不会呢,奴婢跟您学着,连战场上的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可怕的。”
我拿她没法,想着让她把那块玉佩交给魏安带回,便在箱匣中翻找起来,找了好一阵子找不到,只好让她先回了去。立秋走开,屋里空荡荡的,我起身想寻件透亮点儿的衣服穿,打开衣柜,才入眼便是一件嫩芽浅绿的窄袖旗袍,疏疏的几枝萝藤,腰间正悬着那块水绿色的玉佩,看见衣裳,便想起初春那日穿了这件衣裳在崇谟阁找花瓶,恰摔在皇太极的怀中,那份痴缠,那份柔情,那满室的馨香,眼泪不觉又掉下来,在衣服上湮开,便如同当日的樱花一般,迅速枯萎消散,那么,我们的爱情呢,是否会留下些许痕迹?那些痕迹,是否会让我们常常思念?
立秋悄悄地进来,见我又不语,侍立一旁,静了一阵忍不住开口:“主子,魏公公走了,他临走前给我说了些话,我听了心里怪难受的,说给您听听,”看了看我的神色,继续说下去:“魏公公说,他,他不是心里没有您,”我明白立秋口中的“他”自然是指皇太极了,她私下里总怕说漏了嘴,从来不肯提皇上二字,只以“他”来代替,“说他心里焦急,什么都不顾也要亲自率军去战场救您,还有,他不知道挡在刀下的是您,要是知道了,他怎么也不会忍心挥下去,回来后他心里闷,他生您的气,才去了麟趾宫…”
“你不必说了,” 我打断她,我无法想象自己深爱的男人和别的女人在一起的情形,他也会温柔地搂着她说着情话,他们的那份温柔与缠绵,与我的可曾相同?“立秋,你以后再也不要提起他。”走到窗前,冬日的阳光依然有些刺眼,看着院子里的落叶被风卷走,又被风吹过来,我的心也如同落叶一般翻滚,忽上忽下,突然很想逃离这一切,若是不能够再回去,只要能逃离这个王府,逃离古代的盛京,生死由命吧。
冬至那日吴仁和吴纶两兄妹来府请安,多尔衮也在,知道这两个酒楼老板甚得我看重,也和我一并见了,说些市井家常话,我见吴仁兄妹在他面前拘束得很,笑着让他忙去,我们自在说话。
多尔衮下去,吴仁吩咐妹妹去厨房亲自做几样精致点心呈给王爷福晋,我笑着谢过,让立秋也去厨房学着点手艺,妹妹下去后,吴仁才开口:“福晋,我想着一件为难的事,若是说得不对,您可别见怪。”
看着眼前这个器宇宣昂的儒雅汉子进府后就一直带着点奴气,我真有些看不惯了,“你别见外了,从前一直喊我‘玉姑娘’的,别把我当福晋看,有话直说,我可不喜欢你这样。”
他有些羞涩地一笑,眉眼间如同化开了一池春水,模糊而温柔亲切,“以前是叫惯了,可是怕你不喜欢了呢,”用了低沉磁性的声音道:“我妹妹年纪不小了,想着该寻个好人家,想着也没个人商量,怕你笑话。
“哟,她今年多大了?”
“过了年都十七了,她挺懂事的,能持家,针线女红都不错。”
“得了,不用你夸,我都知道,人又年轻又漂亮,我又不是男人,你对着我夸妹妹有什么用。”我笑着打趣他,他的脸竟有些红了,“你,还有你妹妹,想找什么样的人呢?你放心,我能帮则一定会帮的。”
吴仁想了一下,“我想着让妹妹嫁到不愁吃喝的官宦人家吧,我们两兄妹在这里也没个亲戚的,又是汉人,想着能有个指靠,若是有王爷贝勒能瞧上眼呢,也是她的福气。”
看不出吴仁还有这个想法,虽然凭着吴纶的姿色,想做个年轻王爷贝勒的妾室的话,身份虽然低些,但我或是多尔衮保媒也就差不离了,只是,一入候门深似海,年轻漂亮的侧福晋、格格们多了去了,只怕她虽然会衣食无忧,一生却得不到快乐。
把我的意思说了,吴仁还是坚持想把吴纶嫁给皇亲国戚,我问起有无具体的人选,吴仁迟疑着说若是能入了皇子的府最好,好高的眼界,我暗抽口气,皇子如今成年的只有大阿哥,可不就是豪格嘛!
想起豪格,自打回来后我就没见过他了,挺想念他的,虽然吴家兄妹有意,我一时间却不知如何对豪格开口。不是不知道,豪格喜欢我,我也是利用了他的喜欢去战场上营救我们的,可是,我始终把豪格当作自己在这个古代最好的朋友,肯跟我玩,跟我疯,不求回报。
片刻的静默,我推说不大懂得皇子选侍妾的规矩,要和多尔衮商量商量看。
“你自己呢?就想着妹妹嫁人了,自己有什么考虑?我给你保媒去。” 我带了笑意向他道。
他微微闭目,一脸的凝重,“不必了,我吴仁已经有负于人,怎可再…唯愿妹妹平安幸福而已。”他的语气云淡风轻,可是,在他的身后,也一定有着太多不快的记忆吧?却在他每日的笑容中沉淀下来,化作宁静祥和,化作不肯起半点涟漪的湖泊。
“你…唉,”他的话触动了我心内最柔软的部分,一时也说不出什么,眼光瞟向远处,你呢?你负了我,可也会在午夜梦回之中百感交集?心中可会有一丝丝的懊悔?
我的哀伤看在他的眼里,他对着我静静一笑,“凡事总有定数,勉强不得。”他的笑干净纯真,好象春风拂过池水,让我觉得原本杂乱的心里一下子就温柔平静了下来。
他用了平静的语调给我讲起故事,“你知道忘忧草的故事吗?传说,很多很多年前,在佛组成佛的那一天,他心爱的女人死在他的面前,死的时候,微笑着说,从此要生生世世忘掉他,忘掉那几千年,从此轮回转世,然后平凡到老。佛祖左眼流泪,右眼流血,泪水落在那女人身上,便化作了忘忧草。”
空气中弥漫着心痛的味道,倔强而孤寂的泪水一颗颗滴落,在这个冰冷遥远的古代,没有一个人可以供我倾吐不可告人的心事,而吴仁的话,象温柔的春风吹进我沙漠般干涩的心里,冰雪刹那间融化,化作泪水奔涌而出,泪流尽了,凉凉的微笑与悲伤浮上我美丽的面颊。
他也笑着,没有看我,眼神飘向远处,笑容又悲伤又落寞,眼神却是那么温柔,仿佛安静的月光。我低下头,我呢?我的脸上是不是也有这样静静的笑容?
淡淡的茶香,两个同样落寞的人,他看着冬日的风,我看着风中飘逝的过往。
“闲时可以多去我那里坐坐。”临告别时,他留下淡淡的一句。
晚间我吩咐厨房包了饺子,盛京的满人还没有这个习惯,我不理,任性地要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多尔衮过来吃饭,我向他说了吴家兄妹的想法,隐隐地又想起吴仁的宁静祥和,心下以为他们不该是这样趋炎附势的人,未及细想,多尔衮带了些喜色道:“那个吴家姑娘我看是很不错的,性情好,人又标致,豪格相救咱们的情意,若是能借着这桩姻缘报偿也好。”
“她是汉人,身份低些,我担心将来会受欺负。”
“汉女也没什么不好,皇上都说了要推行满汉一家了,咱们将来连汉人的江山都拿过来呢。”多尔衮安慰我。
我转念一想这本就是吴家兄妹的意愿,将来若不幸福也怪不得别人。我们睿王府中不就有汉人格格吗,我眯起眼坏笑:“是啊,咱们府里的汉人格格可就没有受欺负啊。”
多尔衮红了脸,半晌方对着我认真道:“小玉儿,从前都是我猪油蒙了心,你不要生气,我都保证过了,今后…”
“打住!”他老一套的表白又开始了,我忙用手捂住他的嘴:“你不必说了,我可不爱听。”
“你还是不喜欢我,所以才不爱听么?”
看他一脸诚惶诚恐,我不忍说出无情的话,“你要表白就来点新鲜的花样,整天就只会发誓烦不烦啊?”敲一下他亮光光的前脑壳,不理会他的不满,“你要是觉得行就交给你了,将来你可以去吴家兄妹的酒楼永远吃白饭。”
用过了晚饭,多尔衮陪着我看书说话,赶他也不走,直到我喊困了,他才自去翼楼歇息。
不久便是小年了,府里一派喜气洋洋的气象,多尔衮告诉我他请了豪格、多铎几人到府里小酌,到时要我将吴纶领出伺机相见。
我忙着人套车亲自去了醉仙搂一趟,给吴仁说了,把吴纶带回府里,看吴纶衣着清素,将我的首饰衣服全部拿了出来给她装扮,她一个劲儿地推辞,“福晋,”
“别叫福晋,叫姐姐吧。”
“是,玉姐姐。”
立秋拿着旗袍过来:“福晋,给吴姑娘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好?”
我扭头看吴纶:“你可要穿旗装?”依着我的猜测,她那么想嫁入王府,一定想方设法取悦于人,会选择穿旗袍吧。
“我本就是汉人,穿着身上的衣服就很好。”她眉眼恭顺,微挑的嘴角却流露出一股桀骜不凡的气息,这种气息被柔顺掩盖住,淡得几乎察觉不到。
只是微一愣神,我这个热心肠又瞟向首饰匣子,“你上身是净白绿萼的衫子,下身宝蓝的纽萝裙上一点纹饰也没有,岂不太素净了?连个相配的首饰都不好找,索性把裙子换了吧。”
她轻轻地坚持:“这裙子是哥哥送我的,还是不必换了吧。”
见我拣首饰为难,快嘴的立秋道:“吴姑娘,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你哥哥也高兴不是?我去把罗格格的衣裳拿过来一些,让您和福晋挑。”一阵风似的跑了,没多久又回来,手里抱了一摞花里胡梢的丝绸衣裳,身后跟了罗小蝶的丫头也抱了不少。罗小蝶素敬重我,只怕是把压箱底的衣服全搬来了。
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