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得王府护卫一百上下,但驿站住不下,只留了大约三十人住在西厢房里,仆佣二十人,驿站驿丁三十人,满打满算加起来不过一百人在驿站之内,怎么此刻满院子飞跑的人,多到数不过来?
还有,有些人端盆泼泼洒洒,有些人却手腕不动,脚步稳捷,飞跑之中一滴水也不溅出来,这是何等手上功夫?再仔细看这些手腕特别稳定的人的水盆,浅浅一盆水,这是救火还是洗脚?
这些象征性端着水的人,与其说是救火,倒不如说趁此机会四处乱窜,此刻晋东王和王妃都被抢了出来,这些人以救火为名,在各屋各房乱窜,眼珠子还不住滴溜溜在人群里梭巡,似乎在找着什么。
君珂瞅准了一个端盆从面前跑过的汉子,手指一弹,劲风飞射,那人衣袂一掀,腰间隐隐露出一点黑色镶金边的腰牌边角。
君珂恍然大悟。
原来那群在道上拦截他们的皇家暗探,还没有放弃追逐,这些人信息灵通,找不到她和梵因,也会想到可能他们会跟着进京的队伍混入京城,只要锁定这几日进城的队伍就行,晋东王自然是重点对象,但人家的敏感身份,这些密探又没法光明正大搜查,只好私下放火,趁机搜人。
君珂摸了摸脸,不得不叹息对方歪打正着,她的面具十分逼真精致,甚至能透出血汗,但也正因为如此,太薄太细,经不起火势烘烤,等下一旦卷边就会露馅。
正想着是不是趁乱先避开,眼角一瞄正看见隔壁院子的人也已经冲了出来,几个人簇拥之中,一人头发纷乱,捂着半边脸,赫然正是柳杏林。
君珂一惊又一喜,想不到柳杏林一行也通过假冒官差的方式混入了燕京,好巧也投宿在这驿站,她原本和柳杏林约了在当初她燕京官邸见面,她打听过了,她在燕京的府邸,竟然一直没被变卖发赏,每月燕京府还会派专人去打扫,在那里见面最合适不过。然而如今她阴错阳差混进了晋东王队伍,倒想着趁此机会,进入大燕皇宫,先拿出解药再说。
只是她终究心悬柳咬咬母女,在去拿解药解救她们之前,她觉得也应该亲眼察看一下她们的安危,此刻发现柳杏林,顿时觉得是再好不过的机会。
脚步一错,君珂已经跃起掠过围墙,她动作轻捷,如惊鸿一掠而过,在纷乱的人影之中毫无痕迹。
某处围墙下,却有人忽然回首,冷沉的眸子,向着她离开的方向一闪。
君珂越过围墙,并没有去找还在那掸灰的柳杏林,直奔那两辆大车,还没靠近,就闻见浓浓的药味,心中又忧又喜,喜的是果然是咬咬母女,忧的是这药味这么浓,病人甚至不能下车见风,咬咬母女看来情况危殆。
“咬咬……”她轻声呼唤,自侧面兜向车身。
不知道是风还是人为掀动,车前门帘忽然开启一线,一截手指露了出来,指尖莹白,指甲圆润,有点虚弱地微垂在帘前,小指微微翘起,仿佛一个无言的召唤。
恍惚那便是柳咬咬的手,君珂心中一阵怜惜,一个箭步就要去掀帘子。
蓦然脚步声响,随即有人大声道:“你是谁?竟敢惊扰此车?”是柳杏林的声音。
他声到人到,快步赶过来,便要拉开君珂。
君珂一喜,道:“杏……”话说了一半才醒悟自己戴了面具,正要揭下面具自承身份,蓦然看见柳杏林身前身后,很快跟过来几个陌生面孔,神情警惕地盯着她。
君珂一怔,手指停在脸边,想用眼神提醒下柳杏林,柳杏林目光却飘来飘去,大声道:“这车里有要紧物,等闲人不可靠近,须得开杜仲、忍冬、余甘子、马尾莲、紫河车、人中黄,方可。”
君珂又是一怔——这几味药寒热不同,温燥具备,根本不应该开在同一个药方中,再说好端端地在此时开药方干什么?柳杏林这是怎么了?
“姑娘是避火误到此处吗?”柳杏林身边一个男子笑道,“此间有传染病人,不宜靠近,姑娘还是速速离开的好。”
君珂看看四周,闲杂人等太多,不知敌友,难辨亲疏,确实不是和柳杏林相认的好时机,勉强一笑道:“既如此,打扰了。”慢慢向后退,走出几步回头,看见柳杏林果然也在扭头看她,只是当她一回头,柳杏林身边男子就有意无意一错步,挡住了两人即将接触的目光。
君珂心底的疑问,浓浓地泛起来,然而左看右看柳杏林,虽然憔悴,但没有伤毒,也没有被限制自由的迹象,他便是有些烦躁不合常理,也有可能是因为为咬咬母女忧心不安,只是……那个药方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君珂直觉这药方有诡异,一时却想不出端倪,随即脊背一僵,那种目光注视如芒在背的感觉又来了,她迅速退入黑影之中,再次翻回了隔壁,还没站定,忽然几个人蜂拥着向她的方向而来,当先一人似乎脚下发滑,“哎哟”一声向下一栽,正好一脚踢着了一根被烧断的檩条,那檩条好死不死砸在君珂身侧一个支起的窗上,这里的房子半木结构,顿时君珂身边这间小偏房,大火也熊熊烧起。
此时那几人一抬头,盯住了君珂,君珂被他们盯住,也没法施展轻功快速逃离,只好故作惊慌,一步步向后退,偶然一转头,却发现刚才就在身边的梵因不见了。
“哥哥!”君珂捂住脸尖声呼喊,手指趁机按捺住卷起的面具边角。
轰隆一声窗子烧毁,她趁机急退,抱脸晃头,傻姑一般奔出房门,此时人都在院中空地上,护着晋东王和王妃,王妃正连连跺脚,对一个气喘吁吁的嬷嬷道:“雪团儿还在屋里,快给我抱出来!”
君珂冲出,那几个皇家密探立即迎上前来,急声道:“姑娘可伤着了?”一边一左一右,就要卡住她的臂弯,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上。
君珂捂脸哭泣道:“可吓死我了……”好似惊吓得昏了头,一头就撞进一个迎来的男子怀里,那男子没防到她竟然自己撞过来,一怔向后一退,脚踩到几截焦炭,一滑一跌,手中半出鞘的刀顿时滑出,雪光一闪,直直向外飞去。
此时轰然一声,王妃那间屋子门被撞开,一个嬷嬷抱着一只嗷嗷叫的小白狗儿奔出来,王妃喜极而泣,不顾一切张开双臂去迎,刚刚冲出两步,蓦然觉得冷风扑面,雪光耀眼,再一抬头,一柄长刀正盘旋着飞向她的颈项——
一声尖叫上冲云霄!
“砰。”又一声闷响,伴随人体坠落和人们惊呼之声,众人惶然张开刚才惊得紧紧闭上的眼帘,低头一看,都是一呆。
王妃跌坐在地上,还抱着她的狗,她身边一个女子低着头,满身灰尘,臂上有一道浅浅的伤口,在这女子身侧,还有一名侍卫,半跪于地,手中抓着那柄天外飞刀。
众人都呆了一呆,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
君珂一边赶紧沾了一手的水盆里的水,濡湿面具,一边抬头,盯了那侍卫一眼。
那侍卫也正抬眼看她,两人目光相触,那侍卫微微一笑。
君珂一怔,赶紧收回目光捂脸低头,做羞涩不胜村姑状。
心里却如警钟敲响,一声声都在盘旋一个疑问——这是谁?这是谁?
刚才她见王妃遇险,心中大喜,这正是她摆脱侦查并向王妃示好,好继续跟随她的大好机会,当即毫不犹豫抢出,准备假惺惺受点伤,骗得王妃感动,正好混入宫中盗药。
谁知她刚刚奔出,就感觉到对面风声一急,有人也从另一个角度奔来,瞬间和她撞在一起,电光火石之间目光一触,明明陌生,忽然都觉得惊心。
她撞开了王妃,对方抢走了刀,刹那之后,尘埃落定。
晋东王妃死里逃生,怔然半晌,着人扶了来向她和那侍卫道谢,那侍卫憨厚地搓着手,笑道:“这是属下应该做的,这位姑娘还比属下快了一步,娘娘该谢她才是。”
君珂更憨厚地笑道:“民女蒙娘娘搭救,救命之恩岂可不报,也是应当的。”
两个呵呵笑的老实忠厚“救命恩人”,各自对看一眼。
“两个都是忠心人。”晋东王妃欣慰地道,亲昵地执住了君珂的手,“哎呀,你手好凉。”
“看娘娘刚才遇险,给吓的。”君珂笑得见牙不见眼,在袖子里搓了搓手指——尼玛,怎么回事,浑身不得劲,总觉得毛毛的!
“你们是何许人?”晋东王此时发现那一些皇家密探的不对劲,狐疑地上下打量,“似乎不是本王护卫,也不是驿站驿丁?”
那些人对看一眼,神情尴尬,看看君珂,犹疑含糊地道:“我等奉命前来此处查办人犯,不知这位姑娘是……”
“这是我的一等侍婢!”晋东王妃柳眉一竖,“奉命?你等是何身份?奉谁命令?竟然夜闯驿站窥探朝廷王公寝居,并险些失手伤人。难道……”她倒抽一口凉气,霍然转头看向晋东王。虽然未着一语,但脸上神情已经说明一切。
晋东王脸色也很难看——当真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自己交出封地,只带百名护卫入京,成为他人刀俎鱼肉,朝廷从此没了顾忌,就在这燕京城外,以失火为名,悍然下手?
密探头领看他脸色便知不对,心中暗暗叫苦——削藩从来都是敏感事,藩王占据藩国日久,谁手下没有些嫡系军队?虽然晋东是最弱一藩,也乖乖听命来京长居,但毕竟这是夺人封底削人权柄的事儿,朝廷上下处理起来都十分小心,陛下接连下旨地方,要求高接远送,务必礼遇尊荣,不得令王爷一行感觉不快,此时如果在此处令晋东王产生误会,惹出些不该有的麻烦来,他们小小皇家密探,哪里承担得起?
这个任务是怎么回事?先遇上韦家,再遇上晋东王,都是惹不起的主!
“这个……”倒霉的密探们支吾着,实在难以自圆其说,忽听头顶上,一个华丽优美如丝绸的声音,悠悠道:“御林诸君,此间事可安妥?”
众人头一抬,屋顶上,素衣人衣袂飘飘,端然肃立,正含笑下问。火光未尽,灯火犹燃,映半边天际微红,那人立于青黑屋顶,身上似乎是件宽大的袍子,素色,砖纹,被夜风吹得飞卷,飏在天地间,他整个人也似因此轻盈无物,似欲乘风。
众人眼神都出现一瞬恍惚,随即那些密探认出了是梵因,顿时大喜,那领头的首领也算脑筋灵活,连忙就着话风接上,“是,承圣僧法旨,昭示京城驿站今晚将有大火,恐伤及贵人,我等及时赶来,扑灭大火,所幸晋东王一行无事。”
“上头是大燕圣僧?”晋东王妃扬起脸,又惊又喜,梵因之名遍传天下,别说大燕,便是别国,也有远来参拜的信徒,晋东王妃以往偏居边境,王族不得召也不能入京,对梵因仰慕已久,缘悭一面,此刻得见,顿时目光痴迷,急上几步,连责问都忘记了。
满院子的人都在仰头注目这位名动天下的龛里花,君珂也在呆呆看着墙头上临风独立姿态洒然的圣僧,怎么看怎么觉得,神棍那素色、砖纹、宽大无伦的新外衣,似乎很眼熟,很眼熟……
“愿圣僧有以赐我!”晋东王妃素来是虔诚的佛教徒,立即上前施礼,恭恭敬敬求圣僧赐教。
“王妃有礼。”屋顶梵因合十,神态慈和,“您是有福之人,大难不死,之后亦有贵人扶助,不必小僧多言,只须多结善缘,且记,福在身侧,自在如心。”
“福在身侧,自在如心……”晋东王妃喃喃重复,目光茫然地对四周扫了一圈,此刻她身侧,可不就是“奋不顾身救命恩人”君珂?
晋东王妃目光一亮,激动地抓住了君珂的手,“你刚救了我的命,定然是我命中贵人,身侧之福!我收你做义女!”
君珂:“……”
和尚的神棍效果真好啊,可惜效果太好了,替她连妈都招来了……
屋顶上梵因解了皇家密探的围,顺手给君珂铺了路,含笑颔首,一拂衣袂,飘飘然去了,院内的人,自晋东王以下,俱躬身恭敬相送。
君珂腰弯下去的时候,忽然打了个踉跄。
她想起来了!
那素色、砖纹、特别宽大又眼熟的外袍。
就是刚才屋子里用来遮渔网装的床单!
……
此事还有后话。
数十年之后,某朝某位也有圣僧之称的大师,在某地开坛讲法,此大师以风姿出众闻名,并因为首先设计出素色砖纹宽大僧袍而名传天下。该僧袍经大师多方设计,衍生金线砖纹、迷彩砖纹、水墨砖文等多个品种,砖纹僧袍宽大,潇洒,自如,写意,为当时的佛门子弟所拥趸,倍添风采。
是日,大师被崇拜者问及素色砖纹僧袍的创意理念,其时大师神情忽转怅然,抚摸宽大衣角,幽幽道:“其实老衲并非原创,实是当年云游天下,一日夜间路过燕京城外驿站,忽见大火,正欲去救,忽大燕圣僧梵因踏云而来,衣袍微卷,普降甘霖,风采卓然,令人心折,我等俯伏而拜,心颤不已……是时,圣僧便着素色砖纹宽大衣袍,洒然如仙,风标不与众人同,老衲匆匆一见,再难忘怀,遂作此衣,流传千古,阿弥陀佛……”
……
所以说,历史往往就是美丽的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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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礼部着人来传旨,宣晋东王夫妇觐见,君珂很顺利地跟着进了城。
从城门过的时候,君珂仰头看了看高阔的城楼,昔年城门惊心一战似乎还历历在目,当初挂假纳兰述头颅的地方,还悬着半根腐朽的绳头,城墙上隐约还能找到一些细微的擦痕,那是她当初一怒上冲蹬掉的墙皮,伤损不大,没有缝补,生着些苍绿的青苔。
可笑的是,那些痕迹居然被木条围拦了起来,很显眼,一群人从墙边走过,当先一人操着燕京口音,带点得意和骄傲地,指着那痕迹道:“乡亲们,你们从晋西来,进城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这里?”
一群人扒上去闻青苔,那当地向导腆着肚子,大声道:“这是当年神眼少女,云雷统领,如今的尧国皇后踩出的印子!这里面有个典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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