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国公脸色有点古怪——信是真的,是费了好大力气才从大燕那里得来的,为此还死了人,不过这后半截是假的,是他命人寻来模仿高手,模仿第一页的笔迹,添加上去的内容,当时他的嘱咐是尽量香艳,要让人联想到房事秘事,如此才能敲定皇后不贞,信由刘家借送皇后冠服的机会送到时,他只打开匆匆扫了一眼,确定没错便赶紧收起,也没仔细看过后面内容,没想到居然如此艳情轻佻,偏偏这特意选出的有点傻大胆的御史禇杰,不知轻重,居然就这么读了出来……这下侮辱过狠,要如何收场?
宁国公也暗暗怨怪,底下的人办事没个分寸,这是哪里找来的三流文人,写得这么不堪入耳的文字?
众人再次哗然,比刚才还要猛烈。皇族命妇们脸色羞红,背转身去,低低骂“不知廉耻!”
人人看向君珂,君珂凝立不动,仔细看浑身似乎在发抖,坚硬鸟毛随意串住的凤冠,都开始微微倾斜。
心虚了——众人想。
这回可真赢了——宁国公想。
都去死!——君珂想。
鹄骑已经落了下来,这些山野长大没读过多少书的汉子,听不懂这些文绉绉的词,却隐约感觉到四周的敌意,虎视眈眈地从四面向中央围拢来。
君珂霍然回首,手一招,一个忍无可忍的杀手手势!
她不爱杀人,但不能无辜被辱!
“小珂。”纳兰述的声音忽然传到了她耳边,“再等等。”
君珂一怔,手停在半空,仰望着纳兰述——他的声音有点痛苦,是因为这信,还是以高深内功远处传音影响了身体?
心疼之下,她缓缓放下手,闭上眼,深呼吸。
纳兰让她等,她便等,她不能任性置他身体于不顾。
至于这信,没什么好说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阴谋的刀锋,真正能伤着的,只是不信任的内心。
但这些无耻的人,一个也不能放过!
禇杰也停了下来,面红耳赤——后面的句子,连他也不好意思当众读出来。
四面一片静默,众人看君珂的目光充满不屑和惋惜。不屑这女子当真不守妇道,惋惜她如此人品如此尊贵身份,却不知珍惜,生生将自己毁了。
没人认为在这个时刻,陛下还会有所容忍。此刻台阶上陛下一言不发,只怕冲击太过,少顷,便会有雷霆之怒。
人们近乎窒息的等待,空气中的紧张如绷紧的弦,一点音波便要怒箭飞射,搅碎这庄严大典。
少顷,纳兰述的声音,终于从顶端传下来。
无喜无怒,隐隐几分杀机。
“听了许久,未知作书者何人?受信者何人?”
众人一怔——何必呢?明摆着的事,非要闹到最尴尬的境地?您今儿个是气昏了头皇室颜面都不要了?还是恨绝了皇后,一心要她被踩入尘埃万劫不复?
“这个……”禇杰求助地看宁国公——落款要不要读?
宁国公避开他的目光,他此时也觉得不安,事情似乎有点超出想象之外,纳兰述到底是什么想法,他也揣摩不出。
禇杰得不到指示,只好掀开最后一页信笺,落款单独落在了最后一页上。
“苍松居士字呈……”
他突然顿住,张大嘴,眼珠同时慢慢瞪大,瞪到快要突出眼眶,一声响亮的倒抽气,清晰而古怪地从他咽喉里冲出来。
随即他尖叫一声,手一撒,转身就向下奔。
“拦下!”
君珂眼疾手快,一步冲前,一把兜住了四散落地,眼看要被宁国公抢到的信纸,同时头也不回向鹄骑下令。
随即她的眼光就落在信纸上,一眼之下,也是一怔,随即手一张,仰天大笑。
她的清亮笑声惊得所有人都一颤,面面相觑,正准备暴起杀人的戚真思一怔,抢上台阶,将信纸取过,看了一眼,浑身一抖。
随即她“噗”地一声,回头看了纳兰述一眼,将信纸往脸上一盖,就见信纸在她脸上,被呼吸吹得不断作响。
众人惊讶更甚——戚统领这几年冷面示人,少有笑容,谁见过她这个模样?
“好辞,绝妙好辞!”君珂搭着戚真思肩膀,大笑看着宁国公,“未曾想国公老当益壮,文思泉涌,使坏设计一把好手,写起艳词来也不让三流妓馆文人,只是这口味……”她憋住笑,瞟一眼被鹄骑挡住,抓着头发一头扎在巨鹄肚皮下的禇杰,“实在特别,实在特别。”
“实在特别,实在特别。”戚真思笑容有点古怪,大步走下去,一手抓着信笺,一手抓起禇杰,大步走到最前面一个贵族面前,“来,读出来!”
那位侯爷愕然看了戚真思一眼,拿过信纸,一眼扫过脸色也变了,“这个……”
四面的人凑过来一看,震惊之后,脸色大变,眼神古怪看看禇杰,再齐齐扫向宁国公。
“皇后您说什么?”宁国公开始心跳,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猜到肯定是落款出了问题,退后一步,色厉内荏,“好端端怎么扯上微臣?谁做谁当,不是么?”
“对,谁做谁当。”君珂冷笑,“现世报听过没有?好端端你们扯上我,好端端自搬石头自砸脚!”
“皇后何出此言,白纸黑字,铁证如山……”宁国公惊慌地后退,手中抓着的香几乎因为紧张被攥碎。
“对,白纸黑字,铁证如山!”君珂一手夺过香,飞脚一踢,砰一声伴随一声惨叫,宁国公偌大的身子被踢下平台!
“就你们这种腌臜货色,听你说话是给你颜面,你还真当自己是根葱?”君珂的声音从第二平台上传下来,“滚下去,自己看清楚!”
宁国公惨叫着一路滚下去,正好滚到戚真思脚下,戚真思一脚踩住他的背,一手抓着信笺,凑到他眼前,“老货,你是不是拿错了啊?你自家的闺房艳词,怎么拿到咱大典上来读呢?”
宁国公抬起头来,他的脸撞肿了,牙齿掉了两颗,半边嘴唇青紫翘起,鲜血顺掀起的唇涔涔而下。
“……苍松居士字呈禇杰卿卿,愿两心相映,金石之坚。”
宁国公看见苍松居士四个字的时候,就眼前一黑——苍松居士是他的号。
后面的字他已经不敢看,但戚真思恶狠狠扒着他眼皮,把信纸顶在他眼前,宁国公好一阵,才将这几个字看完,看到禇杰名字的那一刻,他脸色一青,一口血喷了出来。
“好……好狠……”他挣扎回头看君珂,眼神恶毒,“无耻……无耻……”
“无耻?你也配说人无耻?”戚真思冷笑,“今天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无耻。”
她另一手还抓着禇杰不放,将禇杰拎起,笑道:“来,看看!真是妙词,还有真人见证,咱们来见识一下,某人一掌宽的精巧肩膀,和可以容纳珍珠的肚脐!”
说完她嗤啦一下,一把撕开禇杰的上衣,自己别转脸,将禇杰对着人们高高举起,顺手还抓过宁国公的手腕。
“来比一比。”她声传数里,人人清晰可闻,“一掌宽的肩膀啊!”
啪一下,苍老瘦弱的手掌被贴上禇杰粗大宽厚的肩膀,戚真思自言自语的声音全场都听得见,“咦,包不住?”
顺手拽下宁国公礼服上的龙眼大的珍珠,望禇杰腹内一弹,禇杰惨叫声里,戚真思大声惊讶,“哎呀,果然正好!”
她神情感动,大声念,“苍松居士字呈禇杰卿卿,愿两心相映,金石之坚——好一段惊天地泣鬼神不伦忘年之恋!”
“……”
静到没人呼吸。
一片僵窒气息里,君珂将香点燃,向四面国土敬香。
“拜我大尧国土。”她声音清晰传下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尧国土,竟现不臣之心;煌煌大典,不伦罪名之辱。信女君珂,敬告皇天后土——便纵血流漂杵,不容逆臣共存。”
“扰乱大典,侮辱国母,践踏皇权,亵渎礼教。”纳兰述的声音,及时跟上,阴恻恻充满杀机,“宁国公,朕敬你皇族贤者,以尊长之礼待之,你却行此苟且无耻之事,朕今日若饶你一命,如何面对这史书刀笔悠悠众口?来人——”
宁国公脸色死灰闭上眼——是自己疏忽大意中计,信是原先的信,只被巧妙改了落款,便翻云覆雨,全盘倾颓,此时辨无可辩,求恕也是白搭,只能认命。
全场噤若寒蝉,无一人敢于求情,几个原本站在宁国公身后的贵族和言官,此时都开始悄悄向后挪步子,只是终究有些迟了,来自于纳兰述的尧羽和君珂的部下的眼光,都已经森冷地锁定了他们。
天空上的乌云更重了些,层层翻滚,如巨大的鱼鳞,众人都恍惚觉得似乎嗅见浓烈的腥气,仿若血腥——另一个流血时期的开端,出现了吗?
“来人——”纳兰述的声音也如浓重的霾云,压上每个人的心头,“宁国公矫言犯上,扰乱大典,诛直系亲族……”
三个字一出,众人心头一跳,脸色顿时死灰——宁国公是步氏皇族,诛杀他的直系亲族,就意味着……步氏直系皇族全灭!
天哪……
“陛下……陛下……”忽然远远有声音传来,惊破这一刻的窒息,众人回头,便看见广场边缘扑进来一个老者,正被两边的野人族御林军给死死拦住,那人钻在野人族的臂弯里,挥舞着手中一道黄色东西,拼命对上面大叫。
绝望等死的宁国公一喜,霍然睁眼——孙太傅到了!
他一直在等这位太傅,和他这闲散皇族相比,孙太傅才是朝廷中更有人望和地位的老臣,他本就是原先镇国公主的侍臣,做过镇国公主的老师,当初尧国华昌王叛变,是他想办法突破封锁远赴冀北,请回镇国公主,改变了尧国的国势,之后孙希一直为纳兰述的回归造势,为此还曾被当时尧帝下狱。
纳兰述兵锋强势直指尧国,尧国皇子争夺皇位,孙希被一位皇子放出,却没有帮助人家登位,而是一直为纳兰述串联群臣,并在纳兰述攻打京城后,劝说朝臣投诚,所以在朝中,一向被视为重臣。
这老臣严守礼教,最看不惯君珂所为,觉得这样的女子根本不配做镇国公主的媳妇,因此对他的撺掇一拍即合,一个负责皇族,一个负责朝臣,仗恃着地位和声望提出操办大典,并掀起了反对君珂的风潮。
然而随即宁国公就绝望了——来迟了啊……
这其实也不能怪老孙,他被纳兰述派的尧羽卫“护送”,尧羽卫控制着他回京的时间,一忽而快一忽而慢,把个老孙折腾得要死,刚刚才赶到,又是匆匆忙忙之下,听见“诛直系皇族”,顿时急了,不顾仪礼就闯了进来。
“陛下!”孙太傅大叫,“万万不可!万万不可!若诛步氏皇族,必于陛下令名有损,难当史书刀笔,悠悠众口啊!”
正迈向第三层平台的君珂险些笑了出来——这句话今天听了三次了,史书会不会觉得累?
都是些酸腐文人,才会以为史书刀笔会对上位者造成威胁,事实上,历史从来是由胜利者书写,先有刀,才有刀下的笔。
纳兰述遥遥挥挥手,御林军让开道路,孙太傅一路跌跌撞撞冲进来,这回不敢失礼了,在阶下三跪九叩,才道:“陛下,微臣一路回京,终于赶得上大典,微臣所携圣旨,不知陛下是否允许微臣当场展读?”
“啊。”纳兰述一拍额头,走下阶来,“现在?不好吧。”
“陛下!”孙希急切地望向纳兰述,“此时才是最佳时机!”他四面望望,觉得属于纳兰述的护卫力量并不少于君珂的人,心中一定,同时给自己的那帮人使了个眼色,暗示“放心。”
宁国公等人都精神一振,眼睛盯住了他手中的圣旨——孙太傅一路风尘赶过来,手中圣旨漆封未拆,难道当真还有什么杀手锏?
“你确定吗?”纳兰述眉头微蹙,也看了看那些面露希望之色的官员,“只怕会于你不利呢。”
孙太傅面露感激之色——陛下是担心我被皇后报复呢!
老头子抹一把感动出的眼泪,哽咽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但为陛下,肝脑涂地也是心甘!”
“真是难为你了。”纳兰述唏嘘,“老太傅忠心王事,不顾令名不惜己身,朕心感佩。既如此,便宣吧。”说完示意孙太傅将圣旨递给司礼太监。
老孙咂咂嘴,心想这话怎么觉得哪里不对呢?“不惜己身”是对的,“不顾令名”怎么讲?明明自己不畏强权,应该是铮铮铁骨千古美名才对。
上头纳兰述含笑看过来,温暖的眼神让老孙心头也一片光明,他狠狠挖了上头静静看他的君珂一眼,得意地将圣旨双手递给司礼太监,自己弯身退后三步,准备等下第一时间带领众臣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监的尖嗓子很有穿透力,包括宁国公在内的很多人振奋地抬起头,一些人下意识地向前跪了跪,纳兰述在上头淡淡看着。
“德照殿大学士、太傅孙希,忠心王事,于五丈营上野密膝造陈,称祸国者三,不可不去。其一,有朝臣者不安于政,密室谋划入宗大典,暗中操持阴私苟狗之事;”
宁国公和众臣都一呆,孙太傅的嘴角刚刚弯起,蓦地一僵,他霍地扬起头,怔怔看着宣旨的太监,嘴唇动了动,眼神迷茫地看向纳兰述。
纳兰述向他和蔼可亲的微笑,一派“你知我知,朕心嘉许”模样。
这一副心有灵犀的神情,看在那群人眼底,便是孙太傅“临阵倒戈”的铁证,看向孙太傅的眼光,顿时尖锐凌厉。
“其二,宁国公上献皇后冠服,欲当众以守宫之痣验国母之贞,以此令我皇室贻笑天下与诸国。”
“孙希——”宁国公挣开看守他的卫士,伸手去够孙太傅的衣角,“你这老狗,两面三刀,狼心狗肺——”
失魂落魄的孙太傅,怔怔地直跪着,根本感觉不到宁国公的拉扯,他始终处于一种茫然状态,盯着太监一张一合的嘴,似乎无法相信,那些字眼会这样蹦出来。
“两面三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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