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长长回廊,绕过三个花园,跨过四座桥,再越过五座假山,再掠过无数的亭台水榭,他们停在一座宫殿前,这座宫不大,位于浅云宫的最后方,仿若是独立,却又仿佛只是云的影子,不论沧海桑田如何变幻,它总是跟在云的身后。
“微月夕烟?”兰息看着宫前的牌匾念道,侧首看着惜云,“‘瘦影写微月,疏枝横夕烟’吗?”
“是的。”惜云目光有些迷蒙的看着牌匾上的字,仿佛是看着久未见面的老友,想细细看清它的容颜,想看清时光赋予它什么样的变化,那四字只是墨迹稍稍褪色,笔风十分的纤细秀雅,字字风姿如柳,“这座宫殿是按一个十岁的孩子画的图建成的,那个孩子的名字就叫风写月。”
“风写月?”兰息目光落回那四字之上,“那个被称为‘月秀公子’的风写月吗?”
“除了他外,这世上还有谁能称为‘月秀’!”惜云抬步丹阶,伸手轻轻推开宫门,移步入内,兰息跟在她身后,跨过门槛,那一剎那,见多识广的他也不由惊奇不已。
门之后,并非气宇轩昂的殿堂,而是一个露天的大院,院中花树焕然,楼宇珍奇,让人心神一清。
环顾四周,首先入眼的是仿佛从空中垂下的月白丝幔,长长柔柔直垂至地面,门外的风涌入,舞起丝幔,若拂开美人蒙面的轻纱,露出幔后的真容。
丝幔之后是两道长廊,一左一右,仿如两弯新月,至终点交合,便如圆月朗日。而在左、右长廊之后,是依廊而筑的各式小楼,小楼皆十分的小巧精致,仿如画图中天宫玉宇。有的形若一朵莲花,有的形若一条小舟,有的形若一座青山,有的形若一缕流云,有的形若一颗珍珠……每一座楼前皆挂一牌匾,有的书“花洁眠香”,有的书“小舟江逝”,有的书“青山若我”,有的书“云渡千野”,有的书“心珠若许”……字迹秀雅,与宫前牌匾显出同一人之手。
而在两弯长廊围绕的中心,则有许多高约丈许的树木,皆青青翠翠,而青青的草地上开着各色花朵,红红紫紫,蓝蓝黄黄,清香阵阵,蝶舞翩翩,这树这花仿佛是天生长在此处,那样的自然,几让人以为置身于某个世外幽谷。
而在这些花树围绕的中心,却铺以许多块形状大小一至的大理石,洁白若玉的大理石铺成一个圆形,仿若天坠的圆月,又仿佛是一个棋盘。
“他说他为长,我为幼,所以他居左,我居右。”
兰息还在为这庭院的惊叹时,耳边听得惜云轻轻的低语,转首看她,却见她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那样的浅却那样的真实而欢快。
“这里是?”
“你小时候住什么地方?”惜云转头看他一眼,但却不等他答案又自顾道,“这里就是我小时候住的地方,我和哥哥一块长大的地方。”
说话时,惜云脸上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温柔,目光柔和而带着一抹温情,有些欣喜,有些感叹的看着这里的一楼一树,一花一蝶……这样的惜云也是他从未见过的,即算当初初遇玉无缘时,她也未曾如此,她此刻的欢喜与温柔都是给那个风写月的吧,那个人如月秀的风国王子风写月!
“留步。”耳边又听得惜云柔柔的低语,只见她足尖一点,人已轻盈如羽的飘落在那如圆月的大理石地上。
惜云闭上眼,静立片刻,仿佛是在回想什么,然后她开始移动,脚尖轻轻的点在地面,身子随着步法移动旋转,纤手微扬,衣袖翩然,那仿佛是某种舞蹈,又仿佛是以人为棋子的一盘棋局,但见她越走越疾,越转越快,水蓝的裙裾飞旋飞扬着,仿若一朵水花柔柔荡开,那样的轻妙悠婉。脚尖轻轻的点着,但每一下都实实在在的点在地上,发出轻而脆的响声,而惜云在舞着时,脸上笑容不断,仿佛十分的开怀,仿佛是重玩儿时的游戏。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眨眼之间,那一朵水花终于停下来了,静静的矗立,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轰轰……”的轻响开始传来,然后地面似乎在轻轻振动,接着大理石一块块移动,仿佛是完整的棋盘忽然被切割成许许多多的块,这些块仿佛有自己的生命意识一般,各自规律的移动着,而惜云却早有预料一般,依然静静的立在一块石上,随着那石在院中移动着。
终于,石块停止移动,而原来大理石铺成的地面上露出一个约两米见方的洞口,而惜云正立于洞口的正前方,洞的下方隐约可见是一级级台阶,伸入地底之下。
“敢跟我来吗?”惜云回首看一眼兰息问道。
“这里是通往黄泉还是碧落?”兰息微微一笑,脚步移动,人已立于惜云身旁。
“通往黄泉。”惜云也浅浅一笑,略带一丝讽意,“兰息公子敢去吗?”
“有风王在,黄泉或会化碧落。”兰息却只是笑笑,然后抬步领先走去。
看着那毫不由疑的背影,惜云神情复杂的微微叹一口气,然后也抬步走下。
台阶很多,一级级走下,那阴凉的空气,暗淡的光线,听着足下发出的空旷回音,恍惚中,真有一种去往黄泉的感觉,不自觉得,两人皆转头看对方一眼,眸光相会,浅浅一笑。
约莫走了两刻钟,终于走至台阶尽头,再前走是长长的通道,两壁每三丈处即嵌一颗拇指大小的夜明珠,珠光闪烁,照亮通道。
两人又走了约莫一刻钟,通道已至尽头,前方是一道封闭的石门,石门的上方刻有“瓦砾窟”三字。
“知道里面是什么吗?”惜云看着那三字不由自主的笑笑。
“世上金银如瓦砾。”兰息淡淡道,目光落在那三字之上,“风家的人似乎一直有着视荣华如粪土的清高。”
“呵呵……”惜云轻轻一笑,转首看着兰息,“你似乎不以为然。”
“尊重都来不及,岂敢有不敬。”兰息似极为诚恳道,言下之意却恰恰相反。
惜云对他的讽刺却不以为意,轻轻跃起,手臂伸出,在“瓦砾窟”三字上各击一掌,然后盈盈落地。
“轰轰轰……”沉重的石门缓缓升起。
“请兰息公子欣赏风国的‘粪土’!”惜云微微一摆手,请兰息先行。
“息恭敬不如从命。”兰息也不礼让,抬步跨入室内,一瞬间,光芒闪耀,刺得他眼睛几乎睁不开。
但见室内竟是金山银丘,珠海玉河,一堆堆的珊瑚玛瑙,一堆堆宝石翡翠,还有那不计其数的古物珍玩……即算是出身王家,即算是坐拥金山银山的兰息此时也不由睁大眼睛。
“你说这比之华国国库如何?”惜云看着他的表情笑笑道。
“唉……华国最富……我得祈、尚两家财富,那已号称半个华国,可你这……比之华国,十倍也有多!”兰息长长叹息着,转首看着惜云,“为何将财富全藏于此?历代以来,风国似乎并未有坐拥天下之意,但为何集藏如此之多的财富?”
“坐拥天下?”惜云冷冷一笑,眸光如刺,从兰息身上移向那些珠宝,“在你心中,似乎财富、兵力只与争夺天下有关。”
“因为坐拥这个天下是我的理想,这么多年来,我所有的努力都只为它。”兰息并不在意惜云的冷讽,说得理所当然,说得云淡风轻。
“所有的一切都为它吗?”惜云也云淡风清的浅浅一笑,似乎对于兰息此言未有丝毫不满,似乎这就应该是他的理由,“难得你这次倒是这般坦白。”
“我也从未说过我不想要它,不是吗?”兰息淡淡扫一眼惜云,眸光幽深而平静。
惜云微微一笑,看不出喜怒,目光落回那些珠宝上,“风王室之所以集藏如此之多的财富,那是因为始祖王夫的一封遗书。”
兰息闻言长眉微挑,眸光落在惜云身上,静待她下言。
“杀始帝,报血仇!”惜云淡淡的吐出。
“什么?”兰息不由讶然,这历代都可说最与世无争、对东朝皇室最为忠心的风王室竟然留下这样的遗训!
“这是为何?”
“不知道。”惜云却答得十分干脆。
“所以这也就是你们集这么多财富,却从未有过行动的原因?”聪明如兰息自是只要略略一想即能想到原因。
“嗯。”惜云点点头,弯腰捡起一颗如婴儿拳头般大的明珠,放在掌中把玩,“据历代风王传下的日志所记,当年凤王逝后,王夫第二年也逝去,那封遗书揉成一团紧握于他掌中,想来也犹疑着是否遗给后人,但未来得及做出决定。他死后,一位贴身侍候他的宫人发现他指缝间露出的一小片纸张,便取出奉与继位的第二代风王,第二代风王继位时才十岁,还只是一个孩子,对于那样一封可谓有谋逆之嫌的遗书,一见之下是一片震惊害怕,但王室长大的孩子自有一份警觉,惊慌之余他立即收藏起来,未曾与任何人说起,即算是当年辅国的四位大臣。”
“第二代风王当然不会也不敢生出杀始帝的念头,况且凤王逝后第三年,始帝也驾崩,只是长大后的风王却对那封遗书生出疑惑,而且当年凤王的死因……”惜云瞟一眼兰息,微微一顿道,“你知道凤王死时是多少岁吗?”
“好象是三十多岁。”兰息略略偏首一想,“我看过先祖的日志,他为凤王的逝去极为悲痛,曾在日志中记道‘凤去吾心如裂,吾长于她,何长命于她……’,先祖记那篇日志时不到四十,既然他长于凤王,那凤王必也只三十多岁。”
“三十六岁。”惜云轻轻拋起手中明珠,然后静静的看着明珠重落于掌中,“对于一个身怀武艺的人来说,非死于刀剑沙场,而是无因的死于三十盛年,你说是不是很奇怪?”
“难道你们怀疑凤王之死与始帝有关?”兰息微微敛眉道。
“史书上是说‘凤王沙场十余载,虽建盖世功勋,然女子之身先天欠缺,劳碌蚀体,伤病损身,且执国十年,国事辛劳,至心力憔悴,盛年早逝’”惜云轻轻的抓住明珠,然后五指收紧,一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便在她手中化为灰沫,“可是凤王是死在帝都,死于秋觐之时!”
“所以历代风王虽不敢明恨始帝,不敢明反东朝,但内心里却依然存着仇恨之心,所以集取财富,想着某一天或真杀上金殿为凤王报仇?”兰息猜测着道。
“也不对。”惜云笑笑摇头,“若风家真要反东朝,当年宁王之乱时即反了,所以风家反叛之心倒未有。只是对于先祖的死总是或多或少的有着怀疑,对于始帝,或多或少也有着一点怨恨,所以每一代国主都会将国库盈出之数全部转藏,而不似他国一般全收于国库,炫向天下,家国最富,又或是增武力,建新城……不喜争战、无为治国的风王族集了三百多年,便是你如今看到的这些。”
“藏起来,等着用得着的一天?”兰息看着她道,“其实你们心底里对始帝的怨比你们认为的要多得多!”
“哈……”惜云闻言一笑,呼一口气吹向掌心,那珍珠粉沫便洋洋洒洒的飘落,“不管怨恨多少,今日我风惜云都是立定决心要将东皇朝推倒!让它……”眸光落在地上那些粉沫上,一瞬间迸射出星火一般的光芒,“不管当初凤王的初衷如何,不管历史的真相如何,这个千疮百孔的东王朝都该结束了!就让它就如这颗珍珠一样灰飞烟灭吧!”
兰息看着眼前的女子,虽是一身柔美的妆扮,可眉宇间的那股飒飒英气是怎么也掩不住的,其实她是很适合穿那一身铠甲的,那一身遗自当年那位无双凤王的白凤银甲,她是当世的白凤凰!只是……她最想穿的或许……
兰息沉默中,惜云目光越过那一堆堆金银珠宝,落向东面石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图上,仿佛想走过去,却又犹疑着。良久后,她终于慢慢走过,目光扫过那一幅画,画上日月共存,那正是月隐日出时,天地半明半暗,而日与月之下还画着两个模糊的影子,似因天光的暗淡而看不清那两人的面貌,那幅画也如画中的景象一般,带着一种阴晦抑郁之情。
惜云指尖抚过画中的那两个人影,微微一叹,然后揭开那幅画,一张石门露出来了。
兰息走过去,只见石门两侧分别刻着“瘦影写微月,疏枝横夕烟”,而惜云,却是神情微微恍惚的看着石壁上的字,良久后轻轻的道:“他总是说,他是写月,那我便应是夕烟,所以他总是唤我夕儿,从不肯唤我惜云,弄到最后,父王也跟着他唤我夕儿。”
伸出双手,指尖同时点住“月”与“夕”两字,然后石门轻轻滑动,一间石室露出来。
走入室中,室顶悬挂着四颗硕大的夜明珠,照得室内如同白昼,而此石室却非藏金银,但见四壁皆挂满画像,分左、右悬挂,一边全为女子,一边全为男子,仔细看去,这些画像几乎便是那女子与男子的成长史。
“这里一共二十四幅画像,我的十二幅,写月哥哥十二幅,我的四岁开始,写月哥哥的六岁开始。”惜云的声音柔如丝绸,带着淡淡的伤感,“每一年生日时,我们都会送对方一件亲手做的礼物,并为对方画一幅画像,曾经约定要画到八十岁的,可是……”
兰息移步,眸光一一扫过画像上的人。
四岁的小女孩子手中正抓着一只小木船,皱着眉头,瞪着眼睛,似是在说“你再不快画完,我就把这只木船吃了!”而在那幅画像之下的案上,就摆着她手中那只小木船,那仿佛是出自一个笨拙的木匠之手,只是形象,十分的粗糙,但画像却画功细腻,眉眼间传神至极。
六岁的小男孩眉清目秀,手中正扯着一只绸带编成蝴蝶结,脸上有些羞涩的神情,那双秀气的眼睛似乎在说“怎么可以送男孩子红蝴蝶结!”而在画像之下,摆着那已经褪色了的红蝴蝶结,歪歪斜斜,显示打结者并不纯熟的技巧,至于画功,虽是神韵未失,但笔风十分的粗糙,而且作画者似乎十分的粗心,竟将墨汁滴落在画像上,幸好只是滴在男孩脸旁,还没有滴在脸上!
五岁的小女孩子似乎长高了一些,穿著一件淡绿的长裙,梳着两个丫角,看起来整整齐齐干干凈凈,只是袖口被扯破了一块,手中抓着的是一柄木剑,脸上的神情十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