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发现,九峰禅师铁青的面色里似乎透着一股灼人的热力,正如一块刚从炉火中取出的铁块,虽然颜色已由炽红转为暗青,但远未冷却。
他转开目光,不想被九峰禅师,更不想被无初大师发现他神情的变化,一面四下闹闹地看着,一面努力镇定自己的心绪。
忽然,他在人丛中看见了芙蓉姑娘。
芙蓉仍是一身舞妆。她半仰着脸,正对着她身边的一位身材高大健壮的军官嫣然而笑。她白皙动人的脸庞上布满了红晕,也不知是被火红的披风映红的,还是因为舞蹈后尚未消退的激情与兴奋,还是因为正低着头微笑着对她说话的那位青年军官。
九峰禅师眼中如闪电般锐利如赤炭般炽烈的目光就是为此而发吗?
卜凡不禁偷眼瞄了瞄他。
九峰禅师已转过身,面对着山门。忽然侧过头来对卜凡道:“那几位不正是你约的朋友吗?”
他的声音听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他的脸色也已恢复了平静。卜凡简直要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看花了眼。
他知道自己并没有看花眼,因为他发现九峰禅师的两腮正轻微地颤动着,很显然是正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心绪。
卜凡举手为礼,道:“两位大师请留步,在下也该回去了。”
看着卜凡与一群诗人雅士渐渐远去的身影。无初大师轻轻叹了口气。
九峰禅师淡淡道:“大师为何叹息?”
无初大师道:“这样一个人不能为国所用,大师不觉得可惜吗?”
九峰禅师微微一笑,道:“如果他寄身于仕途,老衲相信,先师一定会很失望。”
无初大师诧异道:“大师何出此言?”
九峰禅师看着远处一带山梁,慢慢道:“如果老衲说卜居士迟早会投身宦海,大师相信吗?”
无初大师更诧异:“当然不信。”
九峰禅师道:“为什么?”
无初大师道:“他果真有意于仕途,又怎会不利用与道衍师之间的关系呢?”
九峰禅师看了他一眼,淡然一笑,道:“大师会看到的。”
*** *** ***
上官仪当然是一个聪明人。
在别的孩子还没断奶的年龄,他已识字逾千,别的孩子还在撒尿和泥玩耍时,他已能通读《论语》,别的孩子挥着竹枝木条玩打仗的游戏时,他的武功已高过江湖上一般的二流好手。
自他记事起,几乎每一个见到他的长辈都夸他很聪明,只有一个人例外。
这个人就是他的师父,野王旗的前任旗主。
师父将野王旗传给他,并不是因为师父认为他很聪明,而是因为师父认为他是一个幸运的人。
“‘只要执掌了野王旗,终你一生,都将生活在困难和危险之中,随时都会有人下黑拳、飞冷刀、用毒药,在这种情况下,武功、财富和聪明、智谋部救不了你,只有运气好,你才可能活下去。对于执掌野王旗的人来说,‘幸运’是他必须具备的一种特殊的素质。”这是师父将野王旗传给他时所说的话。
老实说,上官仪那时对师父的这番话是十二分地不以为然的。
“幸运”比竟是一个太虚幻太玄微的概念,一个人是否是一个“幸运”的人,谁也说不清楚。
师父怎么就断定他是一个“幸运”的人呢?
上官仪一向认为,人的命运是靠自已来把握的,如果仅仅靠运气,只怕什么也做不成。
在他看来,野王旗之所以有今天的势力与成就,完全是因为师父以自己的聪明智谋以及绝世的武功和钢铁般的手腕奋斗的结果,跟幸运丝毫连不上半点关系。
但现在,他相信师父说的话了。
事实摆在眼前,他不能不相信自己的确是一个幸运的人。
在身中剧毒,危如累卵之时,竟会有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出手救了他,这不能不说是“幸运”。阿丑、卜凡也是素不相识的人,却为了救治他而费尽心机,这难道还不算“幸运”?
最最“幸运”的是,救他的芙蓉姑娘竟会是那样一个人。
而且在跟踪芙蓉时,他又碰上了一个他早该想到却偏偏没有想到,而且是本不该出现在京城里的人。
这个人就是佟武,也就是惊走那两名黑衣蒙面人的禁军羽林卫指挥,并兼领四品带刀侍卫之职,素来被尊为大内第一高手的“佟大人”。
自圣火教教主严子乔不知所踪,杨浦杨大人获罪下狱,“健儿营”解散后,每逢皇帝北征蒙古。御营的安全都是由佟武统率禁军高手防护。现在皇帝早已出独石关了,他怎么会还留在京城里呢?
上官仪想不通,也懒得去想,毕竟皇帝的安全与否与他并没有什么关系,而佟武留在京城里,对他来说却是太有利了。
最令上官仪吃惊的,是那位装扮成“阎王爷”的中年人。
上官仪第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谁。
当时,他的确很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闯进了明曹地府,因为据他所掌握的有关江湖上各种势力的资料上所说,那个面色苍白但仍不乏英武之气的中年人早该是一个死人。
在一间阴惨惨的大殿里突然见到一个已经死了十四年的人,换了谁只怕都会很吃惊,甚至于恐惧。而吃惊或恐惧就意味着他将无法活着离开。
上官仪活着离开了,只因为他不仅是个幸运的人,而且是一个聪明人。
只有聪明人才知道什么时候该聪明,什么时候该糊涂,什么时候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个老江湖,什么时候却显得像个十足的书呆子,十足的”狂生”。
但上官仪很清楚,那位中年人也是一个聪明人,因为只有聪明人才能在大家都认为他已死了十四年后,仍然活得好好的。
他仍然活在世上这件事当然是一个秘密,而现在这个秘密已经被上官仪知道了,所以他绝不会轻易地放过上官仪。肯定会动用一切能动用的手段来查清上官仪的来历。
身份。
上官仪不仅不为此担心,反而希望他能这样做,因为自见到中年人的真面目的那一刻起他已想起了很多早已被江湖人所遗忘的事。
如果他的推断没有错,这位中年人在地惩处叛逆,重归旗主之位的行动中一定能派上大用场。
就在今天凌晨,上官仪爬在马桶边足足吐出了半桶紫黑色又腥又臭的血块,当然体内的毒药也一点不剩地随着这半桶黑血而吐出了。
只要再过个三两天,他的功力已可恢复如初,甚至比他中毒前还要强上一筹,因为在运功逼毒的过程中,他对野王旗上至大至深的武功又有了进一步的参悟。
但他并不打算立即开始行动。
他必须弄清一件他一直没想明白的事。
这件事就是:阿丑为什么要绑架芙蓉姑娘。
如果换了一个多月前,上官仪绝对不会为这种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费半分心神,但现在,他的想法已与以前大不相同。
这种转变的原因,就是卜凡。
在卜凡的身上,他看到了很多人性中美好的一面,不同于师父一直教导他的与他自己在江湖生涯中所看到的那一面。
他决定尽自己所能去帮助阿丑。
帮他治好头疼病,帮他找到仇家,帮他复仇。
他做出这样一个决定,并不完全因为阿丑无条件地帮过他,救过他,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对江湖、对人性的看法己与以前大不相同了。
除此之外,他还有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奇怪的感觉,似乎他与阿丑之间已被一根无形的细线连接在一起了。
第七章 师叔
三月二十九。仁济药铺。
上官仪将库房里该翻晒的药材搬到院子里晾开,时间已近晌午,该吃午饭了。
和铺子里的伙计们一起吃饭,对于上官仪来说一直是一件很有些难堪的事。
因为他的饭量实在太大了。店里的另外四个伙计加上小王,吃的东西加起来也比他一人吃的多不了多少。
按理说他与店伙计们一起吃饭也有十来天了,伙计们也该见怪不怪了,但每次吃饭时,他们还是忍不住用惊奇的目光斜睨着他,并时不时地吐出一两声似乎是实在压抑不住的低低的惊叹。
上官仪也曾想过稍稍控制一下自己的饭量,但是他做不到。因为这段时间正是他恢复功力和体力的关键时期。
如果连饭都吃不饱,那怎么行呢?
其实,每天除了让所有的店伙计吃惊不已的两顿饭外,上官仪还要偷偷地吃些别的东西。
那东西当然就是药材。
仁济药铺库房里虽不能说什么药材都有,但上官仪到药铺干活的第一天就从中发现了几种对他体力的恢复极有益处的药材。
如果于西阁知道了他让上官仪来药铺干活会如此地得不偿失,只怕恨不能买块豆腐一头撞死也未可知。
上官仪打开最后一包药材,用木叉将它们叉开,摊平。
直起腰,拍了拍手上的灰土,正想着早晨找出的那几样药草是该饭前吃还是饭后吃,小王晃晃悠悠地踱进后院来了。
上官仪含笑道:“库房里的事都做完了,外面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
小王显得有些心不在焉,道:“该吃午饭了。”
上官仪很吃惊。
虽说这段时间里他与小王处得还不错,但小王主动到后院来叫他吃饭,还真是破灭荒第一次。
上官仪笑道:“有劳了,我这就去。”
小王却不动,两眼怔怔地看着满地药材,竟像是有极重的心事。
上官仪不免多看了他两眼。
这一看,看出问题来了。
平日里只要不是在于西阁面前,小王总是爱摆些架子的,脸上总是挂着很威严、很神气的表情。但今天,他的神情却有些木衲,猛一看活像个二傻子。
小王一直很注意保养,一张油光水滑的脸上虽说也有很多皱纹,不细看还是看不出来的。但今天,这些皱纹却像是加深了一倍。他的眼圈也有些发青,面色也发黄发暗,一副很疲惫,没睡足的样子。
这是怎么回事?
上官仪顿时大起不可思议之感。
接下来小王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说出来的一句话更让上官仪觉得不可思议了:“今天的午饭别在铺子里吃了,我请你喝酒。”
小王竟然会掏钱请上官仪下馆子?
就算是日头打西边出来了,上官仪只怕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吃惊。
要了二斤上好莲花白,一口气点了七八样菜,小王竟还没有停口的意思。
看来他今天是真心实意想做一回东道。
上官仪忙道:“够了,够了,再点就吃不完了。”
话刚出口,他便感到脸颊上稍稍有些发麻,不用看他就知道,店小二愤怒而鄙夷不屑的目光已毫不留情地落到了他的脸上。
小王咳了一声,道:“先这样吧,不够再点。”
说这句话时,他脸上又恢复了平日的威严与神气。小二的脸上立即堆起了笑容,赔笑道:“二位爷情稍候。”
小二一转身,小王又变得木衲了,两手捏着双筷子翻来覆去地把玩着,不说话,也不看上官仪,像是在那双筷子上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
上官仪不禁皱起了眉头,可没一会儿,他的眉头就展开了,嘴角边也挂上了一丝微笑,似乎是想起了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
酒上来了,菜也齐了,小王抢过酒壶,替上官仪斟了满满一杯酒,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道:“上官公子,请。”
他执壶的手竟在轻微地颤抖着。
上官仪也不客气,酒到杯干。
小王探过身,又要替他斟酒,上官仪微笑道:“王老哥不用客气,我自己来。”他端起杯子向小王照了一照,又道:“酒不错。”
小王叹了口气,也端起杯子,一饮而尽。看他那样子,似乎恨不能将酒杯也吞下肚去。
二人你一杯,我一杯,一壶酒快空了,桌上的菜却还没动几筷子。
小王的酒量居然很不错,快半斤酒下肚了,脸还没有发红,也没有发白,更没有发青,只是他的话渐渐多了起来。
“上官公子,昨儿晚上我做了一个特别奇怪的梦。”
小王说这句话前,愉眼四下里瞄了好一阵子。他的声音压得很低,脑袋自桌沿直伸过来,满嘴的酒气直往上官仪脸上喷。
上官仪淡淡道:“做梦嘛,总是很奇怪的。”
小王的声音压得更低,脑袋凑得很近,眼中似乎还闪动着一丝恐惧:“这个梦可不一样。你猜我梦见了谁?”
上官仪感兴趣地道:“哦?你梦见谁了?”
小王的声音已近乎耳语:“阎王爷?”
上官仪吓了一跳,头往后一仰,道:“不会吧?”
小王道:“真的,不骗你。”
上官仪想了想,道:“这也没什么,做梦嘛,哪能当真。”
小王道:“我也知道做梦当不得真,但那个阎王爷问的话可是太奇怪了。”
上官仪目光一闪,道:“他问什么了?”
小王道:“问公子你的情况。”
上官仪怔了怔,似乎有些害怕地道:“什么情况?”
小王道:“问公子是哪里人,到京城来干什么,和我家老爷是什么关系。”
上官仪道:“你怎么说的?”
小王又灌了一杯酒,方道:“阎王爷问话,我当然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谁敢骗他老人家。公子你说是不是?”
上官仪认认真真地道:“那是。”
小王又抢着替他斟酒,一面很小心地问;“公子不会怪我吧?”
上官仪失笑道:“王老哥真会说笑话,谁敢在阎王爷面前说假话呢,再说,只不过是个梦嘛,王老哥不必太当真。”
小王使劲眨巴着眼睛,看上去一副很可怜的样子,像是有什么话已经冲到嘴边了,他想忍着又忍不住,想说,可又不敢说。
上官仪慢慢啜着酒,微笑道:“王老哥没有乘机问问阎王爷,你还有多少年的阳寿?”
小王打了个寒噤,贼眉鼠眼地四下里看着,终于悄声道:“上官公子,你是不是练过武功?”
上官仪一笑,不说话。
小王挪了挪凳子,凑得更近,声音也更低:“实不相瞒,上官公子,我一直怀疑我是不是真的在做梦。”
上官仪淡淡道:“此话怎讲?”
小王又偷眼四下瞄去。
上官仪道:“王老哥有话但说不妨,你放心没人在偷听。”
小王似乎松了口气,道:“昨天梦里我被牛头马面扭着胳膊,一动都不能动,这两条胳膊到现在还疼得要命。要是做梦的话,哪会如此。”
上官仪道:“莫非真是遇上鬼了?”
小王摇头道:“不是鬼,是人。”
上官仪吃惊道:“不会吧?”
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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